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浮躁的时代，古典文学甚至被人不断利用。恶俗的古典化，会伤害大家对古典文学的感情。

​​古典文学之所以跨越千年仍滋润着世人灵魂，正是因为古人的文字虽克制、含蓄、温婉、留白，却直击人心。这些文字可以打通时代。

 

 

文┃罗屿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其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作家闫红每次读《诗经·君子于役》，都仿佛看到诗中那个女子，笃定从容，看鸡栖于埘，看日之夕矣，看羊牛下来。她记得，学者顾随讲《诗经》，讲到这首，说就得是“羊牛下来”，而不是“牛羊下来”。“这话看似无理，却是一种诗意的‘有礼理’。牛的个头比羊大，漫漫羊群后跟着几只暮归的老牛，方有那种暮色四合、灯火欲上的氛围。”

 

 

 

从《误读红楼》开始，闫红写秦淮八艳，写张爱玲，写胡适，写《诗经》中的爱与哀愁，“与其说我对古典文化有兴趣，不如说我对人性有兴趣”。而古典文学跨越千年仍滋润着世人灵魂，在闫红看来，正是因为古人的文字虽克制、含蓄、温婉、留白，却直击人心。

 

 

 

就像《君子于役》，看似淡淡的一首诗，却让人感到，爱情也可以这样理性优雅，或者说，这样的理性优雅里，才更有爱情的尊严与力量。“呼天抢地只是徒然尽失身段；祥林嫂式的念叨，只会成为别人的笑谈；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白，会让对方感动时亦有压力。相对于一句‘苟无饥渴’，这些表达实在有搔首弄姿之嫌疑，也太容易在天光下氧化。”

 

 

 

闫红有时觉得，对古典文学的领悟力，其实潜藏于每个中国人的内心。“读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很多人都能第一时间悟出美感。还有杜甫写离乱中与老友重逢，大家都能从中感受到微微的温暖；至于‘杨柳依依’，则能读出一种留恋、不舍甚至怯怯的情绪。”

 

 

 

2000年9月29日，王家卫执导，张曼玉、梁朝伟主演的电影《花样年华》剧照。2000年9月29日，王家卫执导，张曼玉、梁朝伟主演的电影《花样年华》剧照。

 

 

 

 

 

“那些含蓄克制的表达，可以打通时代”

 

 

多年前，十几岁的闫红花9.9元买了一本精装版《古典文学大观》，“从头翻到尾”。这本书，几乎成了她的中国古典文学启蒙。

 

 

 

那时，和闫红同龄的女孩很多沉迷于三毛、琼瑶编织的梦幻故事，她却没有特别喜欢过。“作为少女，我也羡慕琼瑶笔下的浪漫爱情，但就觉得书里的人说的不像人话。无论三毛还是琼瑶，都无法真正安慰到我。”

 

 

 

不过琼瑶善于在小说里化用古诗词，将那些遥远的字句通过一桩桩情事带出。《碧云天》《寒烟翠》《剪剪风》《烟锁重楼》《庭院深深》《青青河边草》《几度夕阳红》，这些书名都是从千年诗篇里撷取的，闫红特别喜欢的还是化自《秦风·蒹葭》的《在水一方》。琼瑶在歌词里写“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它也没说什么情啊爱啊，却比那些字眼更有味道，用我们当时很流行的一个词，就是隽永”。

 

 

 

那时的闫红还喜欢宋词。相对宏阔的唐诗，宋词让她有种“感性的认同”。她最喜欢晏殊、晏几道父子。父亲保守端庄，儿子直率深情。“晏殊最著名的就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简单两句，却让人看出，情绪对他而言是可以掌控的、可以理性处理的。如果他害了相思病，一定会对自己说，‘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几道则不同。他是“热烈且自苦”型人格。“他说‘当年拚却醉颜红’，最后却也是‘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他还说，‘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就是日常中不能做的事情，做梦也要完成。”

 

 

 

在闫红眼里，这对父子的处事态度代表了人生的两种境界——既要开阔，也要燃烧。“有时你要开导自己，有时则要执着一点，类似内心的左右互补。如果说晏殊是微醺，晏几道则是沉醉。”

 

 

 

除了晏家父子，闫红还特别喜欢唐伯虎，一句“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没有耀眼辞藻，没有长篇累牍，看似清浅，却呼应着少女的点点思绪。

 

 

 

闫红觉得，中国古典文学之美不仅美在文字，还在于那些含蓄克制的表达，那都是可以打通时代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写得那么简单，却那么好，就是因为你和它之间没有隔阂，它为你提供了一个情感原型。不管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哪怕没有知识储备，都能够跟这个诗对接。”在闫红看来，《诗经》里有太多的感情元素，可以跟现代人沟通：暗恋有“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执手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有一首诗，讲一个人在丈夫那受了委屈，特意跑出去找人倾诉，这体验我们也有。但是她发现人人都有一脑门官司，她想倾倒情感垃圾，没想到每个人过得都很暴躁。”

 

 

 

虽然《诗经》里的人物与我们相隔千年，“但我总觉得每一个我都认识，好像跟我住在一个巷子。也许《诗经》里没有所谓生活方法论，但我们总可以在阅读中被安慰——原来吃苦的，不止我一个”。

 

 

 

2016年11月18日，《诗经》原创音乐会在大运中心水上舞台上演。/图虫2016年11月18日，《诗经》原创音乐会在大运中心水上舞台上演。/图虫

 

 

 

 

 

“如果学习古典文学不能让一个人变得包容、平静，满腹经纶又有什么意义”

 

 

那些穿越时代的思想以及感情，不光《诗经》中有。《红楼梦》中的黛玉葬花，就让十几岁时的闫红看花开花落时有了和林黛玉一样的身世际遇之感。“还有贾宝玉向林黛玉表白，他只讲‘你放心’，这是我们现代人也会讲的话。”

 

 

 

闫红觉得，古典文学值得一读再读。因为每个年龄段都会有不同感悟。

 

 

 

她以李商隐的《无题》为例，小时候她喜欢“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如今她更喜欢这首诗那暗哑的尾声——心有灵犀又如何，最终仍是“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就是我在宴席上见到一个女子，虽然和她心意相通，但听到上班鼓声后，我仍要去应付官场。”

 

 

 

闫红认为《无题》非常有现代感。“看到某个心仪之人，哪怕彼此很有感觉，你还是要重新投入那种按部就班的生活，你的生活不会因为这样一瞬间的心动有任何改变。”

 

 

 

正因古典文学打通了时代，对于年轻一代而言它同样具有迷人的魅力。

 

 

 

不久前，闫红同样花9.9元给十几岁的儿子买了一门关于唐诗的微课，儿子一下子被迷住了，他最喜欢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因为它“孤篇盖全唐”，“就是人和自然、人和人、人和天地的感情诗里都有”。之后儿子考试时写了篇作文《唐诗伴我成长》，因只谈感受，没有契合“伴随成长”的主题，被扣了11分。

 

 

 

但闫红很喜欢儿子的那些感想。母子俩读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时会想到这一句很像刘慈欣在《三体》里关于宇宙缘起的发问。之后，闫红翻出《红楼梦》中的《葬花词》：“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她和儿子讲，这和《春江花月夜》那句可以互为首尾。“一个问缘起，一个讲缘灭。《葬花词》动人，因为那是一个女孩对生命的根本的追问。”

 

 

 

闫红记得，儿子很小的时候给他报过国学班。虽然总听人说《弟子规》是文化糟粕云云，她倒也不特别介意。“因为他背《三字经》《弟子规》是很快乐的，他不懂，但那种音韵、那种铿锵感，让他特别快乐。”

 

 

 

不过，最终闫红还是带儿子“逃离”了国学班，“没有坚持到底，主要是娃得了重感冒”。几年之后，闫红采访一位著名的国学倡导者，说起儿子因病放弃读经这件事，对方拖着长腔说“那——是你的孩子没有这份福分”，不满溢于言表。闫红后来又见到一些“国学派”人士，也如这位倡导者一样骄傲易怒，这让她不由得感慨：“如果学习古典文化不能让一个人变得包容、平静，即使满腹经纶又有什么意义？”

 

 

 

此后，闫红在《我为什么带着孩子逃离了国学班》一文中提到，国学班之所以让她疑惑，在于它太“轻快”了。“把教育这件事简单化了，而孩子的心灵如构造复杂的琉璃盏，陪伴他们成长的过程，犹如手捧琉璃盏过独木桥，哪有一些育儿专家说的那么轻松。”

 

 

 

2007年11月1日，李安执导，梁朝伟、汤唯主演的电影《色，戒》剧照。2007年11月1日，李安执导，梁朝伟、汤唯主演的电影《色，戒》剧照。

 

 

 

 

 

在这个不停翻滚的时代，人会不由得兴奋和恐慌

 

 

而这种简单化，也正呼应着现代人的某种浮躁。

 

 

 

闫红常说，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她和同龄人幸运地赶上“一个小小的文艺复兴年代”，十几岁的他们争相读诗歌、读尼采，周遭处处弥漫着理想主义情怀。闫红有个邻居，当年不仅会背大量唐诗宋词，还可以一字不漏背出《红楼梦》里所有诗歌。“你知道她现在做什么？她现在在卖包子。当年哪怕一个最普通、看似和文学毫无缘分的女孩，都会被古典文学吸引。”

 

 

 

《色，戒》中那句粗鄙的“时刻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闫红觉得某种程度上可以概括现今这个追求“辣感”的时代。“就像写作者，特意把标题起得特别长，甚至带点挑逗感。深度调查记者跑到现场辛苦挖掘的真相，不如人家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传播效果好。大家的眼睛，都被那些振振有词的东西吸引了。”

 

 

 

2015年，闫红无可无不可地和好友陈思呈做了一个名为“闫红和陈思呈”的公号，至今保持着神出鬼没的更新速度，“我们有时也挺无奈的，认真写个稿子，点击率就是不行”。

 

 

 

每次给自媒体同行写文章，闫红内心都很忐忑，“怕流量上不去，让人家掉粉”。至于那些类似鸡汤的约稿，她则直接婉拒。她说《围城》里就讽刺过鸡汤：“方鸿渐去相亲，发现女孩读的书，都是类似‘怎样得到一个丈夫，并且拥有他’，也就是告诉女孩怎样去钓金龟婿。现在不也常有这类书籍吗？另外，《围城》中的范懿就是鸡汤爱好者，她信奉‘活着就要痛快，死去就要干脆’，后来发现活着不能痛快，死了也不能干脆。”在闫红看来，鸡汤只是看的时候让人觉得有刺激感，但对生活并没有真正帮助，最可怕的是，鸡汤会让人产生幻觉。

 

 

 

“现代人应当少读鸡汤，多读古典文学。”不过闫红很不喜欢类似“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说法，那会让人觉得阅读真的成了“最好的化妆品”，“这不过是另一种浮躁”。在这个浮躁的时代，古典文学甚至被人不断利用。鲁迅、梁实秋等人的作品集，被出版商改了特别奇怪的书名，“就是刻意古典化。这种恶俗的古典化，会伤害大家对古典文学的感情”。

 

 

 

“其实读古典文学只是扩大每个人的生命半径，你本来活在自己的时空，为学区房、子女成绩等各种现实问题苦恼。而古典文学既能安慰你的现实，有时又能在你和烦恼之间建起一堵防火墙。”

 

 

 

闫红常常觉得，如今这个时代有两面性。“一方面它提供了各种可能，没有那么多机会，也就没有那么多蠢蠢欲动；但同时，这个时代又赋予人们一种恐慌，似乎当不了赢家，就必然是炮灰。”

 

 

 

相对于做炮灰，闫红更害怕被生活裹挟。

 

 

 

她说应对的方式可能还是阅读。“当我被物欲困扰时，我会问问自己的初心是什么，会问问80年代那个还是少女的我，最希望过怎样的生活。在物质上，我已远远超越了当年所希望的，但在精神上还远远没有达到。”

 

 

 

闫红喜欢宋代杜耒那句“寒夜客来茶当酒”，“杜耒也许不是穷人，我却偏要想象他是没钱去买酒，以茶代酒，会更有一种令人动容的微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