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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B.怀特书信集》:乡间的诱惑

作者:admin 2019-10-04 我要评论

从1937年起,作家E.B.怀特就或长或短地居住于缅因州的北布鲁克林,往返于纽约和乡下之间。一位常年劳作的农夫去给都市化格调的杂志定期供稿,是个饶有趣味的现象...

从1937年起,作家E.B.怀特就或长或短地居住于缅因州的北布鲁克林,往返于纽约和乡下之间。一位常年劳作的“农夫”去给都市化格调的杂志定期供稿,是个饶有趣味的现象。在“怀特书信”这部相当于自传的作品中,便能够发现乡间对于怀特的特殊魅力和启发。

E.B.怀特(视觉中国供图)

 

最美的决定

1929年11月,E.B.怀特放在妻子凯瑟琳的办公桌上一张便条。它被收入了书信集,上面只有一句话——E.B.怀特渐渐习惯了这样想:他做了此生最美的决定。语句修改自《纽约客》上一幅漫画的标题。从时间来看,他刚与凯瑟琳完婚不久。这似乎在说,凯瑟琳是不能再理想的伴侣了。怀特与妻子同时供职于《纽约客》,两人经常互留便条来做交流,只言片语中不乏浪漫的色彩。

“最美的决定”被提炼用作中文版书信集的副标题,则充满深意。1937年,怀特先是请了一个数周的“年假”,跑到缅因州北布鲁克林的乡间居住。而后在1938年,干脆说服凯瑟琳举家迁移。之后的岁月里,他也经常在纽约和缅因乡下之间往返。农场生活的时光,不仅启迪了怀特写作不朽的儿童文学作品《夏洛的网》,还有一系列散文名篇。因此搬离都市就成为怀特一生中一个意义深远的选择。

为什么要离开纽约?在1937年给妻子的一封长信中,怀特有所交代。这一方面是长期在“死线”前压力写作造成的磨损:“我希望能重新拿回某样东西,当每个人为了一笔特定的金额、答应要在特定的日期内完成某种富有创造的奇迹时,他就失去了这样东西。”另一方面是他期盼一种精神上的自由:“一个对这样或那样事物充满了诗意渴望且倍受渴望煎熬的人,会去找寻一种才智和精神的隐秘之处,并沉溺于此。为了找到这隐秘的所在,即抒情精神徜徉之地……确实得放弃某些简单的例行习惯,如上班赚钱和疲于奔命。”

怀特对于自然中的生活有着向往之情。他出生在纽约州的蒙特弗农。家里的马厩阴暗刺鼻,却是他儿时最喜欢光顾的地方。除了马之外,他还养了禽类和兔子。陷入沉思的怀特把那里当成了舞台,动物们就是一出结合了生命、浪漫和冒险等元素的戏剧主角。少年时代,家人每年都要一起去缅因州的贝尔格雷德湖区度假。观看船的倒影和往来鱼群,同样可以让怀特沉迷在白日梦中。即使生活在纽约市,怀特也常常把视线聚焦在城市里的野生动物:菩提树上的松鸦,树篱上的金冠戴菊鸟,还有草坪上的白喉雀。但此时,纽约则让他变得烦躁:“人行道太坚硬,上面不会有孵蛋的母鸡。”在1937年的另一封信中,他向友人透露正在准备安一个孵火鸡蛋的装置,因为见不到孵蛋的春天对他来说是不完整的。

搬到缅因之后,怀特信件中的文字逐渐变得舒缓起来。几乎每封寄自缅因的信件中都有对乡村生活的描述。有的仅仅是介绍:“(我这里有)两条水道、一个化粪池、一只烟囱刺尾雨燕、一只粘满了燕子屎的麋鹿头、一个有青蛙出没的池塘、一窝矮脚鸡”;有的是抒发内心的富足:“我四周是几百瓶新制的野苹果酱,一坛坛的梨、成熟的越橘果,还有待宰的火鸡、山凹里的鸭子、桤木丛里的鹿,以及我钓来的闪闪发光的鲭鱼”;有的是诉说日常事务的繁忙:“要把母猪送到公猪那儿,把一卡车的干刨花运走,把成堆的木材从木场运过来,把小毛毯运到干洗店,在装运老杉木”。不过这些都没有影响怀特的心情:“雪日清晨的乡村小镇有着愉悦人心的虚幻感,它使人相信世上一切都是美好的,连狗都觉得特别欢乐祥和。”

从这些乡村来信中可以看出怀特对细节的记录有种特别的痴迷。1929年,怀特给哥哥斯坦利的一封信中,就谈到过自己的这个特点:“很早以前我就发现,写日常小事,写内心琐碎感受,写生活中那些不太重要却如此贴近的东西,是我唯一能赋予热忱和优雅的文学创作。”他向哥哥举的例子是一次他要给《纽约客》写一个警署的马匹如何受训的故事,结果文章里连马匹都没有提及,全是自己在警署各种可笑的经历。1938年,《哈珀斯》杂志请他开设专栏。怀特因此在杂志上有了“人各有异”的栏目。他在宁静的乡村中恰好能形成的细致入微的观察体验,便有了表达的出口。

对比《人各有异》这本书中的随笔篇章,和他同时期的往来信件,就会发现同样的内容他在随笔中形成更为凝练隽永的表达。这是对文字反复推敲、精雕细琢的结果。在另一本与康乃尔大学英文教授威廉·史德伦克合著的文体学作品《风格的要素》中,怀特展现出他对文章行文简洁的极致要求:“一个句子不应有不必要的字,一个段落不应有不必要的句子,正如一张构图不应有不必要的线条,一座机器不应有不必要的零件一样。”与一气呵成的信件不同,怀特的随笔修改很多,需要先在纸上写草稿,反复修改后,再用打字机打出来。怀特曾经困惑于自己“渺小”的写作格局。事实证明,他的随笔在赋予生活的每个瞬间以情感和价值。正如书信集的译者张琼所说,此时进入了消费时代,读者因为时间和精力的匮乏,逐渐把目光从宏大的世界角度,转向了短小精悍的文章,怀特的随笔便适时出现了。

乡间的魅力

乡间农场里的动物是对怀特的另一重吸引力。一直以来,动物对怀特具有特别的意义。他形容自己的孩提时代:“这个男孩对动物有种一见如故感,这是他对旁人不曾有过的感觉。”怀特本人非常害羞,动物就曾经是让他隐匿其后的一种“面具”。在1929年给妻子凯瑟琳的一首情诗中,怀特化身为一只蜘蛛:“我也奋力学蜘蛛那样/从蛛网里将真理悟出/扎一条丝线在你心上/好回到你身边去。”1930年的另一封情书中,怀特则是两人共同养大的苏格兰小猎犬黛茜,替不知如何措辞的怀特,前来表达爱意。

在农场之中,动物不再是宠物,也不是幻想出来的角色,而是一种真实的、关乎农夫生计的存在。《夏洛的网》简要来说,是蜘蛛夏洛拯救小猪威尔伯免于被屠宰命运的故事。在1952年与图书编辑诺德思特朗的通信中,怀特谈到了故事写作的原始动机:“对一个爱动物的人来说,农场是一个诡异的地方:那里的动物注定要被它们的主人屠宰。它们过着平静的生活,最终却以暴力终结,死亡的气息永远围绕着它们。我养过几只猪,从春天开始喂养它们,到秋天屠宰,这种关系让我感到不安。”某种程度上说,《夏洛的网》是化解这种农人伦理困境的一种方式——他干脆让小猪威尔伯获得了永久生存的权利。但是与此同时,怀特并不想过分浪漫化夏洛的形象,它仍然是一只要靠捕食蚊蝇来生存的嗜血动物。怀特在书信中展现出来:他为了解蜘蛛习性所做的大量调查,不仅包括在谷仓里对蜘蛛的观察,还要查阅描述蜘蛛习性的自然史著作。怀特与编辑诺德思特朗还有若干次通信,希望给夏洛配图的插画家能画出一只真正的蜘蛛,而不是带有人的面庞和表情。

乡间的生活提供给怀特无尽的题材和特殊的视角。这里没有成为怀特借以逃避的幻梦,反而让他愈加清醒地进行思考和自省。冷酷的现实在宁静的乡村图画中若隐若现,它们有时是一次风暴的来临,一场针对牲畜的杀戮,有时是蓦然爆发的世界大战。慕尼黑危机发生的时候,怀特在给自家屋顶覆瓦;德国发动巴尔干半岛春季攻势的时候,怀特在修理一只别扭的孵化炉;终于进抵本土的时候,怀特在瞭望哨值班,目光被一只苍鹭所吸引。怀特也自问过自己:为何可以在乡间继续挤牛奶,写专栏文章,而不是战死沙场。标志着轴心国成立的三国同盟条约签署时,怀特正在为254只鸡雏维系母鸡般温暖的炉火。他随即想明白了这个问题:“我仍要宣告我对鸡蛋的信念,相信鸡蛋的成分,相信温暖的煤炭,相信我们必须燃起随便怎样的一把火,只要它能够让我们获取欢欣和延续。”

从这层意义上讲,怀特很像是《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隐逸状态,但是强烈关注现实。在书信中,怀特每每提到梭罗总是充满敬意。其中一封信,谈起了关于《耶鲁书评》邀请写《瓦尔登湖》出版纪念100年的文章。他说他脑海里猛然想起了“钟楼的钟声和牛的颈铃声”这个意象,而如何把它发展成一篇文章则是一块硬骨头。在最终的文章《夜之细声》中,他写道:“《瓦尔登湖》叙说了一个人如何给两股相反的力量撕扯——一股是享受世界的愿望,一股是让世界恢复正常的冲动……如果说比起镇子里,湖畔与丛林才适合盖房,那是因为对于他,牛铃听起来比教堂的钟声更加悦耳。《瓦尔登湖》这本书,更像牛铃的响声,而不是教堂的钟声,虽然字里行间响彻了两种声音,都很清晰,都很悦耳。他其实更愿意拉开距离聆听教堂的钟声。”这样的描述同样适于怀特和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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