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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寂何待,朝朝空归

作者:admin 2017-08-09 我要评论

作者有话说: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这是我很喜欢的一句诗,没改标题真的很开心。其实在写稿的最初,是因为突然浮在脑海里的一幅画面,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星光...

  作者有话说: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这是我很喜欢的一句诗,没改标题真的很开心。其实在写稿的最初,是因为突然浮在脑海里的一幅画面,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星光璀璨,银月皎皎,有公子负手而立,身姿颀长,遥遥有人提裙朝他奔过去,而他伸出手,在她跑过来的时候很温柔地搂住她,最后两人躺在草原上看星星。我很喜欢这种自由的生活,没有太多的束缚和阻碍,但是浪荡不羁的公子有他担负的责任,如果没有发生那样多的事,这幅画面应该就是他和她最终的结局……可惜就是作者太恶毒了……

  一

  我厌恶顾茭,从我见她第一面我就厌恶她。

  顾家是大梁的救国功臣,顾茭的父亲曾在战场上救过我父皇一命,所以我父皇对顾家的恩宠满大梁都不会再找出第二家来。那是除夕的家宴,顾家受邀入宫,满殿灯火通明,丝竹弦乐不绝于耳,我在这样的热闹里忐忑不安,抬头朝主殿上望过去。我仅仅见过寥寥数面的父皇,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对着他左手边的顾清,笑意满面,问道:“子尚,这是你家女儿?”

  顾清低低回了一个“是”。

  然后我看见了顾茭,小小的一个人,穿着繁复的襦裙,粉妆玉琢,坐在顾清的身边,声音软软糯糯的唤:“陛下伯伯–”

  父皇欢悦地笑出来,他拿着玉箸在桌子上敲了敲,指了指我那四个皇兄,问:“子尚,以后把你家女儿嫁给我儿子做新妇好不好?这四个儿子你随便挑。”

  没有我,我父皇对于我的存在一直极为漠然。他曾给我取名望,可见是对我寄予厚望的,在我未出世之前,我也曾被人满心期盼的,当然这前提是如果秦家没有造反的话。事实却是我母妃的娘家在我母妃怀孕的时候,举兵造反了。这场丝毫预兆都没有的叛乱,差点夺走了父皇的命,平叛之后,整个秦家,尽数被族灭。

  他饶过了怀孕的母妃,饶过了我们,只是他那些稀薄的感情,再也不会投注在我们身上。

  殿中的伶人水袖轻甩,腰肢妖娆,我遥遥地望过去,我的父皇笑容满面,我的兄长们气质轩昂,还有喜笑颜开的顾清,他们像是身处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我永远也触及不到的世界。顾茭懵懂黑亮的眼睛从轻甩的水袖的间隙里望过来,她像是好奇极了,歪着头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对着我笑了起来,露出嘴里的一对小乳牙。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注意到我父皇投注在她身上的慈爱的目光,那或许是我穷尽一生费尽心思也得不到的关注。可是对于她那么简单,她什么都不用做就得到了。这是我厌恶她的起始。

  我再一次和她相遇是一件很尴尬的事。那时我父皇对顾茭的宠爱已经达到了无人能及的地步,他时常召唤顾茭入宫陪驾,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时常逗得他哈哈大笑。

  我没想到我会和她有交集,更何况,是在我那样狼狈的情况下。

  我母妃病了,太医院那群人捧高踩低素来惯了的,看见我皮笑肉不笑:“五殿下,殿内一时走不开人,您看,等下忙得开了,我立马派人去–”

  他话音刚落,御前的黄公公急匆匆地来了:“哎哟,你们,赶紧派人去御前,出事了–”

  御前,我微微变了变色,拉住黄公公的袖子,正色问:“陛下安否?”

  他答了一句“安”,似乎又觉得这样有些不妥,所以又补充了几句:“是顾小姐,手划了道口子,可把陛下给急坏了……”他说完就领着太医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了我的母妃,她身染沉疴在床,命不久矣,可一个太医,我都请不动。

  我没有得到召唤便硬闯了乾坤殿,跪在了殿外的青石板地面上,中间黄公公出来过,是劝我离开的,我跪在原地,恍若未闻。最后顾茭出来了,她站在台阶上,一脸懵懂地望着我,最后她咬咬手指,转身进了大殿,没一会儿,父皇就召见了我。

  整个大殿寂静无声,我踉踉跄跄地走进去,他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居高临下:“你来干什么?”我跪在明亮的地上,深深地跪伏,头贴在地面上,闭上眼睛:“儿子请父皇救一救母妃。”

  半晌无声,最后回应我的是带着怒气砸在我头上的茶盏,茶盏碎了一地,茶叶混着茶水从头上流下来,渐渐染上了一丝红。然后我听见了顾茭的哭声,她哭得那样伤心,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我抬起头,视线模糊中,我看见了他脸上的慌乱表情,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一个人,语气中带着疼惜轻声哄着顾茭:“阿茭不哭,是伯伯的错。”

  最后他转过脸来看我,脸上的神情倦怠:“去,传旨,让太医院派人去瞧瞧。”他顿了顿,看着我,很厌恶的模样:“成何体统!”

  我站起来往外走,顾茭抽抽噎噎地揉了揉眼睛,对陛下说:“那个哥哥真可怜。”

  我踉跄了一下。

  太医院很快派人去了,敷衍地看了看便走了,我一直沉默不语,我母妃半倚在床上,最后抬手摸了摸我的头,语气柔和:“疼不疼?”

  我把脸埋在锦被中,眼角温热,床上的被褥湿了一片,我听见母妃的声音,那是极低的长叹:“阿望,不要怪他……”

  我在第二天见到了顾茭,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会找到我所在的宫殿的,她大概是一个人偷偷过来的,身边一个侍从都没有。她小小的身子藏在红柱后,眼睛一直看着我,亮得惊人,然后像是非常小心一样,她伸出食指在嘴唇上嘘了嘘,左右看了看之后,露出一对小乳牙,欢快地朝我唤:“小哥哥–”

  我停住脚步朝她望过去,她一直朝我挥手:“小哥哥,我给你带了消瘀膏,你快过来呀,快来呀!”

  我冷淡地偏过头,直接越过她身边面无表情地往宫殿深处走过去。走到走廊转弯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朝廊柱那里看了一眼,她还站在原地,大大的眼睛一直望过来,脸上的表情像是不解,有种模糊的失落,仿佛是伤心。

  我想起那天大殿上,她的哭音像是一支利箭,她的声音里甚至还带着奶音,她说:“那个哥哥好可怜。”如此天真不谙世事的语气,如此怜悯的语气,让我极力想维持的尊严溃不成军,我怎么能不厌恶她?

  二

  母妃对我厌恶顾茭的这种情绪感到很不解,她那天的精神状态很好,回忆着对我说:“我还记得我像这个丫头这样大的时候,也很喜欢缠着–”她顿了顿,没有说出父皇的名讳,“他那时候像你不耐烦顾茭一样,只是想不到我后来竟然入宫成了他的妃子。”她悄然叹息一声,“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她病逝于三天后,那天是冬至,也是……顾茭的生辰……

  父皇对顾茭的宠爱已经尽人皆知了,连她的生辰也要在宫里大操大办一下,外面喜气洋洋的,母妃半靠在床上望着外面:“真热闹啊!”我没有说话,她突然转过头看着我,带着笑意:“阿望,今天是冬至,冬至是要吃汤圆的,你去给我煮一碗汤圆好不好?”

  等我回去的时候,她已经闭上了眼,永远无法再睁开了,外面整个世界锣鼓喧天,是专门进宫为她庆生的戏班,我还听见喜庆的唱词,咿咿呀呀的,热闹非凡。我在这样的声音里内心荒芜,手里的汤圆冒着腾腾的热气,我的眼睛也一片水汽。

  我去到大殿上的时候,高台上的戏班正唱到高潮处,妃嫔们掩嘴而笑,众人喝彩欢呼,我俯首而跪:“清妃病逝了–”

  他坐在最前面抱着顾茭,脸上是种很茫然无措的表情,像是反应不过来,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寂静无声的。我拜了一拜,转身就走,他满含怒气的声音响在身后:“站住。”我脚步未停。一个茶盏从背后凌空而来,砸在我的后脑上,伴着他的怒吼:“孽障!”然后身后便传来众人的惊呼:“陛下–陛下–”

  我回过头,他竟然被我气得昏厥了,我茫然地站在原地,直到一只手轻轻地拉住了我的袖摆摇了摇,我低下头。顾茭不知道从哪里来到我旁边,睁着一双大眼睛很认真地看着我,大概是被众人的慌乱吓得狠了,眼里还带着泪光,可是她摇摇我的手,语气仿佛是在安慰我一样:“大哥哥,你不要伤心了。”

  她的手握着我的掌心,是种柔弱的触觉,那样娇嫩,让人不敢用力,好像稍稍用一点力就会在这样的手上留下红痕一样。我冷笑一声,手回握着她的手,然后慢慢用力,看着她吃痛的表情,她开始还忍着,最后大概痛极了,所以手往后缩了一下,低呼一声:“大哥哥,痛–”

  我蹲下来直直地看着她,她眼里浮着淡淡的泪光,满腔的愤懑和焦躁终于得到一个合适的宣泄口。我近乎是恶狠狠地望着她:“顾茭,以后不要来烦我了知不知道?”她呆呆地望着我,我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地对她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讨厌你!”

  说完,我摔开她的手,大步朝宫殿走过去,走了很远我发现她还像上次那样站在原地,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不时用手背擦擦眼睛,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我茫然地望着前面,方才的焦躁已经散下去了,此刻涌上心头的都是无尽的怅然,脚步仿佛是踩在云端上,虚浮无力,这天大地大,再也没有我的归处。

  我被封为平王是在母妃大葬之后,他派人传唤了我,语气难得地平和:“你也到了开府建牙的年纪了,想要哪块封地?”

  我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直视他:“凉州。臣想要凉州。”

  他目光如炬地看着我:“极西蛮荒之地,地势险峻,远离京都,况且北有鲜卑,西有西域……”

  我微笑着打断他的话:“请陛下成全。”

  他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就凉州吧。”我叩谢圣恩,起身离开的时候,我听见他的声音,不知是补偿抑或是内疚,“你不会回京都了。”他的语气疲倦,“寡人知道,你想要凉州,是想要离开京都,离得远远的,像你母妃一样,再也不会回到寡人的身边了。”

  我没有回头。我是想要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再也不用回这京都了。

  这时候的我从来没有想到,时隔七年之后我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京都。

  天苍野茫,残阳如血,寒风萧瑟,旗帜猎猎,我带着与鲜卑战士混合而成的五万铁骑杀气腾腾而来,兵临京都城外,直指大京皇室。

  三

  而顾茭找到我的时候,是在第六年。我离开京都的第六年。

  那是暮夜时分,星辰灿若灯火,躺在草原望向夜空的时候,星河几乎是触手可及。身旁是一堆堆的篝火,鲜卑和汉族的姑娘们手挽着手围着篝火跳舞,嘴里哼着我听不懂的小曲儿。

  我仰躺在草原上,有个姑娘舞到我面前,腰肢款款而摆,脸上是明朗又娇艳的笑意,末了对我伸出一只手,蓝格儿拥着一个姑娘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到了哈哈大笑,喊着:“蓝茉儿,不要白费心思了,我和他在一起那么久了,从来没有看见他接受过哪个女孩子的邀舞。”他声音里带着满满的嬉笑,“我们这样美的草原明珠,他都不屑一顾,我都怀疑宋兄是不是患了隐疾–”

  我抱起一边的酒坛循声凌空向他那边扔过去,他朗声一笑勾住坛身,仰头就饮,末了他赞叹一声:“好酒!”说完把酒坛扔过来,“宋兄你也尝尝。”

  酒坛是朝着蓝茉儿而去的,我拉住蓝茉儿的手腕朝我怀里一带,另一只手稳稳地接住凌空而来的酒坛,我仰头饮了一口酒后随手把酒坛摔出去,然后气定神闲地俯身低头朝她的唇上吻过去。她的唇很柔软,她身上有种奶香,混着酒香,是大草原上奔放、自由、热烈的味道。

  等我抬起头时,蓝茉儿的眼里水波潋滟,两颊是羞红的明艳的红色,周围传来叫好的口哨声,伴着蓝格儿的大嗓门:“真人不露相,不露相,愚兄甘拜下风。”

  蓝茉儿娇嗔着推开我,捂着脸跑到篝火那边去了。我不由得朗声大笑。美人在膝美酒在怀,星辰为被草原为床。人生如斯,潇洒痛快如斯–

  顾茭就是这个时候来的,是被凉州的人押过来的,说实话,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她来,她实在是太狼狈了,衣服破得条条缕缕的,脸上不知道从哪里蹭的灰,一道一道的,只有那双眼睛,倒映着星辰和篝火,亮得不可思议,她看着我,半晌才有些迟疑地问:“宋望……哥哥?”

  我漫不经心地扭过头看着押送她的那两个凉州官差,问:“她是谁?”

  其中一个有些忐忑:“我们……在街头发现她,她说……她认识您……”

  “哦?”我饶有兴趣地望向她,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局促,低着头绞着衣服:“我是……顾茭……我来–”她警惕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人,咽下了嘴里的话,然后说,“宣读圣旨。”

  脸上的笑意渐渐退下去,我静默了片刻,然后冷淡地转过头:“我不认识她。”

  她瞪大眼睛望过来,神色有些焦急,然而话还没有说出口的时候,旁边的官差就已经捂住她的嘴,一脸惶恐地向我解释:“是她说是您的旧识,有很重要的事情要禀报您,我们不知道真假,又怕耽误您的事情,所以……”

  我挥了挥手,他们就把她往外面拖,她用力地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神绝望。她就像是一只野猫一样,抬手就朝押着她的那个人的身上招呼了过去,毫无章法的,好像这样就可以摆脱桎梏了。

  他们渐渐走了一段距离,我听见她细细的呜咽声,像走投无路的小兽,我凝眉望着旁边火花跳跃的篝火,突然厉声唤住了他们:“等下。”

  他们惶恐地转过身来,我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顾茭,问他们:“你们是怎么发现她的?”

  这两个人面面相觑,半晌回不出话来,我望着顾茭,她惊恐地望着我,身上的衣服条条缕缕的,像是被撕的一样,我在瞬间了悟其中的龌龊,他们大概是贪图她的美色,她在强力挣扎后报出我的名讳,他们不敢不信也不敢全信,只能押着她来见我。

  怒极反笑,我是真的笑起来了,淡淡地问:“你们知道她是谁吗?顾家的女儿,自幼便养在陛下膝下,我的那些个哥哥们可能都没有她金贵。你们猜猜,你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他们松开了手,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他们一松开手,顾茭就踉踉跄跄地朝我跑过来,然后跌坐在我旁边,手用力地攥着我的衣袖,像是怕我反悔一样,整个身子都在抖。我看着她拉着我袖子的纤细发白的指骨,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没有拂开她的手。

  蓝格儿看了一眼顾茭,又看了看我,最后笑着站起来:“宋兄弟你谈事情去吧,这人兄弟我替你解决了。”他一手拖着一个人,临走的时候唤走围着篝火的人,草原渐渐寂静下来,只有风拂过草原的簌簌声。顾茭垂着头,一言不发,我忍不住甩开衣袖上面的手,蹙着眉冷声问她:“圣旨呢?是什么?”

  她还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有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响起,啜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渐渐汇集成呜咽声。说真的,自从我来到凉州之后,从来都没有见过女人哭,西域的女子热情奔放,鲜卑的姑娘自由浓烈,个个都像一把火,又像是烧喉的烈酒,能让人整个心腑都热起来。

  可她不一样,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时,她也在哭,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隔一会儿用手背去擦擦眼睛……怎么想到这儿去了,我微微晃了晃神。她越哭声音越大,我终于不耐烦,抬脚踢了踢她的脚边,忍不住吼道:“别哭了–”

  哭声憋了一会儿,果然渐渐小下去了,又过了很久,凉风扑面,我都有些昏昏欲睡了,她才肿着眼睛哑着嗓子来拉我的袖子,她好像很怕我一样,声音小小的:“陛下让您回京。”

  我觑了她一眼:“不回。”

  她有些急了:“陛下是让你回去继位的。”

  心里一惊,我猛地转过头望着她,她惊了一下,瑟缩着往后躲了躲,我冷笑一声,收敛起神色:“他能继位的儿子那么多,你回去告诉他,这天下爱给谁给谁,反正我不稀罕。”

  我说完拂袖就走,她惶恐地从身后拉住我。我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她是谁?是顾茭,顾家的掌上明珠,父皇那样宠着她,即使是有旨意,也不会让她来这荒蛮之地传旨,即便是传,也不会让她弄得如此狼狈,连一个护卫也没有。我捏住她的手腕,一字一句地问:“你老实告诉我,京里出什么事了?”

  她抽抽鼻子,极力忍住眼泪一样:“大殿下反了,京都已经被他控制住了,消息传不出来,陛下大概已经–”

  脑子一片空白,我下意识地反驳:“怎么可能?禁卫军呢?你爹呢?”

  她偏过头,眼泪一滴一滴地打在我手上,灼烫灼烫的,她闭上眼:“死了,我爹死了,禁卫军被大殿下控制住了,他反叛的那一日,所有人都没有防备,他首先拿顾家开了刀。”

  我脑子一阵阵的晕眩,听见她说:“没有人出得了京都,九门都被关了,我是侥幸逃出来的,陛下让我来找你,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风声萧萧,星河灿烂,广袤无边,极目望过去,夜色下无垠的草原青草随着风翻滚,像骤起的海浪,暗潮汹涌。

  四

  我在当晚开始集结士兵。整个凉州的人加起来都不到三万,而能上战场的士兵也就只有一万,京都的局势危急,按顾茭所说的看,朝中重臣肯定已经依附叛军了,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只有一个方法了。

  我拎着一坛酒去找了蓝格儿,他是草原部落的汗王,手下有良驹有善战的勇士。我初来凉州之时,他带着部下来扰民,我初来乍到,两个人交手了数十回合,谁都没有从谁的手里讨到好处来,最后一战时双方都精疲力竭了,最后都累瘫躺在草原上,他看着我,我看着他,都提防着谁会先爬起来,看着看着,却突然同时笑了起来,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

  他饮着酒沉默了很久,最后抬起头来看我:“宋望,如果是兄弟我一个人,你一句话,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顿了顿,手有节奏地拍在酒坛上,思索着,“但是你知道,不是兄弟我泼你冷水,你此番胜算连三分都不到,我一个人也就罢了,只是我那些兄弟的命,我不能不为他们考虑。”

  我镇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要不要赌一把?胜了不只是你,你的后代,都会尊荣一世。”我笑起来,“况且,我一定会赢。”

  他沉默地看着我,思索片刻,声音有些沙哑:“宋望,我带着兄弟拿命去拼,我们有什么保障?”

  我无声地看过去,他直直地对上我的视线:“现在你是我兄弟,可以后你是君,我是臣,你许诺给我们的,你要拿什么兑现?”

  我寂然无声地看着他,最后帘帐那里传来轻轻的轻呼声,掀开帘子的蓝茉儿一脸惊讶地望着我们,大概是想不到我也在,愣了一下脸就已经红了。我和蓝格儿对视一眼,我轻轻笑起来:“后宫之尊,莫之能比,鸾凤和鸣,恩宠一世。”

  蓝格儿朗声笑起来,伸手用力拍上我的肩:“好!”

  我回去的时候顾茭就手托着腮坐在廊前等着我,看见我赶紧迎上来,一脸的紧张:“怎么样了?”

  我点了点头,她舒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蓝茉儿的娇喝:“宋望–”

  我回头,她穿着明艳的裙子,脸上的表情很明艳,却又咬着下唇,最后大声地问我:“我哥哥说你要娶我,你是喜欢我才想娶我,还是因为我们鲜卑的勇士才娶我?”

  我朗声笑起来,我自己都能感觉到声音里的情深义重:“自然是喜欢你。”

  她咬着唇,最后脚在地上跺了跺,脸色通红地跑开了。

  我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意,转身看向顾茭,问她:“你刚刚想说什么?”

  她脸上的血色已经退下去了,苍白苍白的,怔怔地望着我,最后她转过头,低低地回答:“没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带兵打回去是在三日后,遇见了前所未有的阻击。我终于明白大哥为什么封锁消息,他是为了防着我。我这边刚刚起兵,他那边就有陛下颁出的诏书,说平王勾结鲜卑带兵造反,令各地人人得而诛之,兵心涣散,真是寸步难行。

  我站在围墙上向远方望过去,最后顾茭上来找我,沉默了很久,她对我说:“我有办法。”

  “我要回京都,回到皇宫里,我有办法,把大殿下已经谋逆的消息传出去。”

  我直直地看着她,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头对着我笑,笑意盈盈的,我没有回答她,轻轻笑了一下,转过头声音冷冷的:“有时候我在想,我为什么要回去?他那样厌恶我。”

  “不是这样的。”她手习惯性地拉住我的袖摆,眼睛已经红了,“他爱你,这天下,他本来就是要给你的。”她顿了顿,“你知道陛下为什么那样宠我?在他遇见你母妃的时候,她就是我那样大的年纪。大殿下就是知道了他的意思,所以才会谋逆的。”

  我冷冷一笑:“这时候你说这些,你以为我会信?”

  她闭上眼,神色哀恸:“你不知道,天下至尊,有太多不可做,不可言,他们要步步小心,寸寸留意,他们必须把自己的心思藏得深深的,才能威慑众人,他一直很爱你。”

  我转身离开。

  五

  她回京的前一天晚上我无意中看见她在和蓝茉儿聊天,女人的友情有时候来得突然又莫名其妙,我本来想走,却听见蓝茉儿问她:“你和宋望是什么关系?”

  我停住脚步,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她的声音:“没什么关系,”她声音很轻,“他很讨厌我。”

  蓝茉儿没有再说,忧心忡忡地换了一个话题:“你说宋望能赢吗?”

  “会的!”她的声音里莫名地有种执拗的坚定,“他会赢的。”

  我顿了顿,无声地走了。第二天我去送她,在她翻身上马的时候我拉住了她的手腕,她疑惑地低头望过来,我看着她的眼睛:“你有什么办法?”

  她笑起来:“你放心,没事的。”

  我看着她,慢慢地松开握着她的手腕,最后只能冷静地说一句:“自己小心。”

  她露出了颊边的梨涡,笑意盈盈地望着我:“没事的。”最后她抿着唇想了想,“你和蓝茉儿……一定要幸福。”我没说话,最后我看着她骑马绝尘而去的背影,心里蓦地不安起来。

  五日后的时候,和我们对战的各地州府突然投诚了,整个大梁都知道,顾清之女顾茭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穿着中宫才有资格穿的凤冠霞帔,登上了高高的主殿廊台,一字一句,字字锵锵,掷地有声,如泣如诉地揭露了大殿下的狼子野心,京都的危机,据说那天风很大,扬起她的发,拂过她的裙,最后她在纵身一跃的时候被人从身后拉住了。

  我知道消息的那天太阳很大,蓝格儿一扫颓唐神情,很兴奋地握着我的肩:“有希望了宋兄,有希望了。”

  太阳晒得人眼睛痛,他的脸模模糊糊的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心那里,空洞洞的,呼呼地灌着风,我还很镇定地朝他“嗯”了一声,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底涌上来的不安和几乎隐秘的恐慌是因为什么!

  顾茭她……她该怎么办啊?

  接下来的一路无比地顺畅,各府的士兵集结汇聚,一路疾驰向南而去,顺江而下,翻山而过,我从来没有这样着急过,我披星戴月,只想在心底说,快点,再快点,再快一点点,可是心里却无比地清楚,已经太迟了,或许已经迟了。

  我只希望她能等到我,好好地活着等到我。

  我带兵破城的那一日是七个月之后,落日时分,残阳如血,红霞映着火光晕染了半边天,我在乾坤殿里看见了宋垚,我称之为大哥的人,他已经是败亡之势了,身后是冲天的火光,满地的尸体,四下逃散的奴才,他还带着笑对我说:“我输了。”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他唇边的笑意诡异起来:“或许我没输。”

  “你来得太迟了,宋望,你来得太迟了。”他眼里划过一丝疑惑:“你知道吗,宋望?小时候我们几个兄弟只有你最不受宠爱,你又是离京最远的平王,我猜过二弟三弟,可我没想到,父皇提前拟好的遗诏上,竟然是要你登位!”

  他的笑意渐渐夸张:“还有茭茭,我小时候就喜欢她,我想娶她,可是她拒绝我了,她居然拒绝我了,父皇说他要把她嫁给你,是茭茭自己挑的。”他眼里的恨意越来越明显,“你知不知道,那天茭茭回到我身边我有多开心,她说她愿意嫁给我,我着人准备凤冠霞帔,可是结果是什么?到头来,她还是为了你敢于不顾一切!”

  “她在哪儿?”我握了握手里的剑,他意味不明地笑起来:“就在你后面的殿里啊,你去找她啊!”他说完又大声笑起来:“我没输,没输,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我面无表情地拔出刺进他胸膛的剑,他直挺挺地倒下去,我把滴血的剑扔到他的尸体旁,冷冷地跨了过去。

  我的确是在后面的殿里找到顾茭的,狭小封闭的一扇门,这扇门推开后的场景,成了我永世的梦魇。什么东西都没有的一间屋子里,窗户被封得死死的,一丝光都没有,一种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光从门外穿进去,我在墙角看见了缩成一团的她,像是极怕光一样,她一直在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曾抬起来。听见脚步声之后她一直在呜咽,但是却不敢太大声,我离了她一段距离,轻轻地唤她:“顾茭–”

  她听见我的声音震动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瘦得颧骨高高地凸起来,显得眼睛越发地大,一丝神采也没有。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狂喜,她还活着,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视线渐渐地往下,我看见她凸起来的腹部。

  她是那样瘦那样瘦,凸起的腹部触目惊心,我蓦地抬起头来看向她的眼睛,她什么都不知道,整个人像是被狠狠摧毁了一样,却还是下意识地努力地弓着身子,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肚子遮起来一样。

  我闭上眼睛,如坠冰窖,整个世界翻天覆地,我努力挤出一抹笑意来,对她伸出手,语音颤抖,我从来没有这样怕过:“没事了,没事了。”

  她怔怔地看了我很久,眼睛渐渐有了焦距,然后她把手放到我发颤的手上,豆大的泪珠无声地汹涌而出,一滴一滴地打在我发颤的手上,她一丝哭声都没有发出来。

  我在这一刻无比痛恨我自己,当时她对我说没事,我就相信了她,因为没有旁的法子了,所以我只能让她去冒险……我恨不能杀了我自己。

  父皇遗诏是要我继位,立顾茭为后,我看着这个遗诏怔怔出神,最后蓝茉儿做出了让步,她咬着下唇:“立顾茭为后,我不要尊位,我只要恩宠。”

  我冰凉的手抚上她的脸,唇角扯出笑意,夸她:“茉儿真懂事。”

  蓝格儿站在一旁看着我,他身后站着的两万鲜卑勇士像是无声的威胁。

  他曾经是我的兄弟,现在他是臣,我是君,君臣之间,却是不得不防了。

  六

  我立了顾茭为后,可所有人都知道,我宠爱的是蓝妃,三年圣宠不衰。

  我派去照看顾茭的婢女连夜跪到我面前说她命不久矣的时候,我才不顾仪态地赶到西苑见了她最后一面。我推开了西苑的门,风肆虐着往屋内席卷而去,微弱的烛光连闪都未闪就蓦地熄灭了,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她的床边,她的语气很微弱,只一遍一遍地唤:“阿望,阿望–”

  我在黑暗里握住她的手,低低地答道:“我在。”

  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直至悄然无声,我握着她的手,感觉她的手渐渐冰冷,我近乎贪婪地在黑暗里望着她的脸,只有在黑暗里,我才能这样正大光明不需要掩饰地看着她,才能这样握着她的手像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那样,不需要担心别人会看到。

  三年,三年了,我把顾茭丢到西苑里,到如今,终于是到头了。

  她曾经对我说,天下至尊,有太多不可做,不可言,要步步小心,时时留意。

  那时她对我说,你不懂。可是没有人比我更懂了。我无比厌恶现在这样的位置,可一旦登上了,我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我步步小心,时时留意了三年,所有人都知道我对中宫的厌恶,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一直,一直这样小心翼翼地爱着她。

  我立她为后,对外宣称她是我在凉州就娶的妻子,我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曾经受到了那样的侮辱,她流产之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案头堆积的奏章里,夹杂着西苑的人每天向我禀告的她的生活起居。

  她临窗时咳嗽了几声,她午膳时神色恹恹只吃了两口,她夜读了《端己词集》,读到“十年身事各如萍,白首相逢泪满缨”时发了半刻钟的呆,她夜夜睡不安稳,她病得起不了床……

  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薄薄一张纸上的寥寥数笔,隔着烛光摇摇,我仿佛能看见她,看见她笑,看见她皱眉,看见她怅然而叹……

  鲜卑独大,是西北的威胁,当年恩宠一世的诺言,我不能背弃,我一直做得很好。我要费尽一切的心思,将顾茭好好地保护起来,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的陛下对蓝妃的宠爱,也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陛下对中宫厌恶。

  我是厌恶她啊,我厌恶她对着我笑意盈盈的眉眼,厌恶她像是夏日里的太阳,罔顾我的意愿划破我层层的堆积的阴云,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的笑意确确实实是我的世界里暌违已久的第一抹阳光,我不知所措,我只能一边贪恋着一边厌恶着。

  我厌恶她为什么一直这样怜悯悲哀地望着我,我厌恶她,为什么要离开我啊!

  可是我无比厌恶的,还是我自己。

  我把脸埋在她冰凉的双手间,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在很久之后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清风徐徐,她一袭白裙站在那里,笑容温暖,眉眼温柔,就像是小时候,大殿上是纷纷甩起的水袖,她的眼神从纷飞的水袖的缝隙里朝我望过来,我似乎能听见她喊:“宋望哥哥–”

  我闭上眼睛,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我这一生,直到耋耄之年,我都再也,再也等不到故人归了。

  文//绿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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