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

走进电影的门

四季的工作室有两个。一个在北京，驻扎着他的手办制作团队，另一个在青岛，主要负责和电影有关的概念设计。见到四季时，他正在青岛出差，已经在工作室附近的酒店住了一个星期。工作室位于青岛影视拍摄基地东方影都，为了更靠近拍摄现场，所以将工作室安置在此处。

工作室上下两层楼，差不多500平方米，一层是大型雕塑模型的储藏室，摆放着同比例大小的各类“妖魔鬼怪”，如果有夜闯者估计能被趴在地上的“尸体”吓到。二层是工作间，四五个工作人员正埋头于手上的工作。末那从创立时的五人小作坊团队，现在成了一个有着60人、可以肩负电影数字生物一条龙服务的设计制作公司。

四季聊起末那工作室创立之初的状态。2010年，他刚从广告行业辞职。四季在大学里学的是油画，后来为了生计不得不进入广告行业，平日里喜欢买一些日本的手办，算是个手办玩家。日本原型师竹谷隆之一直是他的偶像，“我总在想，竹谷隆之真是太牛了，怎么能把手办的细节做到让人叹为观止的地步，没有工作的那段时间，我也开始琢磨着尝试做一个手办”。

四季自己做的第一个手办和中国鬼神题材有关，是一个地藏菩萨。现在回头来看，四季觉得第一个手办作品有着明显的模仿和借鉴痕迹，也因为这样，他开始反思，为什么中国没有一家原创手办工作室，是什么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难道中国的手办只能在山寨和翻版里过活？带着些许困扰、不甘以及较劲，末那工作室成立了。

末那的取名也很有意思，源自大乘佛教的第七种识，意为潜意识中的我执。执念，成为末那对原创和品质的追求。四季向我描述起初建工作室时的坎坷。“工作室在牛街的一个单元楼里，是联合创始人家的房子，连房租都省了。起初没有生意，所以只能把工作室的原创作品上传到网上，靠老本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末那工作室出品的手办一直以佛教和中国神话题材为主，此时的“末那”出品在手办圈里已经是独特品质的代名词，但那还是小众认知的范畴，并没有“出圈”。突然有一天四季接到了导演乌尔善经纪人的电话，说看到了末那工作室在网上的手办，想来工作室聊聊合作，末那迎来了它的转折点。

2013年，乌尔善想要将《鬼吹灯之寻龙诀》拍成电影，熟悉电影的人都知道，这种拥有大IP原著粉的类型电影极难拍，不仅要有很好的叙事剧本，更难的是如何还原小说描述中的古怪生物。四季说，工作室的人都是《鬼吹灯》的书迷，想想能把文字转变成实物是一件很令人兴奋的挑战。

那年10月，四季和工作室的骨干跟随导演、编剧、美术一起启程去内蒙古看景，从阿尔山天池、呼伦贝尔湖一直到中俄边境的额尔古纳，从日军地下基地到辽代墓穴，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跑遍了大半个内蒙古。“那时候最兴奋的就是可以看到博物馆里各种不展出的展品，有一个辽代公主棺椁被放置在恒温恒湿的仓库里，我们最后几乎在电影里还原了那个棺椁上的所有细节。”

在《哪吒之魔童降世》热映后，末那工作室推出了电影IP授权的哪吒手办，剧中主要人物被制作成可拆分销售的手办模型。在摩点众筹中第一轮预售1500万元，第二轮达到2200万元，打破了国内动漫众筹纪录

聊起乌尔善导演，四季觉得他不仅是自己的伯乐，更看到电影人身上对极致的追求。“辽代的铃铛为什么不是圆的而是方的、当年的铭文书写的方式是怎样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我们还跟着文物局走了一趟荒山野岭里的盗洞。”四季说。

实地考察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要出概念设计手稿，四季和他的团队零经验，只能用最“笨拙”的方法干活，手绘稿改了一稿接一稿，尝试着用雕塑结合绘画的方式进行创作，最终那些曾经出现在小说中的浮游、蝙蝠、锦鳞蚺、巨型彼岸花被做成了雕塑，虽然后来因为剧本改动的原因，其中有部分的生物最终没有在电影中呈现，但这一次死磕细节的小试牛刀，给末那工作室打开了一扇通往电影的大门。

电影开拍之后，乌尔善很放心地把道具制作交给了他们来完成。“到了制作道具这个环节就属于我们的长项了，很多传统的道具制作做不到的细节，可以通过GK手办的标准来实现，它可以按照一个人瞳孔放大很多倍的细纹来设计。”

乌尔善的《寻龙诀》上映后反响不错，即使是最难搞定的原著粉们都惊呼，“视觉想象力的完成度令人赞叹”。末那工作室的概念设计为这部片子的成功增色不少。

这次合作后，乌尔善筹拍了10年的“封神”三部曲再次找到四季，末那工作室将全权负责影片中所有数字生物的概念设计。从2016年进组开始，未来的四年将用大量的人力物力还原《封神》中的各类神怪。有了第一次吃螃蟹的尝试，他的团队有了更明确的流程、分工以及经验，但这依然是一个庞大、细碎、艰难的项目。

乌尔善在采访中谈到过对于“封神”三部曲寄予的厚望。他说：“中国电影到了这个阶段，应该能够产生一些宏大的、能够呈现我们传统文化精髓的作品，像神话史诗这种电影类型，其实代表着一个民族对自己文化的反思、确认和提炼。”四季对此也做好了所有的思想准备，“这一次算是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完成《封神演义》”。

与《寻龙诀》时期的小试牛刀不同，乌尔善曾给四季施加过压力，这部片子的成败很重要的部分取决于末那工作室对《封神演义》里的仙与妖的塑造。四季说，《寻龙诀》考察还能有据可考，而3000年前殷商时期发生的故事在形象上几乎是一个空白。“如果真的按照商周时期的风格来做概念设计无疑是一场灾难。”后续对殷墟的考察验证了四季的这一说法。“进组后我们一行人走访了山西、陕西、河南。殷墟现在什么也不剩，当时最大宫殿的遗址就剩几个桩子，目测当年的宫殿也不过是50平方米左右大小，和恢宏壮丽扯不上什么关系。”研究商周时期的青铜器、甲骨文、占卜等成为他们寻找商周时期设计元素的突破口。

最终，剧组和四季的团队敲定了“封神”三部曲的美学方向：以中国传统的水墨画和宋元时期的审美风向为基础，再加入30%的商周时期的元素。有了方向，四季的团队同样没有解决最难的问题。“《封神演义》中的神仙和妖怪大多都是拼贴的产物，比如说龙须虎在书中的描述，说它是‘古怪跷蹊相，头大颈子长。独足只是跳，眼内吐金光。身上鳞甲现，两手似钩枪’。如何在设计中让它具象化以及合理化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那段时间四季过得很痛苦，那么多的神怪形象跃然纸上，如果是单独攻克，势必形成不了一个完整的系统，更遑论什么世界观。乌尔善提点了四季，让他将《封神演义》里出现的数字生物首先做系统化分类，再从不同体系的仙与妖中提炼出最有代表性的人物进行提报。

第一次提报的经典形象是墨麒麟，乌尔善并不满意，当时他对四季说，墨麒麟是人们最熟悉的一种瑞兽，如果这个形象解决了，那么这部片子的调性基本上就能定下来。一次次开会、磨合，从传统文化符号中找灵感，四季说，那段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第二稿的墨麒麟以传统浮雕作为基础进行处理，雷震子以玉皇庙里28星宿彩塑作为基础，这一形象设计最终获得了导演认可，这才让四季和团队长舒了一口气，概念设计的工作才算走上了正轨。

《封神演义》中的角色形象一个个被攻克，接下来的难题是如何以雕塑形式呈现绘本上的形象，这又让四季和他的团队脱了一层皮。“《封神演义》里哪吒三头六臂的形象大家太熟悉了，但如何把二维的平面图做成360度合理的形象，光三头六臂的雕塑小稿我们做了不下几十个，三头六臂是怎么长出来的？它和脊椎的关系是怎样的？”四季开玩笑说，“你让它动起来，你还得借鉴人体解剖学的原理。”

采访间隙，四季给我介绍了现在工作室里每个人的工作。为了不在各环节上减分，四季现在的团队不仅负责概念设计，还要完成后期的制作，包括数字生物的妆容特效等一气呵成，这无疑让工作室的工作量又大了几十倍。然而，四季很欣慰，做完“封神”三部曲的末那即将脱胎换骨。

四季创办的末那工作室是国内第一家原创手办工作室

国漫热背后的手办困惑

四季的末那手办伴随着出圈的名气，获得了很多电影手办IP的授权。中国动漫热的这些年，他们除了自己的原创手办之外，联名完成了很多电影手办衍生品的开发和制作。包括《大鱼海棠》《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等手办的制作。

在《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热映后，末那工作室推出了电影IP授权的哪吒手办，剧中主要人物被制作成可拆分销售的手办模型。第一轮哪吒主题手办的众筹项目截止到9月30日获得了1500万元的预售资金，第二轮上线不久则突破了2200万元的预售成绩，打破了国内动漫众筹的纪录。这个结果十分鼓舞士气，不少研究新消费的平台开始推演和研究起国漫热背后手办的前景。

面对备受瞩目的成绩，四季表现得很淡定，话语中透露着无奈。“国漫热带动后续衍生品热当然是一个好事，但手办如何实现商业化和大众化，既要赶上电影热度又要保持品质，还需要满足不过高的价格，这是末那工作室面对如潮水而来的资本需要考量的部分。”

手办在中国的发展刚刚开始，难道我们就停留在动画原型IP上了吗？是否能实现IP调性和艺术的结合呢？这是四季一直在IP之外想要实现的价值。从摩点众筹里可以看到，除了电影原型款外，末那工作室还推出了与艺术家的联名款。与艺术家Guodong合作的哪吒已经与剧中故事拉开距离，融入了当下现代人的生活，哪吒和敖丙瘫在沙发上打游戏，从形象到细节都妙趣横生，是原始IP里衍生出的系列。

四季向我介绍起了电影原型手办和艺术家原创手办在制作难度上的区别。“电影原型是现成的，省掉了很多环节，而原创手办产品则需要和艺术家从头来过，其间需要经历规划、设计、创作和3D建模、雕刻、涂样等环节，这对艺术人才和技术工艺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使是日本手办界，原创永远都是小众的，大多数人会选择花500块买一个海贼王手办，也不会花3000块钱买一个竹谷隆之的原创GK人形。当然这并非好坏，对末那来说是我们如何分配人力、物力的选择问题。”

既然如此，末那为什么还要坚持原创手办系列呢？

过去，在流通的手办市场中，手办常常被分为“日本版”和“国产版”，前者做工精细、价格高昂，而后者的质量普遍较差，虽然便宜但完全没有版权。在末那工作室成立的头几年，四季经常会在网上和翻件的盗版者吵架，经常把自己气个半死，最后还要被人嘲笑一番。四季和他的团队的身上都带着一份对原创坚守的血性，我翻看了2016年末那工作室当年发布自己的原创作品“斗战神”系列手办时写下的一段话：“面对我们如此之大的市场和一场大造‘IP’火热运动下，留下的依然是列强割据的‘外患’和买卖盗版与粗劣山寨的‘内忧’。如此，我们依然固执坚持。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

末那的原创手办“鬼神”系列

原创的“我执”

距离写下那番慷慨激昂的宣言已过去三年，末那工作室发展的速度超乎寻常，一度被推到风口浪尖。他们不仅在日本建立了分公司，还签约了近40位日本艺术家，未来还将在北美开展新的业务，引进西方的IP版权以及联动北美艺术家，末那已经从当初的“无人问津”变成了一个向海外输出的文化公司。而对原创的“我执”，他们依旧在践行。

四季向我介绍目前工作室的一个工作重心——原创作品“鬼神志”系列。“现在工作室30%的精力都放在如何拿出一个能代表‘末那出品’的原创手办系列，它是中国传统文化跟现在实用美术的结合，可以运用到游戏、动画以及电影，是一个很完整的概念。”

四季的这个思路似乎是反其道而行，在末那工作室的所有业务里，为电影所做的概念设计和IP衍生品手办，四季觉得是自己沾了别人的光，而末那是谁？它们是否还能实现属于自己的价值？我曾经在一个采访里看到过他对自己的定义。他把自己比作一名匠人，而匠人身上最需要的恰恰是这种来路不明，却又势必要改变当下的执念。四季知道，“鬼神志”在手办界是一个完全不迎合的作品，然而却代表了末那团队在诠释中国传统的过程中到底能走多远。

四季跟我聊起一个故事，是他看到中国文化中被我们遗忘的那个部分。多年前，四季和几个同事要去山西青龙寺看壁画，荒山野岭里一个看门大爷打开了一扇铁门，一行人参观的壁画没有任何保护，几近残破凋零，却见壁画上的形象栩栩如生，如打开了一幅长长的历史画卷。“后来我在网上找这幅壁画，一直找不到，只在淘宝上《寺庙》合订本里看到了为数不多的几页‘仙人卷’，实际上这幅壁画的70%的内容都是鬼神传说，被现代语境判别为‘迷信’之后消失，这种文化上的断裂实际上是一种文化上的缺失。”

在四季看来，鬼神传说的部分是中国文化体系里重要的一部分，它的缺失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人们去理解传统文化的想象力。四季说，明年末那将出品一部电影短片，大概时长15分钟，没有视效，意味着这是一个由机器操控的实物怪兽。这个故事的脚本是四季写的，讲述的是一个刺客被一个古怪的老头复活，他在刺杀时需要传说中羽人身体的一部分，方能完成他的刺杀。

工作间里一名工作人员正在制作羽人的雕塑。四季以这个原型作为例子说明“鬼神志”里各类形象的产生方式。“齐白石曾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东方强调线条、水墨，西方研究的是解剖。一切都是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关键是你如何去做取舍。”

眼前的羽人形象在造型肌肉的结构上能看到其写实的部分，然而从比例和线条来看却依旧是东方出品。羽人最早出现在《山海经》里，也曾出现在曾侯乙墓，代表了生命的另一种形态。在四季的短片里，羽人在槃木（一种横向生长的树）中穿梭，以吃人为生，看守着一个从现实到理想的精神世界，穿过槃木，也许是生也许是死，也未可知。

我们再次聊起他的偶像竹谷隆之。他说：“竹谷隆之从70年代开始做手办原型师，直到今天他的技艺、审美依然会震撼到我，是他重新界定了艺术和模型的关系。我从知道他的作品到见到他，经历了八年时间。即使今天我可以和他谈合作，但我依然小心谨慎，这位改变了日本手办界的大师，有所为有所不为，全凭的是他是否想要做。”四季面对偶像的态度，使我突然理解了四季的“我执”之心来自何处，即使历经了商业的洗礼，他还是希望自己是一名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