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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可容身:历史与现实

作者:admin 2019-11-10 我要评论

读史早知今日事,对花还忆去年人。古今对照的历史感贯穿陈寅恪的诗文。诗人陈寅恪用古史喻指时局,他把抗战时的感怀,注入历史兴亡的典故之中;史家陈寅恪在颠沛...

“读史早知今日事,对花还忆去年人。”古今对照的历史感贯穿陈寅恪的诗文。诗人陈寅恪用古史喻指时局,他把抗战时的感怀,注入历史兴亡的典故之中;史家陈寅恪在颠沛流离之中写就的中古史著作,也与时局暗暗相连。

北平清华大学内校门(摄于1947年)(张祖道摄/FOTOE供图)

 

流离失所

“我和寅恪抓紧一个大小孩(流求九岁,小彭七岁)。忠良照顾小件行李。王妈抱着才四个多月的小美延。当时必须用力挤着前进,一家人紧紧靠拢,深恐失散。直到住进租界,不见日本鬼和太阳旗,心中为之一畅。”陈寅恪的夫人唐筼曾记录下1937年11月3日一早,他们一家从北平逃亡天津的场景。

四个月前,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的陈寅恪还过着优游的生活。他的小女儿刚刚在协和医院出生。陈寅恪的密友、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吴宓在日记里记载,7月6日晚,他还曾偕陈寅恪坐体育馆后球场观晚霞。次日“七七事变”爆发,北平、天津在一个月内相继沦陷,南开大学在炮火中被夷为平地。傅斯年作为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兼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副所长,与北大、清华、南开三校校长、胡适等学界名流密电商讨撤离,在南京国民政府的支持下,决定在当时相对安全的长沙组建临时大学。9月初,三校师生便踏上逃亡长沙的旅程。

陈寅恪却难以脱身。他的父亲陈三立住在北平城里,见山河破碎,病重卧床,绝食五日后于9月14日忧愤而死。陈三立膝下唯有六子寅恪在他身边,能够主办丧事。陈寅恪的长女陈流求记得,在祖父灵前,亲友离去后,父亲“仍久久斜卧在走廊的藤椅上,表情严峻,一言不发”。他在忧愤交加之下,视力已骤减,同仁医院诊断右眼视网膜脱落,需立刻手术。但日军已占领清华大学,大部分师生已南下,春天时日本人就曾邀请他到日本使馆赴宴,恐怕日本人逼迫,为保名节必须离开,容不得治疗眼疾。陈寅恪待兄弟赶回北平,在父亲过世未满“七七”,尚未出殡时,隐瞒教授身份逃离北平。

天津是中转站,他们原想从此乘船借道到上海或香港再转长沙,而那时长沙已准备复课,陈寅恪一家在青岛登陆,决定坐火车尽快到达长沙。一到济南,风声骤紧。“公子中的公子”在战乱中也命若蝼蚁,唐筼在日记里写道,火车停开,已无所谓班次,见车就上,他们一家买得到徐州的头等卧车票,每人从窗口爬进,却只等到三等车厢中的三个座位,“除吃奶小孩外,两个大小孩挤睡在地上。三个大人只得笔直地坐着,转动亦不易。经历将近二十四小时才到徐州”。在漫天大雨的掩护之下,他们躲过敌机的扫射,由徐州至郑州再经汉口,11月20日到达长沙。

南京陷落之际,国民政府指令长沙的临时大学继续撤往昆明,另行组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其中的文学院和法商学院暂且安置在云南蒙自的海关,那也是刚刚落脚的陈寅恪一家的目的地。

《陈寅恪和傅斯年》中记载,当时长沙的师生有三条路可到昆明,一个是沿长江经贵阳由公路至昆明;一个是从长沙经桂林、柳州、南宁,取道镇南关入越南,由河内转滇越铁路至昆明;陈寅恪则选择最早一批走水路,先到桂林,再至香港,最终坐海船由越南海防至蒙自。抵达香港时正值春节,陈寅恪的小女儿高烧不退,唐筼更因心脏病复发住院,他们得当时在香港大学任教的许地山夫妇接济,租得居所。新年后唐筼尚不能起床,陈寅恪独自一人前往云南。

陈寅恪与夫人唐筼合影(FOTOE供图)

 

1938年4月他与闻一多、吴宓等十几位教授相聚蒙自,终暂得安歇。他们住在歌胪士(Kalos)洋行楼里,半西式的房屋老旧、逼仄,又有鼠患。教授们正餐吃不饱,买咖啡馆里的面包填肚子,晚上还要把面包用线吊在空中,防止老鼠偷吃。但学生们陆续赶来后,小县城熙熙攘攘,景色又绝美,恍若太平盛世。“南有瀛洲亭,北岸为蒙自师范学校及Kalos洋行楼房,东为由校入城之石路,西则为堤,有桥、有树,堤西为巨湖,有荷花,极广且盛。”《吴宓日记》记载,“更西南为菘岛,遥南为军山公园,湖岸环以柳槐等树,南岸有三山公园,又有昔法人布置之墅宅,以花树覆置为壁。”陈寅恪常与吴宓在湖边散步,他见此湖颇似什刹海,作下“风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的诗句,话里话外都是国家兴亡。

自5月学校复课以来,小城便阴雨连绵。中日战事节节败退,5月19日徐州失陷,自前一年12月底打响的徐州会战溃败,“外传中国大兵四十万被围,甚危云云”。听闻噩耗,湖光山色在陈寅恪眼中变为了“雨里苦愁花事尽,窗前犹噪雀声啾”,他在《残春》里写“曹社谋亡梦已真”,用《左传》中“曹人或梦众君子立于社官,而谋曹亡”的典故,表达对国之将亡的忧虑。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陈寅恪的悲观从历史中来,他将时局比作古代中国政权的南迁,一俟南迁便再无回头之日。停留蒙自四个月后,因柳州中央航空学校要迁蒙自,占用联大大部分校舍,他随众师生迁往昆明西南联大本部,继续治学生涯。

乱世治学

如今的翠湖仍处于昆明市中心,湖面可行船,湖边绿树成荫,游客、市民休憩散步于此,傍晚总有人载歌载舞,尤其热闹。81年前,陈寅恪到达昆明后,也落脚于此。

他作为中研院理事、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及第一组主任,与史语所的同仁重逢,住在云南大学隔壁青云街靛花巷三号的青园学舍,仅与翠湖相隔数百米。那条小巷曾经以制作染料而闻名,1938年初,史语所将三组设在这里,后来也成为北大文科研究所的所在地。先期疏散到重庆的13万册中外善本也运过来,在靛花巷对面的竹安巷租下一座四合院做图书馆。

眼前的云南大学,古朴的大门至今藏在参天的密林之中。而翠湖旁的柏油马路两边高楼林立,两条小巷于上世纪90年代拆除,如今是名为“俊园”的一列写字楼,老照片中层层叠叠的砖瓦房全无踪影。史语所在这里时,众教授像在蒙自一样,边在翠湖边散步,边谈论时事。但战争的危险时刻都在,自1938年9月后,日军为了切断云南与外界的联系,破坏滇越铁路与滇缅公路,开始轰炸昆明,日军军机时常整列飞过昆明上空,投下飞弹,联大师生和市民便逃向郊区避险,“跑警报”成为家常便饭。

“清晨上课不久,7:15警报至,偕恪随众出。乃北行,至第二山后避之。12:30敌机九架至,炸圆通山未中,在东门扫射。”吴宓的日记里曾记录下他和陈寅恪一同躲避轰炸的场景,“时宓方入寐,恪坐宓旁。是日读《维摩诘经》完……2:00与恪在第二山前食涂酱米饼二枚。”

陈寅恪到达昆明便着手教课。那时学生在文林街的昆华中学上课,与他的住处来回约4里,需上下坡才能到。昆华中学在抗战时的原址,也被高高低低的店面所替代,而从如今的“俊园”到那里,地势的起伏仍在。陈寅恪的学生王永兴曾回忆,那时20多个学生在教室里静候,陈寅恪每每抱着用黑布包着的一大包书,满头大汗地走进来,“在两块黑板上抄写讲课要用的史料,然后坐下闭目讲课”。

抗战时期,昆明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门(FOTOE供图)

 

陈寅恪当时是中文系和历史系合聘教授,最初讲授“两晋南北朝史”的课程。虽然竹安巷已有图书馆,但缺乏书籍仍是他始终忧心的问题。他曾在1938至1940年间,反复去信给史语所的后辈陈述,请他帮忙寄书、誊抄史料,甚至向他要自己曾发表过的文章,只为备课和研究之用。

自北平南下时,陈寅恪曾将书籍包好托人寄往长沙,当时交通不便,他到长沙,书尚未到。他迁往云南后,书籍寄到长沙的亲戚家,不想亲戚之后也逃难,亲戚的房子和他的书籍一并焚毁于1938年11月长沙“文夕大火”之中。而他从香港赴蒙自时,两大木箱的中外图书由他人代交滇越铁路转运,途中又被人用装了石头的木箱调包。那里面最为珍贵的,是他曾用蝇头小楷在书眉详录有关资料及心得的批注本,包括有关蒙古史、佛教史和古代东方的书籍。这些眉注本的散佚,相当于抹杀了他许多几近完成的著作。唐筼记得,陈寅恪为此“有一个时期几乎得精神病”。

因手边缺乏史料,陈寅恪以幸存的眉注本《通典》为基础,写就《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分别以礼仪、职官、刑律、音变、兵制、财政推究隋唐两朝制度的源流。与普遍使用的历史著述方法不同,这本书稿大量直接引用原文,并用“寅恪案”的格式在原文中插入自己的想法。陈寅恪在叙论里自陈:“此书微仿天竺佛教释经论之例,首章备致详悉,后章则多所阙略。”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陆扬告诉我,如此写法与读书札记无异,而陈寅恪对现代学术规范心知肚明,他似乎在用此解经的说法为自己开脱。但他写成这种形式却不见得是标新立异,在战火连绵、缺乏史料,已患目疾与心脏病的情况下,读书札记的方式最为便捷,更何况它毕竟不是零散记录心得的札记,而是有一以贯之的观念。

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里,陈寅恪将前人的观念整个颠覆。以往史家往往认为隋唐制度承袭西魏、北周的遗绪, 陈寅恪却认为, 隋唐制度共有三个源流: 一是北魏、北齐;二是梁、陈;三是西魏、北周。《隋书》中明确记载,隋的制度源于南朝萧梁和北齐。陈寅恪的过人之处,是在他论证北齐的制度源于北魏后,敏锐地关注到北魏时期的王肃,发现当时有一批与王肃类似,原本生活在南朝而通晓中原礼制的士人, 或因战乱徙居北方, 或被俘虏, 进入北魏政权制定仪礼。陈寅恪由此搭建起隋唐制度沿革的完整链条——隋朝制度延续的是,汉、魏、西晋以来的中原礼制遗产。而当陈寅恪检视隋代制定礼制官员的籍贯,发现他们皆为关陇之人,于是在一系列论证后,家族与地域关系被发掘出来,他总结道,“盖自汉代学校制度废弛, 博士传授之风气止息以后, 学术中心移于家族, 而家族复限于地域, 故魏、晋、南北朝之学术、宗教皆与家族、地域两点不可分离”。

傅斯年与夫人俞大彩(张庆民 摄/IC photo供图)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陈其泰将这样的治学特点总结为,“以小见大, 从别人不注意处发现历史的关节点, 通过联系分析, 揭示出有关历史演变的重大问题。又善于推求变化之故, 从联系中概括出通例性的认识。”

写作《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时,陈寅恪已规划之后再从政治角度深入唐代的《唐代政治史论述稿》。汪容祖在《陈寅恪评传》中说,“寅恪对李唐一代政治势力的消长、党派的竞争,有极清晰深入的分析。其间演变之迹亦有脉络可寻:大约自唐初到武则天当国,关陇集团为政治之重心;武则天到玄宗为新兴进士阶级的上升时期,主要思想与作风与旧时山东士族不同,造成新旧冲突;由宪宗到文宗为牛李党争剧烈时期;宣宗以后阉党一致对外,内掌皇位继承或废立的大权,导致士大夫与阉人之争,唐朝国运的衰败亦因而决定。” 

陈寅恪用这两部著作不仅奠定了唐代政治史研究的基础,又开拓了中国史学史的视野,“不单从汉族看国史,亦从外族来看国史”,唐朝的盛衰与边疆各民族的盛衰相呼应。《剑桥中国隋唐史》导言中, 称誉陈寅恪关于唐代政治与制度的观点, 研究之填密, 立论之严谨和说服力之强, 都是以前同类著述里所未曾有过的,并说《剑桥中国隋唐史》的每一章节都很得益于陈的研究成果。

他在壮年选择研究中古史的原因,至今众说纷纭。陆扬向我介绍,陈寅恪的研究不离时局左右,虽然是中古的材料,却都有现实的所指。陈寅恪在抗战时延续自己对南下前历史的观照,他将晚清比作晚唐,将同治到光绪的时代看作开元盛世,因为与开元盛世一样,光绪时也是在表面的风平浪静中,社会突然崩解的起点;也唯有晚唐面临夷狄的问题,而政权却又是从中国的内部瓦解,恰与晚清相似。

陈寅恪在写作《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期间,脾气并不好。周法高当时是学生,与陈寅恪同住三层,他记得他们彼此从不交谈,“有一次大概他午睡的时候,有一个客人慕名来看他,他一直打恭作揖把那个人赶下楼去”。陈寅恪身体欠佳,心绪更是难平,因为国难带来的家愁令人揪心,病妻携着三名幼女仍滞留香港,生活困厄。

1939年春,牛津大学邀请陈寅恪做汉学教授,他本有机会与妻儿团聚,带他们赴英。西南联大的同仁皆为他能向欧洲展现汉学之深而高兴。那时唐筼病情加剧,催他赶快前来,陈寅恪因授课无法脱身,直到暑假时才借道越南赶赴香港。到港后,因战时汇率暴涨,他只能改为一人只身乘船前往英国,待已确定登船日期,却赶上欧战爆发,不仅乘船赴欧危险,且牛津已无学生,收入所得税又极贵,不得已告知牛津暂缓一年。他在9月开学前回到昆明。“人事已穷天更远,只余未死一悲歌。”自港返滇后,陈寅恪戚哀之情无以言表。

贫病交加

“近日顶发一丛忽大变白,此忧愁所致,他日相见,与公之白发可以互竞矣。”陈寅恪在1941年2月13日给傅斯年的信里自况。前一年的暑假,陈寅恪再到香港,履行赴欧的诺言,可地中海仍不能通航,滇越铁路又阻断,陈寅恪最终不得不留下来,在香港大学任客座教授。

这样的选择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中并不多见。陈寅恪的学生、年逾九十的刘桂生告诉我,民国时的知识分子普遍看不上香港的大学,认为那里是文化沙漠。陈寅恪多次在书信里表示不愿在香港教书,但为稻粱谋不得不如此。香港教书的任务也异常繁重,陈流求记得,那时他们住在太子道,她父亲到港大上课需乘公交到轮渡口,渡海后再转电车才能到达,单程需两个小时。陈寅恪曾向傅斯年抱怨,他自教书以来,多不过三门,一周上课五六点钟,而1941年8月同校教授许地山去世后,他需要在港大代授历史课四门,每周八个点钟,“异常劳倦,上课回家,心跳不能安眠,不得已而打磷质及服安眠药”。

老友去世后,无人可清谈,陈寅恪想埋首古籍,专心治学纾解一二,却也无书可看,先前从昆明寄来的五箱书中,装有自己书稿的两箱不翼而飞。他曾自陈,在港完成《唐代政治史论述稿》后,近些年在他脑中思索的问题已整理出一部分,繁重的教学任务却令他难以抽身写作更多内容,《唐代政治史论述稿》本也是他给学生上课的讲义,除此之外,仅六朝史有所论述,尚无余力进一步展开。而在1940年已经交予商务印书馆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初稿已一年没有音信,书稿在战火中遗失。那时又值上海工人罢工,香港则专印钞票、邮票,也不能印书稿。“心绪极坏”成为陈寅恪在港时的书信中反复出现的词语。

因陈寅恪的眼疾,他的书稿均由史语所年轻学者誊抄,原稿遗失后,所幸史语所同仁将誊抄的旧稿再交商务印书馆出版。但这已是后话,在当时,陈寅恪对治学的环境深感失望,香港连连攀升的物价也几乎将陈寅恪一家吞没。陈寅恪曾向傅斯年坦陈,他在香港全家一月共用300元,因有小孩学费及药费在内,每顿饭几乎没有肉食,只能吃鸡蛋,全家老小挤在一间屋子里。

史语所已迁往四川南溪李庄,傅斯年致信陈寅恪,若在香港支撑不住,可携家人前往李庄。但陈寅恪一家却无资入川。他本打算先到妻子的老家桂林,安置亲眷后,独自一人赴李庄。傅斯年设法借来3000元解他燃眉之急,钱款尚未寄至香港,通往桂林的路又被日军截断,陈寅恪称自己“如待决之死囚”。

1941年12月12日,日本在偷袭珍珠港同日空袭香港,13日后香港沦陷,香港大学也随之被占领。国民政府曾派军机赴港接要员,却只接回孔祥熙一家。学校已关门,陈寅恪困坐家中。日本人想请他到沦陷区上海或广州任教,汪伪政府又以北平“北京大学”伪币千元月薪的条件,奉上食物登门找他。他拒绝并暗暗计划脱逃,却时刻面临人身安全的威胁。他曾对傅斯年讲述当时的困苦:“有二个月之久未脱鞋睡觉,因日兵叩门索‘花姑娘’之故,又被兵迫迁四次;至于数月食不饱,已不食肉者,历数月之久,得一鸭蛋五人分食,视为珍奇。”

转机发生在1942年4月底,陈寅恪意外获得数千港元的资助,一家人在5月逃离香港,辗转一个多月后,6月18日抵达桂林,逃出生天。因美国参战,战局开始逆转,陈寅恪也希望能暂得安歇,于是在广西大学觅得教职,潜心书写《元白诗笺证稿》。却因此与傅斯年生出嫌隙,傅认为他始终拖延,不愿入川教书。陈寅恪也针锋相对,他对傅斯年说,拖延主义的理由甚简单,“弟之生性非得安眠饱食不能作文,非是既富且乐,不能作诗”。实际上,他那时每月收入八九百元,一家人支出却在两千元以上,只为桂林的物价较四川低廉些,尚使生活不至过于困苦。

也许陈寅恪也不愿再与妻儿分离。他直到36岁才经清华的同事介绍认识了唐筼。陈寅恪对爱情的标准极高,海外留学时,他曾对吴宓阐述自己的“五等爱情论”:“第一,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第二,与其人交识有素,而未尝共衾枕者次之,如宝、黛是也;第三,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纪念不忘,如司棋与潘又安;第四,又次之,则为夫妇终身而无外遇者;第五,最下者,随处接合,惟欲是图,而无所谓情矣。”   

将娶妻看作一生中“小之又小”的陈寅恪,却对唐筼产生别样的情愫。唐筼小陈寅恪9岁,乃是大家闺秀,其祖父唐景崧曾任甲午战争时的台湾巡抚。但她幼年坎坷,母亲因难产而去世,唐筼自幼便随她的伯母潘氏离开了广西的唐氏大家族,来到天津北洋女师上学。当时女子体育已盛行,唐筼先后在上海的体育师范学校和南京金陵女子大学体育专业本科就读。与陈寅恪邂逅时,她正在北京女子文理学院教体育课。二人彼此吸引,在胡适、赵元任夫妇的撮合下,于1928年缔结偕老之约。

唐筼在结婚后放弃自己的事业,专心照顾丈夫。陈寅恪有胃病,她便依自己的专业知识监督陈寅恪锻炼身体,每日散步。而当她生大女儿时,原先的心膜炎发展成心脏病,几乎撒手人寰,又落下病根,在之后的几十年反复折磨着她。即便如此,她仍为陈寅恪又生下两个孩子,在陈寅恪失明后,又成为他的“书记官”,丈夫的往来书信、酬答诗文,几乎均由她来代笔和整理。

陈寅恪夫妇把他们的大女儿取名“流求”,次女取名“小彭”,前者为台湾旧称,后者则意指澎湖列岛,以此纪念马关条约后,在台湾抗争日本的唐景崧。夫妇二人的身世令他们不会对日屈服,不得不忍受流离的辛酸。而桂林是唐筼的老家,有亲戚的照应,是当时最安适的选择。但这样的日子仅持续了一年,陈流求记得,1943年夏战火逼近湖南,长沙等地吃紧,桂林也不安全,陈寅恪带着一家人再次上路。

从桂林出来后,唐筼染上痢疾,勉强走到贵阳后,病情加重,腹泻脓血,休养月余,登上川黔公路,陈寅恪又患病。学生蒋天枢在重庆见到老师一家时,陈寅恪与夫人在亲戚家休养,病得仅能在床上依靠被子坐起。

待12月身体恢复,陈寅恪一家却没有到李庄与史语所的同仁团聚。陈流求曾回忆,他们自香港脱险时,父亲原打算过去,但后来得知李济的两个女儿因病夭折,陈寅恪认识到李庄医疗条件差,担心自己和家人身体难以适应,于是转到成都,受聘于燕京大学。

陈寅恪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那时国内的通货膨胀已到了货币作废,不得不以物易物的程度。当他在桂林向傅斯年说自己穷得把皮鞋都卖掉时,史语所其实早已揭不开锅。当时在史语所的人曾回忆,傅斯年每餐只吃一盘“藤藤菜”,有时只吃稀饭,实在接济不上,便卖书度日,甚至不惜舍下颜面,为手下的教授们向驻扎在宜宾的四川第六区行政督察专员求助,乞求食米。

而陈寅恪在成都同样饥寒交迫,陈流求记得,成都当时路灯昏暗,他们不时要“跑警报”,所住的房间从地板的缝隙能看到楼下人家做饭。

1945年春天的一个早晨,陈寅恪眼前一黑,视网膜严重脱落的左眼也失明了,入院治疗仍未能痊愈。这年除夕,陈寅恪感叹:“天其废我是耶非,叹息苌弘强欲违。著述自惭甘毁弃,妻儿何托任寒饥。西浮瀛海言空许,北望幽燕骨待归。弹指八年多少恨,蔡威唯有血沾衣。”

陈三立(FOTOE供图)

 

以诗证史

“降书夕到醒方知,何幸今生有此时。闻讯杜陵欢至泣,还家贺监病弥衰。”1949年8月10日日本投降,陈寅恪次日醒来听闻喜讯,立时赋诗一首,但他不只是狂喜,更有世事沧桑的悲凉和隐隐的忧虑,“念往忧来无限感,喜心题句又成悲”。

“二战”结束后,牛津大学的邀约再次发来,陈寅恪起初急欲前往英国治疗眼疾,尚未考虑在牛津就职之事。在伦敦住院手术后,虽使用电针贴合视网膜,使他双眼视力均有所改善,由正面已全无所见,变得可略见人影,双眼的视线能连在一起,右眼的黑影也消失,但终因左眼视网膜皱在一起,并未能完全复明。陈寅恪难以一双病眼在牛津任教。他乘船到美国东海岸,本想死马当活马医,却得知美国医生也束手无策。停靠纽约时,他与留美的故旧在船上聚首寒暄后,便径直回国赶赴南京。

那时已过1946年新年,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在元旦时隆重庆祝,远在异国的陈寅恪却一双冷眼,感到风雨欲来。与当时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他们看到表面的和平背后暗流涌动。陈寅恪将当时的时局比作南北朝,认为国共将分江而治。抵达南京后,他在《北朝》诗中写下“虎旅汉营旗帜改,鹍弦胡语怨恩频。惟余数卷珈蓝记,泪渍千秋纸上尘”;而在《南朝》里写“金粉南朝是旧游,徐妃半面足风流”,暗示首都的风流不过是半面,自己在南京也恐怕只是暂居。

他到南京时,战争已全面爆发,当年秋天,他的两个女儿留在南京读书,他则与夫人携小女儿到北平,重返清华园,执清华和燕京两校的教鞭。既有眼疾,他索性将自己的居所起名“不见为净之室”,闭门“盲目”著述,平日开始以听读诗词、小说、弹词作品取乐。

在清华授课时,由助手写黑板,读给大家听,坐在藤椅上的陈寅恪再做讲解。自成都眼疾加重起,陈寅恪便请自己的学生担任助手,指示他们代查资料。曾为陈寅恪当过助手的石泉记得,老师记忆力极好,指示他查资料时,“往往版本、页数、以至行数都对”。但陈寅恪再也没有发表过极需目力又不得不亲力亲为的历史语言学领域的文章。而在陆扬看来,当年冬天陈寅恪为买煤取暖,把东方学的书籍卖给北京大学外语系,轰动北平学界,背后也与他的学术转向相关。

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和学生的帮助,陈寅恪在清华期间将《元白诗笺证稿》修订完毕。这部战乱中完成的著作,将陈寅恪“以诗证史”的功夫展现得淋漓尽致。他讲授和唐诗笺证有关的课程时,传授过学生“以诗歌补正史实”的方法:“用一种新方法,将各种诗结合起来,证明一件事。把所有分散的诗集合在一起,于时代人物之关系、地域之所在,按照一个观点去研究,连贯起来可以有以下作用:说明一个时代之关系。纠正一件事之发生及经过。可以补充和纠正历史记载之不足。”

这种方法是为了了解诗的内容,而非评论诗歌的美恶和声韵意境的高下。在《元白诗笺证稿》里,研究元白诗就意味着,在了解唐朝整体局面情况后,才能对诗歌做出充分的解释;也意味着要意识到,“历史总是在变动的,看诗犹如看活动电影之变动,需看其前后之变迁”。陈寅恪循此方法屡有洞见,他从《长恨歌》中便发现,科举制度的兴盛,与古文运动的兴起,与小说文体的形成有密切关联,“盖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之时,于玄宗之代,而极于德宗之世。德宗本为崇奖文词之君主,自贞元以后,尤欲以文治粉饰苟安之政局……古文之兴起,乃其时古文家以古文试作小说,而能成功之所致,而古文乃最宜于作小说者也”。

“即使陈寅恪在个别具体考证上,会让觉得穿凿,但整体的思维方式却令后世折服。”北大历史系教授陆扬告诉我,陈寅恪研究唐代制度和政治,元稹、白居易等高官是他进入唐代社会的切口,元白诗必然会成为他的研究对象。而“以诗证史”并非仅仅是一个学术思路,它也包括“以史证诗”,还要寻求诗歌中的“今典”,了解作者当时之事,这恰是从诗人创作的角度对诗歌的理解。陈寅恪作为一位由中国古典传统熏染出的诗人,能够明了元、白作诗的思路,酬答的对象。文史并不分野,他们的诗中必有现实的依托。

南北朝的历史在他看起来越来越迫近重演,与外族的关系问题也成为当时陈寅恪学术论文的主题。 而历史的关照总与现实的选择难舍难离,陈寅恪又面临去留的抉择。虽然南渡期间,他曾在一次会议上见蒋介石一面后,自谓“食蛤那知天下事”,以《淮南子·道应训》中吃蛤蜊的隐士的口吻,表达对蒋的不屑,认为其难堪大任。但据《陈寅恪诗笺释》分析,陈寅恪在他的诗中,当时仍以国民政府为政治法统,北方若为中共控制,他们不得不南渡。陈寅恪不愿“去父母之邦”,也拒绝赴台。他曾在国内战争初期,想过在武汉大学落脚。随着战局变化,他想到了广州,向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询问后,1948年夏天即被聘为岭南大学教授。

陈寅恪曾表示,选择广州是因心脏病需往南方暖和之地,所以想到岭南大学,而从他的诗“避秦心苦谁同喻,走越装轻任更贫”中,亦能读出广州便于去留的心思。

“北归一梦原知短,如此匆匆更可悲。”1948年末战事迫近北平城郊。陈寅恪携家人入城,一两晚后,在南苑机场与胡适等人一同登机前往南京,第二天就赴上海等待轮船,终于在次年1月16日,陈寅恪一家登上了驶往广州的秋瑾轮。

(参考书目:《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陈寅恪书信集》,陈寅恪著;《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蒋天枢著;《吴宓与陈寅恪》,吴学昭著;《陈寅恪和傅斯年》,岳南著;《陈寅恪评传》,汪荣祖著;《陈寅恪诗笺释》,胡文辉著。感谢谢泳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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