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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何重读唐诗?

作者:admin 2020-03-04 我要评论

如果你是一个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要从唐诗获得滋养,必须回到现场,知道他们在唐代是怎么干的。 诗人西川(黄宇 摄) 跟着唐诗去旅行 2018年,西川参与了纪录片...

“如果你是一个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要从唐诗获得滋养,必须回到现场,知道他们在唐代是怎么干的。”

诗人西川(黄宇 摄)

 

跟着唐诗去旅行

2018年,西川参与了纪录片《跟着唐诗去旅行》的拍摄。节目中,他要沿着杜甫在“安史之乱”后的活动轨迹走一遍,带领大家走入诗人的世界。从陇南到成都,再到夔州,出三峡后进入一个叫晚洲的地方,每到一个地方都留下诗篇,杜甫晚年的这段生命旅程,也是他创作最为丰盈的时期。

“我特别想看当他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一个什么感觉。当年他在什么地方待过,他的角度,他的视野,他看见了什么。”西川坦言自己年轻时更喜欢李白,但像很多人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喜欢杜甫。上世纪90年代初,他还写了一首致敬这位诗圣的新诗《杜甫》。只是,以前都是通过文本阅读杜甫,走在旅途中,能感受到一个不一样的杜甫吗?

一千多年过去了,不要说诗圣的踪迹,就算是长安古城,也早已灰飞烟灭,成为无数人梦回唐朝的乡愁。纪录片的文字统筹师永涛,是一位资深的唐史爱好者。十几年前,正是因为在《旧唐书》中发现对长安最终结局寥寥28字的记载,“(朱)全忠令长安居人按籍迁居,彻屋木,自渭浮河而下,连薨号哭,月余不息”,引发他探求那段历史的热情。

江山形胜,大貌依在。陇南山间的小地坝村,据说杜甫曾在那留宿一夜,西川喝了一碗当地传统的炒茶,在村支书张学忠的陪同下,看到了木皮岭,以及当年杜甫经过的渡口。让他惊讶的是,那个农民随口就背出了《白沙渡》中的句子:“水清石礧礧,沙白滩漫漫。”

入蜀古道上,还能看到一些修在水边的唐朝栈道遗迹。山路崎岖,山岭连绵,走到一个叫青泥岭的地方,西川突然明白了李白《蜀道难》中“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的“青泥”,并非烂泥巴,正是指青泥岭。杜甫在《同谷七歌》中写到吃橡栗的片段:“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同行的当地人把橡栗指给他看,西川忍不住尝了一口,发现苦涩难咽。

759年冬天,47岁的杜甫拖家带口,就沿着这条路往成都而去。他的身后,是仍在战乱中的长安。杜甫在山岭中走了足足半年时间,一边走,一边还写了24首纪行诗,像记日记一样描述自己的旅途感受。

“我这次走了一趟,就觉得杜甫不写这个他写什么。他一路颠沛流离,诗里面有时候提到,但多数情况下,尤其是他的名篇,我们老觉得他是一个人,但他是十几个人,拖家带口。”让西川感慨的是,杜甫在艰辛的旅途中迸发出的创造力,“经历什么写什么,看见什么写什么。‘安史之乱’是唐朝的一个转折点,杜甫也是唐诗的一个转折点。他这种‘即事名篇’的工作方式以前没有,以前的人都是以想象、趣味、情怀、修养来写作,直接处理历史、处理当下,是从杜甫开始。”

在四川夔州(奉节)的两年,杜甫的创作井喷一样地爆发了,写下的400多首诗歌中,就有《秋兴八首》《登高》等名篇。登上三峡的最高峰赤甲山,脚下是滚滚的长江,山间云气缭绕,做现地研究的台湾学者简锦松告诉西川,他脚下所踩的地方就是传说中楚王与神女幽会的楚王台。一下子,整个文学史仿佛都浮现在了眼前。向来写新诗的西川,突然有了写古诗的冲动,在奉节开往宜昌的船上,他写了一首《登巫山最高峰》:“冲身破雾最高台,神女襄王安在哉!江入夔门山鬼看,云迷巫岭宋玉哀。断崖猿虎无声迹,秀木雷尘过影宅。蜀楚魂才应不远,飘天灵雨下吾怀。”

导演李文举在纪录片中选了“盛唐六子”中的五位诗人,杜甫、李白、王维、孟浩然、岑参,分别以江湖、仙山、长安、故人、边塞,作为叙述他们旅程的关键词。跳出文本的束缚,触摸唐诗的现场,在他看来,不是以景色去图解唐诗,而是尽量去体会诗人在那一刻的感受和想法。用西川的话说:“杜甫这样的诗人,在普通人的认知中,已经完全被符号化了,但我走这么一圈,杜甫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然而,符号化、经典化似乎是一切诗人乃至历史的必然命运。我们如何能够奢望踏上异日的山川,便真的以为风月同天?西川的乐观,似乎在告诉我们,要理解诗人在那个时刻的感受,至少该了解诗歌之外的诗人,如果足够幸运,他留给我们的材料足够丰富。

与忧国忧民的固有形象不同,杜甫是一个既狂且迂的人,“一个讨人嫌的臭老头子”。在成都时,杜甫喝醉了酒,可以跳到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床上,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严挺子乃有此子!”晚年的杜甫多病,西川统计了一下,至少有糖尿病、肺病,“右臂偏枯半耳聋”,但潦倒不堪的他,依然是个“官迷”,经常拿出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佩戴的鱼符袋把玩,一副洋洋自得的可笑模样。

在成都浣花溪畔,杜甫茅屋上的茅草不时被大风吹去,但千万不要以今天的眼光,去想象杜甫的穷困。“杜甫在奉节时候多穷啊,但你读杜甫全集,会发现他那会还有三个仆人!杜甫再穷,也是士子。用大众文化的眼光去看唐代的士子文化,那全变成故事了。”西川说。

纪录片《跟着唐诗去旅行》剧照

 

回到历史的现场

作为一个新诗写作者,西川是从当下诗歌的问题入手,进入唐诗的再阅读。他最难接受的是,很多人以古诗(在不少人眼里,约等于唐诗)的伟大传统,来攻击新诗。“咱们不谈新诗,谈点古诗,古诗也不是你们理解的写法。”

在两年前出版的《唐诗的读法》中,西川写到自己的好奇:写诗已成为唐朝文人的生活方式,比如说唐朝人怎么一赴宴就要写诗?一送别就要写诗?一游览就要写诗?一高升或一贬官就要写诗?他们哪儿来的那么多灵感?一个人不可能有那么多灵感!或者说,唐人写诗的技术性秘密究竟是什么?

西川在日本学问僧空海法师的《文镜秘府论》中发现了端倪,里面讲道:“凡作诗之人,皆自抄古今诗语精妙之处,名为随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兴若不来,即须看随身卷子,以发兴也。”

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在研究初唐诗歌时,发现唐代宫廷盛行应制诗比赛,得胜者往往能得到一匹锦的奖赏,失败者则被要求饮一定数量的酒作为惩罚。朝臣们为了避免出丑,已经掌握了“三部式”的写作结构:头两句介绍事件、中间写对句、结尾表达旨意。“在宫廷诗中,对偶句是诗体的兴趣中心。‘对属能’是迅速作诗的首要必备条件,一旦掌握了这一技巧,朝臣们就能很快写出中间部分,把精力用来写出精巧的结尾。”

与“三部式”的写作模板相比,随身卷子显得更加实用。西川还发现一本从中国传入日本的《增补诗学金粉》。他在Discovery拍的纪录片中,展示了古诗类似于排句游戏的一套玩法。“这本书里面把夏天怎么写、秋天怎么写,把那些词全给你列出来。比如上面是两个字的,夏夜、昨夜、宵夜、夜色、午夜,下面是三个字的,比如月满池,你就可以说‘夏夜月满池’,你不会写诗,也能编出来了。”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西川发现,唐诗从题材到意蕴都是一种类型化写作,与传统绘画以及寺院佛造像、戏曲等的类型化特点基本相通。

即使如此,也不必对灿若星辰的唐诗感到失望,毕竟对于天才来说,完全不需要这些乏味的参考书。西川的提醒在于,我们应该从一个更为综合、整体的视野看待唐诗写作,那样便既不会夸大,也不该自卑。“《全唐诗》里面2300多诗人,五万多首诗,分散在唐代300年里,一年能摊多少诗人?如果20年算一代人,大概同时期只活跃160个诗人。这160个诗人里面写得好的很少。王安石编了一本《唐诗选》,里面一共70多人。到元人编的《唐才子传》,收录诗人不到280人。再到清人编的《唐诗三百首》,也就70多个诗人。”可见,即使在那个写诗已成为士人生活方式的时代,诗人也并没有想象得多,写得好的更是屈指可数。

唐诗的写作,与今天的诗歌写作全然不同,与科举制度的密切关系,使其成为进入仕途的敲门砖。尽管有唐一代,作为门阀政治产物的恩荫系统与科举系统并存,但后者仍是普通士子们的主流晋升之途。学者傅璇琮认为,进士科在8世纪初开始采用考试诗赋的方式,到天宝时以诗赋取士成为固定格局。与进士科考试配合的是“行卷制度”,考试前,士子们要向公卿硕儒递上诗赋,以增加录取的机会。

类型化的写作,降低了门槛;制度化的选拔,则推动了诗歌的繁荣。不仅如此,唐朝的士子们还享有某些特权。师永涛发现,“唐代户籍管理严格,禁止人们没有原因长期离开户口所在地,这种行为称为‘逃亡’‘浮浪’,是违法行为,但是负笈从师出门求学或弃孺求仕却是例外”。或许正因如此,唐朝的诗人们才有了那么多的远行与壮游,也有了那么多旅途中的诗篇。

自我,或者当代性

或许我们还可以发问:读懂唐诗,或者感受唐人的感受,对今天的我们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在拍摄《跟着唐诗去旅行》前,李文举拍过《丝路》《森林之歌》等一系列纪录片,去了很多地方,见到很多山水,但他发现自己在面对这些美景时,往往缺乏描述的语言,那时他就想如果李白写过这里,至少我们还能念几句诗,不会仅仅发出“太漂亮了”的感叹之声。反过来,他也很想去看看那些反复出现在诗句中的地方。

然而,进入拍摄后,李文举发现真正打动人的还是那种千载而下万古如一的情感共振。李文举告诉我,不会喝酒的六神磊磊,跟随李白的脚步攀爬完戴天山、太白山、庐山、匡山后,在李白墓前陪他喝了一瓶酒,那时他想到的是杜甫想念李白的诗篇:“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回到唐朝写作现场,西川更多感受到共享创造力的激情。“对他们来说,诗歌是一种修养;对我来讲,诗歌当然要提供修养,但更是一种语言的创造力,你得在语言里面能够折腾。怎么折腾?当然是和你的时代有密切的关系。”

“刚才江河(注:诗人欧阳江河)还给我说:拉美作家全是在场的。我说我知道,中国作家不在场,是全世界最封闭的一群作家。”面对我的追问,西川的回答是“所谓在场,就是大家都在冒泡,而且贡献出来的东西全是世界意义的”。

自然,唐朝那会儿还没有世界文学的概念。虽然处身一种类型化的写作,但那个时代的天才们,也在不断更新着自己看待世界、思考世界的方式。在成都,西川遇到了一群好玩的人,他们因为杜甫的一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聚集在一起,成立了一个“在成都遥望雪山”的微信群。他们通过各种分析,研究西岭的具体所指,以及在何种情况下能够看到西岭,并拍摄自己观察到的西岭图片,互相分享。似乎可以说,杜甫在诗歌中所发明的一种观看方式,也为今天人们观看世界提供了某种参考。

西川很少将古诗作为一种可资利用的写作资源,在他眼里,可以分享的只是那种面对各自时代的创造力:“对于想从唐诗中获得修养的普通读者来说,读点符号性的作品就可以了。这个我没有要求。如果你是一个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写诗的、画画的、写小说的、做摇滚乐的,要从唐诗获得滋养,必须回到现场,知道他们在唐代是怎么干的。”

尽管有了兴致,西川也会写写古体诗,但他也清醒地意识到新诗与古诗的截然不同。新诗作为现代性的产物,天然具有一种国际性。“新诗中的现代性,是一个写作意识、写作观念的问题。究竟怎么写?古人吃个饭,送个别,都可以写诗;但现在你不需要送别了,天天飞来飞去,也就是说送别这件事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必须充分认识到你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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