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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非创业的危与机

作者:admin 2019-12-14 我要评论

种族隔离取消后,南非被隔离人群的物质与精神需求被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这给中国企业和创业者们带来了机会,也带来了危险和困扰。当地华人说,南非是第一世界与...

种族隔离取消后,南非被隔离人群的物质与精神需求被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这给中国企业和创业者们带来了机会,也带来了危险和困扰。当地华人说,南非是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并存的地方,“这里有着中国的所有阶段”。中国发展纵深的几乎每一个横截面,都能在此找到对应。

 

香港城办公室外,持枪保安望着来往车流,这里危与机交织

 

摄影/张雷

“淘金”黄金城

有人说,南非是“非典型非洲”、曾经的准发达国家、美丽的“彩虹之国”。然而,当你在约翰内斯堡(Johannesburg,简称“约堡”),感受到的却是不安。每个人都告诉你要注意安全:这是世界上犯罪率最高的城市,罢工抗议频发、华人易被打劫。提醒事项包括:只能住特定街区、晚上不要出门、白天出门不要背包、带包也放后备厢、不要带太多现金、不要在路上用手机……还有,车窗任何时刻都不要摇下。

快要到达位于约堡市中心的中国香港城(Dragon City Mall)时,我明白了关于车窗的叮嘱何来。距香港城还有1公里时,道路开始塞车,导航地图堵得发紫。每个红绿灯路口都有叫卖饮品、散发传单的当地人。大街上,停摆车辆像是一个个待宰猎物,被街边小贩、乞丐围堵问询。司机见状,默默摇上车窗。在香港城入口,我见到了第一把冲锋枪,然后是第二把,第三把……这些枪,让香港城不怒自威。

这一天是11月28日,感恩节,“黑色星期五”(黑五)前一天。香港城是约堡最大的商品集散批发市场,主卖中国小商品。往里走,像是误入了中国义乌的商品集散市场。老板多是东方面孔,卖着“Made in China”的衣服、鞋帽、首饰还有假发,地上散满包装纸和胶带,只是买家成了黑皮肤的当地人,他们推着车来往,在爆满的停车场中见缝插针地游走。

如果说南非的经济中心是在约堡,那约堡的商品经济中心,就在市区西边的香港城一带。这里全是批发市场,香港城外,还有写着中文字体的中国城、非洲商贸城等。其中,香港城规模最大,已修建六期,占地面积7万多平方米,有600多家商户,一年交易流水约有60亿兰特(约30亿元人民币)。华人卖家与黑人买家们在讨价还价中,每天贡献着上千万交易额。

“高峰时期,找停车位都得找一个小时。”香港城负责人说,这里每天早上8点开门,但常常4点到5点就热闹起来,中午1点后降温,下午3点左右人气散光。不少黑人买家忙着赶路回家,将货物带到周边各地乃至整个南部非洲。“黑色星期五”前夕,从约堡到比勒陀利亚的M1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堵车队伍有时长达数里。一路细看,可认出中国海信、茅台的广告牌。

约堡是一座黄金城,恩古尼语中,其名字即意为“黄金”。约堡在19世纪末期发现金矿,在“淘金热”带动下成为南非经济中心。自1994年纳尔逊·曼德拉上台以来,南非种族隔离制度废除,国际制裁解禁。曼德拉最大限度地开放了自由市场,占人口比例超过80%的黑人的需求被释放,吸引大量前去淘金的中国人,形成又一波“淘金热”。

“因为南非物资很匮乏,所以很多东西需要进口。南非最缺的,恰恰是中国最强的。”南非当地一位华人商会会长说。南非最缺轻工业日用品,90年代初来淘金的华人,很多本是被单位外派,后来都自己做了,“价钱你完全想不到的”。比如进价1元钱的商品,从国内运来各项成本算1.5元,转手至少是3元,两三倍的价钱都是常事,有的甚至十余倍。该会长说,那时造就了不少华人富翁,“真是躺着都赚钱,无论你卖什么都赚钱”。

索韦托的中产阶级青年(视觉中国供图)

 

华人的“淘金热”持续到21世纪后。香港城建于2003年,由一个香港商人建立,首期投入三期,之后面积扩至六期。最大的一个华人卖家,一年交易流水能卖到10亿兰特。香港城负责人说,如果就商品细分品类,这里可能只有中国的1%,但这也足以让南非买空。一个中国商人甚至表示,生意最好时,他们在国内进货直接会问批发商有没有卖不掉的货,这些货转手价钱至少翻倍,“甚至两只左脚的鞋子都能卖掉”。

但这种传统商贸模式,正逐步走下坡路。约堡的中国人越来越多,从早期4万人增至40万人,卖货的利润也从原来的几倍,降至如今的一倍左右。“很多商家会讲的英文不超过100句,就会砍个价钱,来这儿就是为了做生意。”香港城负责人说,虽然规模最大,但他们有很强的危机感,认为传统商贸模式迟早要走下坡路。比如,最火时周边有十余家批发市场,现已减至四五家。几年前,香港城的总经理向老板建议:“国内电商那么火,要不要看看?”2018年,香港城成立电商平台DC Online,尝试转型做电商。

南非正迎来日益增长的电商市场。据World Wide Worx调查,2018年南非电商销售额同比增长25%,高于此前预估,未来3年电商销售额将翻一倍多。一位当地某电商网的中国商家甚至告诉我,今年的“黑色星期五”,他在某平台上的订单同比增长了10倍。

张鑫是中非跨境物流公司Buffalo的负责人,他最能感受到这种变化。11月28日,“黑五”前一天,张鑫的公司“爆仓”了。国内的货源,将离机场不远的分拣仓塞得满满当当,货架上都垒满货物。为此,他让公司十多名快递员停掉当天的配送,集中分拣舱内的货物,还雇了10个临时工,专门应对“黑五”。

上千平方米的分拣仓里,包装各式各样,有韵达、申通、圆通的,只是在快递签上方,被贴上Buffalo的条形码与标签。它承接着一些国内到南非的快递业务。这个“黑五”,它的业务增长了一倍多,高峰时每天要处理3700多个快递,90%来自中国。“今年绝对是电商爆发性增长的一年。”张鑫说。

“中国的所有阶段”

当地华人说,南非是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并存的地方,“这里有着中国的所有阶段”。中国发展纵深的几乎每一个横截面,都能在此找到对应。香港城让我想起义乌,甚至前些年的北京大红门;约堡北部的桑顿区,是白人聚集的CBD,豪华公寓林立;距其10分钟车程的亚历山大,则是犯罪高发的黑人聚集区,铁皮屋成片蔓延。而北部省份,还存有老式黑人部落,牛羊成群漫步街上,由酋长们主导生活。

南非本地电商已兴,主打中高端人群。香港城自知无法竞争,在电商转型方向上想到了“网红”路线,通过网红引流,以及类似于农村淘宝一般的“农村包围城市”O2O模式,即在线下村镇设点,吸引人们从线上订货,香港城即从商家库存调货发货。

DC Online负责人樊为桥是个刚来南非不久的年轻人,此前在国内做电商,后来“国内没什么机会了”,从2017年开始往外跑。这种类似农村淘宝的电商模式,是他觉得“最经济的模型”。当他下到南非偏远村镇讲述这个模型时,对方都一脸茫然,“是一点概念都没有,这东西中国大妈都懂,但这边真没办法”。樊为桥说,南非很多偏远地区还呈现一种牛羊成群的状态,保留着部分游牧生活习惯,酋长对大小事务负责。

当地人不懂电商,却都知道香港城,这要得益于南非良好的基础设施。南非拥有完善的道路体系,约堡公路像一张密集的网,盖住了这座黄金城。做Buffalo物流的张鑫是上海人,计算机专业出身。他2002年第一次来南非,当时其家人在南非做着规模不小的生意,他过来帮助家人开发后台系统。这个上海的IT男发现,当时约堡比上海还发达,缜密的道路网络路况良好,跑着很多奔驰、宝马等豪车,“那时上海都很少”。

张鑫在堆满快递的仓库内

 

良好的路网系统,并未带来物流业的发展。直到今天,当地邮政妥投率仅为70%,快递配送时效是3~7天,一个件少则几十元,多则上百元;跨境更是夸张,占南非进口零售品市场超过一半份额的中国商品,如果是走跨境物流,一个包裹要300元,耗时21~60天。用当地华人的话来说,南非快递是“高冷行业”:上门取件需双倍价,或注册公司账号。“我一年就寄这么一两次,你让我注册账号?”快递公司多接公司商业件,后者在乎时效超过价格,消费者需求至今未被满足。

在张鑫看来,这像是15~20年前的中国,电商将兴,快递未满。“如果回到20年前的中国,我又有20年中国发展的路径,我不创业就是傻子对不对?”张鑫40岁出头,戴着无框眼镜,语速飞快,言谈很少涉及故事,更多是行业话语与分析,喜欢用数字解释一切,像是近年从北京或深圳走出的互联网高管。他在国内有过物流创业经历,做过集中系统,还有南非当地的家族资源。于是,他2017年创立中非跨境物流公司Buffalo,用一年多时间打通两国跨境通道,将上海到约堡的跨境小件,最快缩短至3天,大部分控制在5~14天。

来自中国的IT技术,提高了分拣效率

 

高效的关键在于信息化与系统化。据张鑫透露,最大的竞争对手DHL,每天在南非海关负责货物清关的就在500人左右,多靠人工;他却能靠着团队开发的信息系统径直提交,大大节省时间。他的办公室里还有一间管理中心,坐着十余名不同肤色的当地客服人员,在临近“黑五”的上午不停地接着用户的电话。“这算是少的,99%的售后我们通过系统都挡掉了。”张鑫说。

“爆仓”的仓库里,没有国内物流企业的传送履带,但有超10位黑人分拣员手持自主开发的移动设备,对着快件条形码一扫,就知快递归于何处,系统会自动分配司机,并计算规划好行驶路线,一如滴滴拼车。人在这里,的确有一种中国快递分拣仓的错觉。在张鑫看来,这个系统能力就是公司最大的优势之一。“如果说国内快递系统是10分,我肯定没它好,但在南非我做到7分就可以了。”

后来的采访中,我去了一家当地近来增长最快的快递公司。该公司是外资,率先在同行中推行信息化,但很明显地感到与国内的差距:有扫码送件功能,但一张快递签上贴了三个条形码、一个二维码,分属不同的承包商和快递员;有客服售后功能,但目前全是人工对接。负责人坦承,中国在这方面确实领先。

如果说物流是在尝试用今日中国的模式和技术,解决20年前的中国问题,那海信在开普敦的工厂,更是一二十年前中国制造业的缩影。海信是中国在南非规模最大的企业之一,目前在南非销量电视第一,销售额冰箱第一,均产自南非本地。

海信1994年进入南非,随曼德拉上台后的中国官方考察队前来。与所有的第一代中国淘金者一样,海信在此赚到第一桶金后,发现了市场潜力,于1996年投资建厂。经历三次搬迁后,落脚在开普敦市的亚特兰蒂斯(Atlantis)。

亚特兰蒂斯坐落在开普敦市郊,距市区40分钟车程。与约堡的喧闹熙攘不同,开普敦更像是一座安详的欧洲城市。到达海信工厂,要穿过市区低矮的欧式建筑,在高速上路过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海信工厂就藏身在草原远端的树林中,像是亚特兰蒂斯古老传说中的秘境。

海信南非工厂,全称为海信南非工业园,占地面积10万平方米。亚特兰蒂斯安静祥和,没有中国工业园的喧嚷。办公区与厂区紧邻,但很少听见机械噪声,除非走近厂区。厂区分电视和冰箱两个区,无论哪条流水线,都贴着鼓励勤奋工作的中英文标语:“坚持永不言弃”“没有勤奋的才华一无是处”,深色肤色的工人们就在标语下操作着。

工厂有700多人,中方员工只有30余人。看惯了中国工厂的自动化流水线后,来到这里,像是误入一个带着往日中国色彩的异域,工人是深肤色的员工,手脚并不忙碌,也没有太多自动化机械臂,很多工序都需要人工完成。

这种感觉在冰箱厂尤为明显,冰箱厂里密集排列着500多名员工,要用手工完成很多工序。负责人说,除外壳、门封条外,冰箱的大多数材料与设备都来自中国,当地主要负责组装,中方工作人员介绍,由于冰箱组装生产复杂,很多工序需要手工完成,很难自动化,这里的自动化程度与国内差不多,如今一年能生产30多万冰箱。

电视机厂的自动化程度相对较高,流水线上有1~2台摇动的机械臂螺丝机。厂区的SMT DEP贴片车间,有7~8位深肤色女性身穿防尘工作服,检测电视主板。她们穿着统一的防尘服,常年在室温26~28℃的封闭车间内借着组团式的精细设备进行检测,像是一个医疗室。

电视机厂厂长贾吉涛解释,这道工序难度很大,没有一年经验做不了,对工人要求高,因为需看出主板部件的焊接位置是否准确,“不然板子就废了”。该车间是工厂最忙碌的车间,周六日也会排小班加班,在“黑五”前后异常忙碌。

2018年,有58万台电视从亚特兰蒂斯生产出来。它们会被直接送到大型物流基地,再进入线下大型卖场,参加“黑五”促销。“电视在南非的加工程度还是很深的。”贾吉涛说,其产能已能达到国内的80%。这结果,来之不易。

索韦托黑人小镇(视觉中国供图)

 

混乱之都

香港城内的那几把冲锋枪并非凭空而来。采访前不久,一位华人小商家在这里进货,刚出门就被一帮开面包车的劫匪连人带货劫持,保卫见状大声呵斥,准备拔枪时被劫匪一枪爆头,留下妻子与两个孩子。城内商家听到消息后很难过,捐了大笔抚恤金。不止一个当地人提醒我,“黑五”临近圣诞节,危险频发,人在约堡要愈发小心,尤其是作为华人。香港城的商家,不时有连人带货被劫持的传闻。

混乱来自于高失业率。樊为桥的团队里,有一个会说中文的当地人,曾经被南非公派留学到中国5年,政府要求他学成归来后要为政府工作,但他后来却一度辗转到香港城做假发生意,因为政府的人对他说,现在失业率太高了,政府也没有工作提供。

2019年,南非失业率高达29%。在约堡和开普敦的大街上,经常可见随处游荡的人群,或聚集路口,或“躺尸”街边。华人车从其间驶过,说什么都不要减速,碰见警察也不要停,“因为你不知道那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不安全感还来自住宿,南非私人安保发达,高档的酒店公寓,都有专业保安把守,进出要录入指纹或者提供密码。

南非当地的银行手续费很高,存取都要1%手续费,一存一取,3%的钱就没了,所以早期华人们都喜欢带现金。持现金进货卖货的中国人,受益于种族隔离取消后爆发性的需求增长,也受困于此。上世纪90年代前,种族隔离制度尚存,黑人们被限定居住市郊,形成大聚集地,尤以城西南的索韦托(Soweto)为主。1994年后,黑人大规模进城,白人外迁至城东北形成新的桑顿(Sandton)区,约堡市中心反而短期内沦陷,出现产城空心化。曾经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一度成了黑人们的居住点。

香港城临近市中心,成为了犯罪频发的高地。在南非待上一定时间的中国人,十有八九都遭遇过抢劫等风险,“没有被抢过不算老南非”。前述当地华人商会会长说,早期多是华人雇人抢劫,有人做生意累积了财富,遭到他人嫉妒,“不然劫匪怎么会知道华人有很多现金?”。后来劫匪单干,导致了今日景象。这位会长也靠做生意起家,曾有一次从商场开车回家,被劫匪一路尾随至车库后遭到持枪抢劫,劫匪朝天花板开了一枪,“当时我都蒙了,完全没意识到那是枪声”。

由于业务需要下乡,樊为桥在商城持枪保安和当地一名“网红”的带领下,曾经去过著名的索韦托,约堡最大的黑人城镇,1976年白人曾在此镇压起义黑人,制造了臭名昭著的“索韦托事件”。当时,他去了索韦托的商场做推广,一眼望去里面全是黑人,印巴裔都很少,中国面孔很是显眼,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让他心颤。同行“网红”安慰说,这里是索韦托“轻危险”的地区。不久前,一位香港城商家连人带车被劫持到索韦托。抢劫后,5个劫匪一人拿了20元钱,让商家自己回家。

张鑫从没去过索韦托。他住桑顿区,平日很注意安全,出门只带一瓶水,即使坐车内,身上也不留一物。扎根南非近3年,他很少遇到安全问题。理工科出身的他认为这是概率问题,比如安全的地方发生危险的概率是万分之一,危险的地方是十分之一,自己不去危险的地方,把概率降低就行了。

但快递却有被劫持的风险,海信的电视、冰箱在送货的路上都被劫过多次。怎么办?张鑫选择跟当地快递公司合作,接入对方网络,危险、偏远地区的末端派送让本地公司去送。他说,这是因为南非快递物流行业有个特点,即不同公司擅长不同区域,不同公司间互揽业务,并未做到国内那般标准统一。

“我们类似于‘菜鸟’,一开始连很多快递公司,后来就自己做。”张鑫说,他解决南非跨境物流的模式就是“半个顺丰+半个菜鸟”。半个顺丰,即主要自建仓库+干线自营,末端配送找第三方;半个菜鸟,指整个派送流程都有一套自建信息化系统。这是他解决南非安全、距离与效率问题的中国特色互联网模式。

冰箱生产目前很难实现自动化,需要大量工人手工操作

 

海信所在的亚特兰蒂斯,是一个与索韦托类似的地方,偏远且危险。柏拉图的《对话录》里,亚特兰蒂斯本是地球上存在过的一个超级文明。但开普敦的亚特兰蒂斯,却是一个犯罪频发、毒品滋生的地方,人口约6.7万,失业率近30%。官方统计中,2013~2014年间,亚特兰蒂斯有据可查(Reported)的犯罪数量在5541~7605件之间,其中毒品犯罪超1356件,位居全市最高位。

亚特兰蒂斯的外表是美丽的。居民房子是五颜六色的欧式小院,与街边树林草坪交织,街区内有公共草坪开满鲜花。但工作时间里在街区徘徊游荡的人,还有肯德基商铺外高耸的围栏、点餐处的防护栏,都提醒着我亚特兰蒂斯的另外一面。海信的一位工作人员说,她曾经陪着一位来访者在肯德基点餐,看到外面一群人疯狂殴打一个人,行人路过,默不作声。她指着肯德基往里的街区说:“我们平时的要求,是绝对不要过去的。”

海信选择设厂在亚特兰蒂斯,是看重这里的工业基础。一家索尼代工厂曾在这里生产,2006年破产后厂房荒废,直到2013年海信和中非发展基金在此投资。这是海信在南非的第三次搬迁。海信工厂厂长李远所介绍,1996年,海信在南非投资建厂,也是收购了韩国大宇的一家工厂,位于约堡,后来搬到比勒陀利亚,从生产旧时的CRT电视到LED电视。2013年,海信决定扩大业务,加入冰箱生产线,就来到了亚特兰蒂斯。

海信工厂的中方人员在与当地员工商讨问题

 

安全是因素之一。海信工厂老员工回忆,在约堡和比勒陀利亚时,当地罢工、骚乱频发,工作困扰重重。电视机厂厂长贾吉涛就曾遭遇一次入室抢劫,那是2011年初,公司员工宿舍被盯上,一干人入睡时来了五六个劫匪。对方开门时,走廊灯光照在贾吉涛脸上。他瞬间惊醒,被持枪劫匪认作是反抗。劫匪一枪托砸在他头上,头部流血,最后缝了7针。同事被劫后很快报警,但当贾吉涛从医院缝针回来,警察还没赶来。

南非华人们说,开普敦比约堡安全,殖民历史悠久,白人不少,又是旅游城市。但亚特兰蒂斯是个例外,中方员工在此异常小心。他们主要住在离厂区20分钟车程的公寓里,每天上下班都是集体坐小巴出行,平日不单独出门。但即使这样,麻烦也会找上门来。

2014年11月,一名员工在被违纪开除后,对管理层发出死亡威胁,放话要在一个月内取他们性命。南非籍副总的妻子吓得哭了一晚,副总选择辞职。李远所很害怕,找到中国领事,又到当地警局报案。警察没有实质行动,只是说:“这很正常,亚特兰蒂斯就是这样。”

遗留的伤痕

进入海信工厂前,车内所有人都要对着检测仪吹气,无论你是坐在副驾还是后座,小巴士也不例外。这是为了防止工人酗酒作业的要求。过去6年,没有一个中方员工被查出酒精过量。但为了保证公平,厂方坚持所有人必查。

流水线上,很多地方竖着操作指示。电视厂某条生产线上写着:1.在操作之前,请确认嵌板数量正确;2.当你拿着液晶显示屏时,请确保手指不要碰到屏幕……这块指示牌上的操作步骤共8条,每条后面,都有一个签字和时间表。指示牌叫“监督记录”(Supervision Record)。

“这牌子,中国工厂里是没有的。”贾吉涛指着牌子说,当地员工有时会出错,中方技术人员就竖了这些牌子,提醒他们关键环节要点,并定点检查签字。李远所说,海信在南非是走薄利多销的性价比路线,保修期长达3~5年,质量问题尤为重要,这对当地劳动力提出挑战。

对当地人来讲,一些中国经验似乎超前了。比如,南非很多人还用着老式手机,流量费高企,两大运营商1GB流量收费是75元人民币,网络仍是奢侈品。张鑫的员工会在送完快递拍照后,选择到有Wi-Fi的地方上传系统;樊为桥的团队则招了一个约堡当地的大学生,手把手教他怎么用电商操作系统,结果交了一个月都没学会。他更是遇到一个员工,入职时发了一个手机,却在随后的工作中失联。员工后来说,他没有话费,没有流量,家里也没Wi-Fi,弄得樊为桥哭笑不得,“你说我怎么办?”。

马克(左)和易卜拉欣(右)负责工厂的人力资源管理

 

负责人都无可奈何。南非在1994年平权后,于1998年颁布《就业平权法案》(Employment Equity Act),最大限度地保护了当初被隔离人群的权利:企业不能考核绩效;员工犯错后,企业要警告,三次有时效的警告后,才能进行处罚。《就业平权法案》总结版被要求贴在每位雇主的办公室,方便员工阅读。法案对种族歧视十分敏感,第二章即是相关内容。

严苛的法案,不同的文化根基,一度让海信管理困难重重。李远所和贾吉涛在南非的时间都超过10年,是工厂最资深的两位员工,他们理着寸头,说话一板一眼,业余最大的娱乐活动是踢足球,连球门都是自己修的,工程师的技术气息明显。

与早一代南非“淘金者”的主动和新生代互联网创业者的灵性相比,这些中国制造业的外派工程师们,很多人出身平凡,简单质朴,最初来南非的动机很纯粹。李远所说,2007年他来南非时,只是为了挣当时12万元的年薪,想着来挣一年钱,就回去付个青岛房子的首付。“没想到首付一直涨,就留下继续挣首付了。”

海信南非工业园负责人、厂长李远所

 

然而,他们平日接触更多当地员工,在种族问题敏感的南非,矛盾难以避免。比如,当地员工性子慢,不着急,中方员工有时赶工期会着急。一些人苦于英语表达,只有加大肢体语言和语气,而这可能是个雷区。“比如他心情不好时,你拍拍他的肩膀,他会觉得你不尊重他,就有可能报警。”贾吉涛说。

7年前一次纠纷中,贾吉涛差点进了警局。那时候,厂里一个员工辞职了,却在几日后的工作时间来到厂区,试图跟老同事聊天叙旧。贾吉涛不同意,对方强行进入,贾吉涛让保安把他推了出去,对方立马报警。这次报警,警方在10分钟内开来了六七辆警车,各个手持冲锋枪。幸好当时厂门有监控,“不然我就洗不清了”。

这种敏感,也存在于被隔离人群相互之间。与约堡90%是黑人相比,开普敦有近50%是有色人种(Colored),即早年黑白混血的咖啡肤色人种,其次是白人,再次才是黑人。亚特兰蒂斯的有色人种最多,黑人其次,这也体现在工厂工人的肤色中。

为提高电视生产线的自动化程度,贾吉涛去年从国内引入一台螺丝机,能在几秒钟内就安装好电视后部的螺丝。但当他们打算把操作工艺传授给一位有色人员工时,这道工序前的黑人操作工也想过来学习。中方员工说:“你好好干你前面的工序,不要过来,不然耽误工作。”黑人员工觉得受了歧视,当场报警,中方同事去了警局做笔录。“我们甚至都不会统计有色人和黑人员工的数量,这是自找麻烦。”一位工作人员说。

“如果换作是我平时布置工作,我可能会说‘麻烦你能不能怎么怎么样,谢谢’,但中国员工喜欢直接下命令。”易卜拉欣·艾萨克斯(Ebrahim Isaacs)是海信人资部员工关系主管。他说,如今的南非把平等、尊重看得很重,而中国人有等级观念,二者相遇,摩擦难免。

来海信前,易卜拉欣曾在另一家中资公司工作5年之久。最初他在该公司应聘的岗位是投资关系主管(IR Manager),面试官录用了他,但对他说:“你要明白,你不是主管,这里我才是主管。”易卜拉欣说,此后他每次看到相关文件上虽然写着他的名字,但内心知道“其实我什么也不是”。

易卜拉欣与人资主管马克·杜梅特(Mark Dummart)搭档处理劳工关系事宜,员工培训、开会如今多由他俩出面,这是海信的经验。贾吉涛说,大概2010年左右,随着矛盾渐多,他们开始思考如何转型管理。经摸索,他们在当地员工中培养骨干班长,通过这些班长作为中间人,去跟基层员工交流,他们本身一般不与基层员工直接对话。如今,电视厂有8个班长,近20个技术骨干。我看得出来,贾吉涛跟他们关系不错。拍照时,贾吉涛有些紧张僵硬,一位班长见状直接喊:“贾,你应该多笑笑!”

电视线组装质量岗班组长奥瑞莉(Aurielle Dialy)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奥瑞莉是急性子,认死理。一年多前,中方员工在布置任务时,对奥瑞莉说话声音大了,溅出了唾沫星子,奥瑞莉径直跑到李远所办公室投诉:“他不尊重我,他凭什么那么大声?”

李远所只有打圆场:“你认不认同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奥瑞莉表示赞同。李远所继续解释,中方员工绝不是有意冒犯,只是英语说得不好,对当地文化也不了解。李远所对我说,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哪个中方员工故意找当地人的麻烦,大家认知上都是一致的。

这不是奥瑞莉第一次找李远所了,此前她就因各种小事直接找来过。李远所觉得很棘手,但也发现能利用奥瑞莉的一些特点,刻板较真认死理,“适合做质检工作啊”。于是,奥瑞莉被派到质检组,如今成了班长。

“我是一个消费者,所以知道消费者要什么。”奥瑞莉对我说,她内心很感恩。2013年海信来之前,有七八年时间,厂子被废弃,她只有坐公交车,每天花上两三小时到市区超市上班,靠此养活4个孩子。现在她和老公都在此上班,两人班次互补,可轮流照看孩子。海信建厂后,直接创造700个就业岗位,还有1400个间接就业岗位。

奥瑞莉的家位于亚特兰蒂斯的中心。这是一个半开放式的院落,墙被漆成肉黄色,里面是一间100多平方米的平房,还有20~30平方米的洗衣房。院落不大,小而温馨,挤满了孩子和亲戚等8人,家电很多,家具和装修一应俱全。院落外部,有一处草坪,有儿童游乐设施。这个街区,比传媒渲染的、比我想象中的要好。

“你觉得亚特兰蒂斯恐怖吗?”第二天采访易卜拉欣时,他径直问我,我摇摇头。“那是你没有见到它的真实面目,以后再也不要进去了(never do that again)。”易卜拉欣说,在亚特兰蒂斯深处,酗酒、黑帮、毒品问题频发。两周前,他刚处罚了10个酒精检测不合格的员工。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封好的大麻标本,那是有些员工在工厂外吸食时被抓没收的。

工人们喜欢饭后在吸烟区小憩

 

为什么问题缠绕在亚特兰蒂斯?李远所告诉我,亚特兰蒂斯过去是一个种族隔离区。白人不喜欢他们住在城里,就在上世纪70年代把他们赶到了这地方,利用他们的低廉劳动力发展制造业。这听起来似乎耳熟——学者秦晖在《南非的启示》中就认为,两次世界大战之后,南非高速发展的背后是一种全球化下的“低人权优势”,既能靠“进城黑人”的廉价劳动力发展工业,也能靠随意大规模圈地修建基础设施,形成今日良好的路网。

但时代跟亚特兰蒂斯开了一个玩笑。1975年,白人政府将亚特兰蒂斯规划为“有色人种地区”,试图将其发展为开普敦卫星城,鼓励其独立发展,投入大量资源规划空间、布局工业,取了寓意良好的名字。但很快,80年代后,种族隔离备受指责,国际社会启动制裁,大量外资撤离。在亚特兰蒂斯,裁员、倒闭潮来袭,打造中的理想之城很快沦为罪恶之都。今日在亚特兰蒂斯,甚至还有一个福利院,据说是因内部社区近亲结婚频繁,诞生很多残障人士。

“你们如今看到的所有,都是当年留下的伤痕,直到今天还隐隐作痛。”人资主管马克是一个头发花白的有色人,经历了那个时代。早年间,他的父辈们给白人农场主打工,都没有工钱,只发酒喝,故意让人上瘾。这在当地被称作“上瘾机制”(Dope System)。

年轻时,马克激烈抗争白人政府。当时,他无法在公园和火车软座入座,更没有机会接受平等教育,知识和技能成了奢望。那时他去面试一份工作,如果看到前面坐着的是两个白人,他会扭头就走,因为知道工作肯定是白人的。马克说,现今工人平权不久,管理和技能培养需耐心,但很多中国人并不理解这段历史的影响。

听亲历者赤裸裸地讲种族隔离及其抗争,我有些惊叹,有些着迷。作为旁观者,也有了一丝歉疚。一瞬间,似乎约堡的混乱可以解释了,“淘金热”于我也有了更加纵深的直接印象。我甚至还觉得,哪怕前一天在亚特兰蒂斯被抢劫,也是可以释然和原谅的。“如果你要细聊,我能给你讲上一整天。”马克说,但我并没有机会再跟他细聊了。周五这天,他只上了半天班就回家了。圣诞节前后,他还会有一个月的假期。这也是如今劳工的福利。

寻找亚特兰蒂斯

困扰海信的问题,张鑫似乎并不担忧。他的仓库业务节奏很快,一般一个航空件,从香港直飞约翰内斯堡,早上7点半落地,10点前后就能走完海关清关手续,运送到他在机场附近的分拣仓库。一些电商小件,能实现当天出库派送。

“员工的监督问题,通过系统信息化就能完成了。”张鑫说,分拣、派送的每个关键步骤,他都能通过信息系统简报看到,他只需每周甚至每半个月看一次简报,就知道哪些步骤员工有误。剩下的,他认为“都是沟通方式和技巧的问题”,不用经常出面。国内互联网和实体业在发展路径的分野,也在南非有了分叉路口。

张鑫的企业目前有当地员工30多人,都是他通过硬性指标招来的,前后进出淘汰过十多人。这些硬性条件包括:至少高中学历、要有合格的数学成绩单、从家庭状况看其有无诚信和责任心。他也会看个人天花板,要选能往上升的,不然会浪费时间培养。

但“踩坑”不能避免。有员工偷了东西,张鑫直接选择开除——樊为桥听后很吃惊,他的电商团队也有过类似情况,却只能先给一封警告信。樊为桥说,如果员工要上诉,准备的材料可能有几厘米厚。因为南非有规定,员工犯错首先要有三次警告才能有下一步行动。

张鑫建议樊为桥,在当地劳动法的基础上制作员工手册,手册做得比劳工法更加细致,堵上漏洞,根据员工手册执行处罚。“劳工法肯定不会规定偷东西不能开除,对吧?”张鑫说,这需要找一个好的当地律师。显然,张鑫比刚来一年多的樊为桥更了解南非,这是他的优势。

在南非,我有一种感觉:这可能是中国互联网创业者们能到达的最远大陆了,有基础、有需求,市场下沉、说英语。再往远处,只有更加神秘莫测的拉丁美洲,一如航海时代一样,除了零星的互联网“哥伦布”,很难有成规模的中国身影。

张鑫的业务目前增长迅速,快递收费不低,已在盈利。“说实话,并不是我们多强,我们是运气好。”张鑫说,做中非跨境物流要有几个必备能力:系统研发团队的建设能力、物流行业管理能力、对南非市场有足够的了解和资源等。国内每阶段都有能拿10分的人,他自认每个环节只有8分,但胜在全面。“国内有链条上所有能力的人,早就是行业大佬了,不会来这么远折腾。”

奥瑞莉在自己位于亚特兰蒂斯的家中

 

从长远看,张鑫看好南非。他认为,外界对南非有“幸存者谬误”,即失业率高、货币贬值等,而南非的GDP确实一直在增长。“因为它过去的经济模型只是照顾到小部分人口,不照顾到所有人口”,当剩下80%~90%的人口需求被释放时,原有模型自然无法满足,于是问题频发。张鑫说,自己几年前一眼望过去,看到的全是“无人占领的山头”。

为此,他在打物流基础的同时,也往电商方向进军,从卖中国小商家的物品切入,同时准备开拓博茨瓦纳和纳米比亚。“现在是抢占赛道的阶段。”张鑫说,想做“非洲的阿里巴巴”,那是一座大厦,物流是其地基。“我们是小股精英部队,正面战场打不了,只有从侧翼进攻,找一块无人防守的城墙进攻。攻进来了,就扩大一点。”

海信则是一支正面战场的部队。李远所说,南非市场容量目前几乎固定,每年销量稳定,能消化工厂90%的产品。为此,他们在考虑提高效率,生产更多的电视和冰箱,销往非洲其他国家,“毕竟是一个十几亿人的市场”。

海信的挑战也更多,除文化冲突外,首当其冲的就是工会。南非工会强势,罢工问题频发,刚到南非第一天,我就提前两周接到了回程班机取消的通知,这在国内十分罕见。那一周,执飞的南非航空进行了一场大罢工。工会要求加薪8%,而南非航空自2011年起就未获利,债台高筑,拒绝任何加薪。有批评家认为,从“低人权”到“高福利”,是否南非过渡的步伐迈得太快了。

在海信的工厂,我差点见证了一次罢工。那是工厂门口午间饭后的一阵小喧哗,时间不长,待我赶去时人群已散。平权后的南非,工会成了能与厂方分庭抗礼的力量,很多工会要求每年必须给工人涨薪,海信也不例外。

这让李远所头疼。他说,工会每隔4年会跟工厂签一次涨薪协议,之前工厂和工会所签署的4年涨薪协议到期了,目前正是新协议谈判阶段,工会借着小规模罢工施压。此前4年工厂每年涨薪10%,但今年工会要求涨15%。李远所说,每次谈判都是很痛苦的过程。来到亚特兰蒂斯6年后,工厂每个员工的人工成本约在1万兰特(约5000元人民币),在当地并不低,是工厂最大花销。如今,人工成本占所有成本的85%之高。

“如果一家工厂,人工成本每年都涨7%~ 15%,企业怎么活得下去?”李远所说,前不久,亚特兰蒂斯附近一家千人钢厂因成本高企倒闭,而远一点的例子,则有厂区的上一家索尼代工厂,6年前也因此倒闭。“工人最大的诉求其实就是钱。”易卜拉欣说,很多工人现在消费需求旺盛,有贷款,不涨钱就闹,闹就管用,这是一个思维定势(Mindset)了。

“南非物资匮乏,制造业机会很多,但好多人就因为这个不敢进。”李远所说,厂方为此想方设法节省成本,研究过很多方法。其一,改进产品设计、优化减员,“比如说原来电视有20个螺丝,是否可以减少到15个螺丝”,让已有员工做更多的事;其二,逐步在当地培植供应商,让一些零部件能在当地生产,而非从中国进口。

整个过程并不容易。这是海信工业园建设的初衷,也是希望有一批中国企业在此抱团取暖。但6年来,只有他们扎根下来,成了一个孤独的守望者。除了劳资关系的原因外,当地很多供应商都是零基础,只能供应最基础的包装纸、泡沫等。培育期间,有任何技术问题,中方员工都要加班加点跑去帮助解决。一些员工不太理解,问为什么,李远所就回答:“为了让工厂长久地活下去。”

南非创业之初,员工们在当地连一个合格的电阻都买不到。如今,冰箱门封条已能由当地供应商生产,冰箱抽屉、电视电线的供应商培养也在考虑中。甚至,产品包装里的电池、说明书、保修卡等打包工作,工厂也出于公益,外包给了社区里那个收留残障人士的福利院。在南非,他们正在寻找自己的亚特兰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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