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蛋凡人

在我所居住的四线蜀中小城，一家号称发端于北京的连锁健身房依靠遍地开花的策略，只用了二三年光景，就近乎垄断了整个市场。人到中年，无论心理年龄处什么阶段，都不得不承认身体日渐老化。因此当健身小哥热情地询问“健身、游泳了解一下？”时，我迅速下了决心。刷卡的那一瞬间，仿佛自己已经与肥肚腩和水桶腰举行了庄严的告别式。

坚持健身自然是需要与懒惰长期不懈斗争的，在这个过程中，很少能感受到立竿见影的快乐。但故事总是暗藏着玄机，健身房内设的桑拿室却意外成了身体辛劳后的欢乐之源。作为一个轻度社恐症患者，旁观者是最适合我的角色，除了倾听，我还要做到当内心已笑作一团时，表面却不露声色，不过幸好有氤氲的水汽和昏黄的灯光为我做一些掩护。

在这个狭小的由木板、电炉和水蒸气构建的社交圈，人们在形式上已经做到了最大限度地坦诚相对。但既然是社交，就无可避免地有融合、有对立。把人们划分为对立两个阵营的首先是蒸桑拿是否应该加水，但水只是分歧的表象，其背后是近年来在中国大地广泛扎根的“湿气”学说。对此我也曾左右摇摆，直到我对桑拿一词进行了初步考据后，便成为了一个不公开表露身份的坚定不移的“加水派”——桑拿一词来自芬兰语Sauna，在芬兰，人们在蒸桑拿的过程中会几次三番跳入冰冷的湖水以加快新陈代谢，而中国台湾更因此把桑拿形象地翻译为“三温暖”。

两个派别很少会产生直接的冲突，对湿气避之不及的女人们更多地会在一大瓢冷水刺啦啦淋入电炉后，嘟哝着起身离去。我见过最激烈的一次不过是，没有白大褂加持的女医生，对加水者表明身份和工作经历后，语重心长地告之湿气对身体的毒副作用。加水的女士听了，脸上看不出是幡然醒悟还是不屑一顾，她站起身迎向了腾空而起的水汽。但这次因为有医生的背书，三三两两的附和声开始出现，她耐不过只有悻悻地结束了本次的排汗与排毒。我对自己没有亮明身份支援她，一直心怀内疚。如果我当时抛出那段考据与医生对阵，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站我这队，胜负是否会因此扭转。

可能是因为一丝不挂所形成的交流障碍，桑拿时女士们大多默不作声地默默流汗，有的会继续舒展身体，有的会安静地敷上面膜。通常只有熟人搭伴，女士们才会释放爱聊天的天性，但毕竟是环境封闭的公共空间，都只说些无伤大雅无关隐私的家长里短。最让我感觉温情的是一对相约健身的母女，女儿已是中年，母亲年近七旬但身体硬朗，还坚持游泳。母亲会向女儿说起当天游泳的状况，而永恒不变的婆媳矛盾也是两母女长盛不衰的固定话题。

我墨守不言不语的社交规则，从不主动搭讪或参与话题，但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刻。有一次迈进桑拿室刚刚站定，就发觉自己不经意间误入了由五六个人组成的小圈子。已有的聊天者们立即接纳了我，可话题却是让人尴尬的谁的肚腩比较小和谁的腰身比较细。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暗暗把自己的尺寸在圈子中进行了排位，确保做到知己知彼。话题组织者旋即夸奖了我的肚腩是圈中最小的，我迅速接住话头把桂冠抛给了左边一位比我年轻的女士，然后讪笑着默不作声，听她们互相品评。

桑拿室最核心的话题是绝对绕不开身材的，但讨论都是在每个人心里默默地展开，归属腹议。看到天生瘦削的人，会心里生出羡慕；看到拥有马甲线的人，会对她的自律肃然起敬；看到常常来健身房报到但身材乏善可陈的人，会对健身是否有效产生怀疑；对比年轻人的紧致和老年人的松垮，会感叹时间的无所顾忌。再低下头看看自己，庆幸桑拿室的可视度和辨识度均不理想，因此可以堂堂皇皇泰然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