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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不再饥饿的女儿

作者:admin 2019-10-18 我要评论

第76届威尼斯电影节上,娄烨的新片《兰心大剧院》入选主竞赛单元,华丽的卡司阵容中,巩俐饰演的女间谍尤其让观众期待。该电影原著小说《上海之死》的作者虹影,...

第76届威尼斯电影节上,娄烨的新片《兰心大剧院》入选主竞赛单元,华丽的卡司阵容中,巩俐饰演的女间谍尤其让观众期待。该电影原著小说《上海之死》的作者虹影,也和主创一起出现在威尼斯现场。在电影与文本的背后,她如何解读自己创作的女性人物?

作家虹影

 

《上海之死》

虹影接受采访时刚从威尼斯电影节归来,在威尼斯她和主创们一起走了红毯,看了《兰心大剧院》的首映。《兰心大剧院》有些吃亏,在8月28日的开幕式过去一周后才首映,但娄烨加上巩俐的组合仍然吸引了国内外的媒体,现场座无虚席。虹影向我说起看这部电影的感受:“这是一部非典型的娄烨作品,影片里的现实与虚幻的过渡与衔接十分自然,是一个戏中戏的关系,就像走进了小说里那个时局动荡、颓靡的上海滩。”

娄烨和虹影认识的时候,最初是想改编她的小说《K-英国情人》,机缘巧合,先有了这一部《上海之死》的合作。许多由小说改编的电影,都是为了要一个小说的底子,装进去新的东西,但《兰心大剧院》的还原度极高。虹影说:“娄烨是把小说气息保留最完整的导演。他有极高的文学敏感度,认真琢磨过小说,最终在电影里实现了小说里特有的气氛。”从已经放出来的预告片看来,黑白影调下的上海湿漉漉的,戏台上是歌舞升平的假象,戏台下是各个人物的生死与时局暗流的涌动。

《上海之死》到底是一部怎样的小说,因何吸引了娄烨?

这部小说的初稿在2004年完稿。与虹影之前成名的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截然不同,“上海三部曲”(《上海王》《上海之死》《上海魔术师》)是虹影围绕上海这个城市而构建出的虚构故事。1941年,明星于堇从香港回到上海,住在国际饭店,为新剧《上海狐步》做演出准备。于堇的明星身份是个幌子,实际却是美方培养的间谍,她只有10天的时间去获取一份左右时局的重要情报,各色人物轮番出场,构建了一个复杂、混乱的上海名利场……

因为“三部曲”,很多人印象中,虹影是擅长书写上海的作家,有着类似海派的细腻与柔和。她笑言:“自己长得娇小有欺骗性,实则是一个女汉子。”当她穿着一袭旗袍,留着黑色长发和刘海儿,略施粉黛时,便是旧时代走来的东方美人。殊不知,虹影出生于重庆,18岁前都在这座山城里长大,重庆这座城市归根结底才是虹影的写作原点,“我写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最终都是在写重庆”。在她的骨子里、血液中,强烈抗争的底子一直都在,这也是后来娄烨在采访中提到的,为什么要拍这部电影的初衷:“虹影的《上海之死》也许不是她最完美的一部小说,但却是最特别的一部,她作品里的女性主义色彩吸引了我。”

虹影笔下的于堇(巩俐饰)有一种特殊的女性自觉。虽说出身悲苦,早年被美国养父休伯特收养并被培养成美方间谍,但在最终面对是否将“日方要偷袭珍珠港的情报通知美国”时,于堇选择跳楼自杀,保住了一个能左右时局的秘密。

虹影说:“虽说‘上海三部曲’系列是虚构作品,但里面每一个女性的故事中都有‘我’的存在。我是一个从小被踢出界的人,所以我生命的历程就是要成长为一个强大的人,小说中的于堇也一样,如果没有那种强烈的意志,她早就被生活碾碎。”

与其说虹影写的是战争背后的传奇女性,不如说是借一个历史事件,写一个女人的成长,她如何面对爱恨,如何选择生死。“如果我生活在1941年的上海,我想我会和于堇做出同样的选择。”虹影说。

娄烨电影《兰心大剧院》剧照

 

从自传到虚构

我和虹影聊起她不同阶段的写作。在写自传小说之前,虹影写诗。上世纪80年代的虹影成功逃离原生家庭。“每天在劣质烟和廉价酒当中,和黑道的诗人、画家、小说家瞎混,小包里装着安全套。”她在一篇小散文里写道。那时候的虹影冲击力十足,时刻都有毁掉自己的倾向,文字里面流动的是极浓烈的“性”欲望暗示。相比小说家虹影,“诗人虹影”只存在于研究她写作脉络的人之中,并不被太多人知道。

我最早接触虹影的作品,是她的自传小说《饥饿的女儿》。在这个故事里,关于虹影的出生以及成长不再是一个秘密。作为“私生女”,她从小面临的是超出她年龄之外的重荷,“被边缘化”可能是虹影18岁之前的人生底色。贫穷、艰辛、低贱,像是一种附着在心灵深处的黑暗物质。这种生存体验一度摧毁过她,“饥饿的不仅是身体,那是一种灵魂上的饥饿感”。虹影向我讲述小时候的故事时,几度让我落泪,时隔多年早已是往事,她还有些感谢过去的苦痛经历锻造了她。由于虹影在自传小说中袒露了诸多家庭秘密,招致亲人的抗议,关系一度十分紧张。但虹影感叹,血浓于水无法改变,后来她为兄弟姊妹在重庆购置了房子,并帮助他们的孩子出国留学。

虹影有很多兄弟姊妹,小时候一家人鲜少有精神上的交流,吃完饭就熄灯睡觉,冷漠与精神暴力成为了她早期作品描述的内容。第二部自传小说《好儿女花》写于她母亲去世之后,续上了《饥饿的女儿》的故事。小说中写她回重庆参加母亲的葬礼,回溯了少女时代离家出走以及后来陪丈夫移居海外的婚姻生活,其间她的婚姻出现了问题,那些年的生活一直游走于痛苦与崩溃的边缘。她说:“有一种命运就是推着你朝小说家的方向走,无论是否愿意,苦难总会适时地出现在人生中。”

为什么要写充满争议的自传体?她说:“《饥饿的女儿》就像一面镜子,我在镜子里看到真实的我,镜子很神奇,可以照出一个人内心的妖魔,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妖怪,照照镜子!”写完了过去,可以重新上路了。

上海,成为了虹影“流浪世界”的重要一站,也是在这里,她找到了自己下一个阶段的写作方向。从重庆到上海后,虹影在复旦大学学习写作。90年代的女性“私生活”写作曾一度十分风靡,同时代走红的女作家大都在“私生活”中挖掘女性写作的特殊性,此时的虹影却已不再满足自己的女性写作。从自传体小说到历史类虚构小说的转变,对于虹影的创作来说到底是一种文学上的探索,还是说对于文学本身的理解有了变化呢?她说,“其实两种不同的写作方式都需要面对人性。不同的是自传性小说考验的是作家自我审判的精神和勇气,历史类虚构小说则需要更强大的想象力。”虹影做了大量的笔记工作,研究上海的历史,可以说过去发生在上海的故事远比小说精彩。”这感觉让她着迷。

潮湿的梅雨季节,法租界的梧桐树叶被雨水打落铺满了街道,街头小贩家长里短透着的烟火气,同时它又包含着世界性的境遇,各色人种都能在这里展开自己的生活,这种中西合璧让虹影的毛孔全被打开了。这之后就有了她和上海有关的中短篇小说,以及后来电影行业青睐的“上海三部曲”。

“重庆和上海有许多相似之处,均属于长江流域的城市,在战争年代盘踞着各方势力,十分复杂,这让我隐约感到了熟悉。但它们又截然不同,重庆是不会被任何外来文化改写的城市,所以它的内核非常硬朗。我血液中流淌着那种强硬不易改变的东西,当它与上海的‘模糊性’和‘世界性’碰撞时,我找到了陌生的快感,黑帮小说成为了观看旧时上海的放大镜。”虹影说。所以,在她的上海题材小说中,除了本地帮派,犹太人来了,美国间谍来了,日本侵略者来了,这些复杂的线索交织成了虹影笔下的上海,这在女性作家的小说里是不常见的格局。

她在全世界的图书馆里翻阅过上海战争年代的资料。不少人认为,也许真的像《上海之死》的故事所述,有一名中国女性,本来有能力改变世界历史的进程,但最终因为个人的考虑,决定让历史朝着另一个方向走?虹影曾经在资料中获取了许多真实的历史故事,在日本海军偷袭珍珠港前,盟军似乎收到过接近正确的情报,但为什么没有最终送达,这其中原因复杂,例如英国截获的情报曾被丘吉尔扣下,那么《上海之死》中于堇的情报就有了极为可靠的参照。诸如此类的深入考证,让虹影的上海故事有了牢靠的历史根基,而并非是臆想出来的空中楼阁。

成长是女人一生的命题

与虹影聊电影与小说创作外,我们聊得最多的是她的混血女儿瑟珀。她在结束了第一段婚姻后,嫁给了早年是商人,后来成为作家的英国人亚当·威廉姆斯,并在45岁的年龄生下了他们的女儿瑟珀,这改变了虹影的整个人生与创作。这也是虹影作品的第三个阶段。

在母亲去世后,虹影说她做过一个梦,一只小蝌蚪在重庆的江水里游,一条大蝌蚪跟在它身后,小蝌蚪的声音和母亲一模一样,它说,真好,前一世你是我女儿,这一世你是我的母亲,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次年,瑟珀就到来了,冥冥之中,她要为女儿做点什么。

过去,虹影糟糕的原生家庭让她对有自己的孩子充满恐惧,她从未想过要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直到获悉自己怀孕,她才开始意识到人生的变化。“是母亲这个角色让我跳出了和过去的关系,我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写作?我将把我的故事献给谁?”——“献给女儿瑟珀”写在了之后每一本出版的小说扉页上,这成为了她写作的动力。曾经从不看童书的虹影,开始研究起儿童文学,在2014年,虹影为女儿写下了第一部儿童作品《奥当女孩》。

虹影在成长过程中虽然备受排挤,但总是有一些微小的希望伴随着她。曾经有一个邻居太太借给虹影一本书,让她驰骋在文字的海洋里而忘却真实生活的苦痛,那些“希望”后来成为了她想给女儿瑟珀讲述的故事,邻居太太成为了她《里娅传奇》中葛太太的原型。“很多人对我非常不好,但还是有人对我好,如同黑暗中的光芒,我相信这光芒的力量,心里也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有了希望和梦想,支撑着我一路走下来。”

做了母亲的虹影,把过去的经历变成一段段美妙的人生感悟与孩子对话。在虹影看来,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先女儿一步离开人世,但留下给女儿的童书,可以让女儿看到她的爱与陪伴。这些年里,虹影放下了成人小说,所有的温柔与爱都倾注在了童书上,近些年一共完成了六部童书。说是她陪伴着女儿的成长,不如说是女儿在陪伴着她重新过了一遍童年。“写完自传小说,是和过去的自己真实对视,在有了女儿后,才真正和过去的生活做了和解。”

“和解”这个词用来概括虹影的人生阅历也许并不是那么准确,这有点像是评论家使用的词汇,他们一方面希望作家具有更宏观的历史视角,另一方面他们认为离开了“真实的苦难”文学的力量会被消解。当我把这个问题向虹影提出时,我们聊起了文学的力量到底来自哪里,故事、语言、精神上的对照也许都包含在其中。“我认为原谅、宽容以及自我审判才是文学更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女儿唤醒了我,只不过转换了一种方式去书写,我依然是一个女战士,在文本中书写女性的反叛。”她说。

虹影早年的自传小说瑟珀没有看过。虹影对她说,等你长大了再看。她并不害怕把自己的苦难摊在女儿的面前,只不过时间未到。瑟珀有时候按捺不住也会问她:“妈妈,我能看了吗?”虹影说:“让我们再等等。”

虹影幸运,找到了写作下去的理由。在今年9月即将出版的小说《罗马》中,她再度回到了成人世界。这一次与多年前不同,回到成人世界,虹影的笔触虽然不再阴霾苦难,她已真正成长为气定神闲的叙述者,“我们都是凡人,所以我们有许多惧怕,但我们可以让别人在作品中不再惧怕。”《罗马》是献给像女儿一样年轻女孩的故事,对于爱情和自由,她们应该何去何从。当她再度回到成人故事中,里面有对苦难时过境迁的回望,那是另外一种悠长而深远的女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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