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少年的你》剧照

文/郜超

早上8点半，丈夫已经出门送孩子们上学，虽然刚刚做完牙齿矫正手术出院，王胜男仍然一如既往地按时起床，喂猫，逐条回复淘宝店铺上客人的留言。对于自己的另一重身份——人像摄影师，王胜男最近则有些懒散，她不急着完成积攒的订单，开始琢磨练琴，如果在周末，只有6岁，却颇有音乐天赋的女儿还会在一旁叫嚷：“错了！你又弹错了！”直到下午3点左右，王胜男放下其他事情，开始把当天淘宝订单里的衣服打包。她的网店生意不错，微博也有28万粉丝，但还没有大到快递公司上门揽货的地步，也不需要多余的人手，进货、发货、客服也都由她一手完成。26岁的王胜男还没有拿到驾照，这些包裹由她和丈夫一起开车送往附近的快递营业点，顺道去小学和幼儿园接女儿和儿子放学。一家四口吃过晚饭后，王胜男会坚持健身。不过今天的健身计划不得不推迟几个小时了，因为一家子准备去电影院观看时下热映的《少年的你》。

电影上映三天以来，已经有十几位素未谋面的网友给她留言：“结尾彩蛋中提到你了，一定要去看呀！”当晚放映厅座无虚席，王胜男一家在其中并不显眼，电影放到一半，两个孩子就睡着了，丈夫看得很认真，王胜男则有些出神，这部反映校园霸凌的影片讲述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故事——

2009年，王胜男在当地名校温岭中学读高一，发生在课间的一件事成为此后10年人生的转折点：“两个同班同学玩闹时打碎了我的水杯，我同桌当时说，这个杯子要300万，你们居然打碎了。”这句玩笑随后在温岭中学的百度贴吧里迅速变质：“一个叫王胜男的女生，自称花了300万买了个喝水的杯子。”“既然这么有钱，还穿得这么土？长得像凤姐一样。”“用一两百块的老年机还说买了300万的杯子。”之后，调侃发展为诋毁：“小学整容”“男朋友成群”“看三级片”“从事性工作”；诋毁又被包装进一个易于传播的外号——“神女”，意为一个神奇的女子。

之后8年，在校园贴吧里，在母婴论坛里，在和某个怀揣恶意的陌生人的相遇中，王胜男都难以摆脱“神女”的梦魇，甚至在校园里被人偷拍、围观和殴打。2017年，她将霸凌的带头者告上了法庭，并于次年打赢官司。《少年的你》片尾彩蛋中那位“反击霸凌的温岭少年”，正是王胜男过去10年的人生标记。

电影《少年的你》剧照

互联网永不忘记

王胜男梳着利落的短发，两道剑眉下画着淡妆的五官十分精致，虽然坚持健身，身板还是撑不起身上干练的黑大衣。她谈吐很慢，除了讲话时不住地咳嗽，一字一句都很清晰。她告诉我：“时隔两年的抑郁症又犯了，昨晚没有睡好。”不过在王胜男眼里，自己目前的事业还算成功，“做一件事，成一件”。但她始终摆脱不了高中时代的阴霾。“比如我在做A，做着做着那些东西就会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这时我去做B，B又会被那些事情打乱。”

2012年，王胜男经历高中休学、复读，考入了杭州一所大专学校。“有一次手里握着7000元学费，又不急着交，我就用这些钱进货，赚了1万多。”那次之后，王胜男开了一家名叫“喵大少”的淘宝服装店。下课后，她会坐一小时公交车到批发市场，和现在成为丈夫的男朋友一起进货。由于生意忙碌，王胜男又不愿意抄作业应付课程，她再次选择退学。除了服装生意，王胜男还在一个母婴论坛上推广面膜。有人在论坛回复：“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神女”；“又出来骗钱了”。还有人把王胜男的进货价曝光在论坛上。王胜男告诉我：“一张面膜只赚一块，原本我不需要理会这些指责。”但当时她高中落下的抑郁症还是因此复发了，网店随即在2015年关闭。由于顾客大多为熟人，关店前王胜男的生意其实并未受到影响。“那会儿一天还能发出几十个包裹，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赚一两千，是我自己心态崩溃了。”

休息一年后，王胜男决定尝试做人像摄影，“一方面想拍拍女儿，另一方面摄影是一门技术，我不需要面对过多网络上关于我经商谋利的指责”。她喜欢给女生拍摄小清新或文艺风格的照片，从500元一单，手持几千元二手相机的拍摄开始，逐渐把价格提升到1000元、2000元、3000元，仍然有许多女孩从大城市慕名来到小城温岭找她拍片，现在的设备也变成了2万元的“5D4”相机，微信里积累了二十几个还在拍摄计划中的客户。“我和影楼不同，他们流水线一下出几十张，我一单只有十几张，价格确实有点贵了，但绝对张张拿得出手。”谈论这些数字时，王胜男仿佛是一个经营有道的商人，我几乎忘记这是一场采访，也无法想象第二次创业时的她正和抑郁症抗争。

那时她的抑郁症反复发作，病情好转时，“想把所有诋毁过我的人都抓起来”，状态不好时，王胜男还怀着二胎，“想把孩子生下来就去死”。2016年底，王胜男在微博上发布了一篇文章，总结自己抑郁的起因和治疗历程。这时，王胜男口中的“新一轮攻击”开始了，和在校时期不同的是，此时的网络言论不再像高中时那样赤裸，而是在“我知道内情”“平心而论”等词语的掩护下，质疑王胜男的抑郁症是“自我炒作”。王胜男告诉我，她后来读过古斯塔夫·勒庞（Gustave Le Bon）的《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她把大部分负面言论当作书中由“群体”产生的“盲信”“偏执”“情绪化”的行为，这样她自己的情绪就不会再受到这些陌生网友的影响。

但与此同时，几个高中时攻击过王胜男的账号也在百度贴吧“卷土重来”，这些熟悉的账号对王胜男来说格外刺眼，她无法再用社会学理论来说服自己，摄影工作时断时续，王胜男“被重新拉入当年被世界孤立的氛围中”。

2017年2月，王胜男的丈夫来到这些账号中的“领头羊”蒋某家中，要求他删除网络上的诽谤内容，蒋某称自己只是转载，知乎原贴楼主并不是他，随后他仅仅删除了百度贴吧上的一个帖子。但法院判决文书显示，蒋某即是诽谤者，且诽谤内容和8年前的高中时期相似，都是将王胜男与性工作和色情内容联系在一起。截至2017年8月1日，仅一篇知乎涉案文章的浏览量就高达6000多次。2017年10月，王胜男以蒋某犯诽谤罪向法院提起诉讼。在法庭上，两人第一次见面，王胜男回忆：“我们的目光始终没有交集，只记得蒋某的头发又长又乱，长得刻薄，他一直狡辩网上那些都是事实。”

这一事件被收录在《少年的你》的片尾彩蛋里。大银幕左侧，易烊千玺正在介绍国家对于防治校园霸凌事件的最新举措：“2017年11月，教育部等十一部委联合发布《加强中小学生欺凌综合治理方案》。”银幕右侧出现一行文字：“同年，浙江温岭的一位少年决定走上法庭维护自身权利，该案欺凌者一审被判拘役3个月。”

电影院里的王胜男拿出手机拍下了这一幕。我本以为这段影像对她来说意义非凡，王胜男却告诉我，这是她已经接受的新标签：一个受到校园霸凌的符号。2018年另一部反映校园霸凌的影片《悲伤逆流成河》上映时，也有许多网友鼓励她去观看；相反，身边的朋友很少和她提及此类作品，他们知道王胜男已经有了新的生活。著名编辑拉希卡（Joseph D.Lasica）曾在《互联网永不忘记》（The Net Never Forgets）中写道：“我们的过去就像文身一样镌刻在我们的数字皮肤上。”王胜男明白这个道理，“但过去不是我全部的人生”。

电影《悲伤逆流成河》剧照

不完美的受害者

安娜是在武汉念大四的学生，她大一时曾经去浙江温岭请王胜男拍摄个人写真。在安娜眼里，三年前的王胜男穿着花白色长裙，是一个“很精致的小姐姐，多才多艺，但不是特别爱笑”。那次拍摄，夫妻俩把安娜载到温岭的海边凹造型。安娜觉得王胜男的工作风格“特别耐心，像家人一样”，“照片中的光线特别好”。这些年两人一直保持联系，后来在微博上，安娜得知王胜男把当年的霸凌者告上了法庭，她对王胜男“更加钦佩了”。

而王胜男则羡慕打算出国读研的安娜的高学历。提到《少年的你》中女主角陈念的成绩并未受到霸凌影响时，王胜男有些“惭愧”，也表示“剧情有些不真实，怎么会不影响成绩呢？”。刚刚升入高中时，王胜男的成绩位列班级前五。那件事发生后，她不能在教室里集中精力，常常走神。一个上午的课间，许多不同学校的学生簇拥到她所在的班级，围观所谓“神女”。“门口、窗口都是人。我就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起来，不想让人看到我的脸。”“一个学姐在放学路上拦住我，然后打了我20多个耳光。”王胜男的父亲曾带着她找校长讨说法，“但打人的事被那个学姐当面否认了”。高二时，王胜男患上抑郁症，她吞下了40片用于治疗精神疾病的阿立哌唑片，结果自杀未遂，吓得父母给她停止了治疗。同年，王胜男选择休学。

王胜男认为自己不是“小白兔”，也无法像电影中陈念那样为了学业忍气吞声。在父亲眼中，王胜男从小伶俐，“别人家孩子养蚕只是自己养着玩，她养多了蚕会拿到街上去卖”。初中时，王胜男因为回家吃饭，返校迟到，被教导员批评，她一气之下转头就去逛街了。虽然有些我行我素，但她成绩从小不错，因此升入高中时就有些心高气傲，甚至“爱虚荣”。有一阵子网上流传她向打碎杯子的男生“索赔300万”是因为喜欢对方，王胜男的回应是：“怎么可能，我王胜男又不缺男朋友。”这句话随后在贴吧被曲解为“王胜男有很多男朋友”，许多谣言都是在这样的来回中产生。抑郁症反复的那几年，王胜男甚至觉得被霸凌要怪自己“太过计较”。她还向我埋怨：“对学校里的这些矛盾，当时我妈甚至教育我，在同学面前不要太清高。”

一直到2018年胜诉之后，王胜男才感到自己找回了小时候的精神气，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恢复了出厂设置”，那时的她明白了“恶就是恶，自己没有做错”。

由于媒体的报道，2018年王胜男的微博粉丝增加了好几万，王胜男意识到“自己可以做些什么”。高中生晓洁曾在微博上向王胜男求助，她因为被人在网上嘲笑，想要自杀，还花了5000元写了一封没有效果的律师函，那次王胜男用自己的经历为她疏导，二人聊到凌晨2点，晓洁最后表示想要对王胜男“以身相许”，王胜男此时感到自己像一个超级英雄，“一晚可以同时为三四个人排忧解难，其中有七八成和网络暴力有关”。相比《少年的你》中的陈念，她更喜欢《陈情令》中的魏无羡，“因为他敢于为了少数无辜的人，与全世界为敌”。

但也正是从那时开始，王胜男感到有些疲惫，因为大部分“受害者”拿不出证据，只是朝她“发泄情绪”，许多网络暴力和校园霸凌事件也扑朔迷离。今年5月，王胜男曾在微博上为山西一个“被室友在网上发裸照”的大学生声援，那两天王胜男转了十几条微博。但随后事件多次反转，王胜男也在和大学生的私信中发现了不对劲，她判断“裸照并不是本人的，所谓霸凌只是室友间不恰当的玩笑”。当时声援者组成的微信群里弥漫着焦虑的氛围，有些人选择沉默，王胜男则坚持向她认为被冤枉的一方道了歉，她还发出一篇长文分析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也引来部分网友的指责：“你也是被霸凌过的人啊，不管程度如何你能接受吗？”“你也是谣言的助力者！”至此，王胜男不再随意声援，她把微博设为关注七天才能评论，也关闭了私信功能。王胜男觉得自己作为曾经的受害者，“人们对我的道德要求太高了”。

和刚刚胜诉那阵子相比，她反而开始恐惧自己在媒体中“一尘不染”的形象。今年4月，一个视频节目曾专访过王胜男，节目中的她身穿一袭白衣，让我莫名想起《挪威的森林》里病弱的女主人公直子。外景拍摄时，摄影师要求王胜男保持安静，尽量摆出受害者的感觉，“但是现在生活中的我其实已经和小时候一样活泼了”。王胜男依然对互联网上的舆论世界抱有异于常人的警惕：“如果有一天人们发现真实的我和新闻里差距过大，会怎么想？舆论会反噬我吗？”

电影《悲伤逆流成河》剧照

请将我遗忘

《少年的你》放映结束后，夫妻俩抱起酣睡的孩子离开影院。回家的路上，丈夫在开车，孩子们还在后座上打盹，王胜男在副驾上欣赏小城温岭的夜景。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她突然扭过头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丈夫是一个乐天派，从小没被人欺负过，只是回答王胜男：“不要想太多。”但是采访那天，也许是抑郁症复发的影响，王胜男告诉我：“回想起来，电影在细节上并没有真正打动我的地方。”

回忆由校园霸凌而起的10年人生，她也总觉得像在看一部电影。半年以前，王胜男在新闻里的名字还是本名“王晶晶”，她觉得那个名字太柔弱了，对外才改成了“王胜男”。“我越来越像一个过去的旁观者。”

除了一篇《少年的你》的观后感，王胜男已经几个月没发布和校园霸凌或网络暴力有关的微博了，这个账号的主人更像一个普通的生活类博主和时装店主。王胜男养了一只公猫叫“千禧”，“因为和易烊千玺长得很像”。千禧小时候长得丑，还曾被易烊千玺的粉丝在微博里抱怨。但王胜男向我强调粉丝没有恶意，如今千禧也成为她快乐的源泉：“这只渣男，它让我养的另外两只母猫怀孕了！”这导致王胜男家里现在有8只猫咪，她每天都围着它们忙前忙后。最近，一张两岁儿子和千禧的猫仔的合拍照收获了微博上54个点赞，比王胜男本人的自拍还受欢迎。她又向我强调：“‘千禧’是几年前就起好的名字，和《少年的你》没有关系，我不喜欢什么事都和当年的霸凌联系起来。”

这令我想起美国女作家芬德拉·维达（Vendela Vida）的小说《北极光，请将我遗忘》里的主人公克拉丽萨，她从美国前往故乡芬兰寻找自己身世的真相，但随后发现生母和自己一样，都是经历了被侵犯的受害女性。故事结尾，克拉丽萨告别了曾经的家人、朋友，接受了一份突如其来在香港的工作，在那儿她和一位偶遇的澳大利亚男人结婚生子。克拉丽萨选择将前半生的一切遗忘，丈夫也从未问过那些往事。

但在互联网时代，我们还能否像克拉丽萨那样，把过去的烦心事抛诸脑后呢？2010年，一位西班牙公民要求谷歌搜索屏蔽自己12年前一则已被销去的房产扣押记录，并于2014年在欧洲法院获得胜诉，该事件引起了各国对互联网“被遗忘权”的探讨。2015年，我国《网络安全法（草案）》规定了公民有权要求网络运营者删除其个人信息。但在上述案例中，网络上公民的“被遗忘权”主要涉及电话、账号、交易记录等“身份敏感信息”，而由媒体世界所构建的“网络人设”，也许只能通过时间来消解。

我问王胜男是否考虑过今后去大城市发展，她用未经世面的口吻反问：“在大城市生活是什么感觉？”这时我才意识到，眼前这位“时尚博主”“猫奴”“自由摄影师”“反击校园霸凌和网络暴力的意见领袖”，其实还是一位没有走出温岭的小镇青年。我说：“街道很宽敞，谁也不认识谁，你不是在杭州待过吗？”王胜男听后恍了几秒神，她随后回应道：“有一天我想把家人和猫都带出去，开始新的生活，赚够了钱，然后隐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