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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南极

作者:admin 2020-03-25 我要评论

温旭是一名年轻的科学探险家,2019年10月至2020年1月底,他向世界纪录单人无补给、无助力穿越南极大陆发起挑战。相比100多年前人类第一次踏上南极大陆,温旭不再...

温旭是一名年轻的科学探险家,2019年10月至2020年1月底,他向世界纪录——单人无补给、无助力穿越南极大陆发起挑战。相比100多年前人类第一次踏上南极大陆,温旭不再是面对完全的不确定,而是在有限的未知中体验不确定带来的挑战。

温旭在瑞士铁力士山

 

生死之后的决定

温旭在决定“独步南极”之前,已经完成了攀登珠穆朗玛峰和穿越北极格陵兰岛的探险,“独步南极”是他的第三站。这个决定源自2017年5月的一次科考事故。温旭在格拉丹东附近的冰川,一脚踩空掉进了冰湖,险些丧命。他回忆道:“那是5月份,还没有入夏,在海拔5500米的位置冰川已经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我一米八的个儿掉进去之后都踩不到底。谁也没听说过登山还需要防止掉到水里。”

这让温旭感到后怕,如果没有专门学过冰面自救,当时一脚踩空,但凡反应迟了一秒,那么就很难讲他是否能安全回家。温旭的妻子、同为探险家的虎姣佼当时刚怀孕4个月,这让温旭思考良多,他第一次离生死如此之近,对于尚未出生的新生命他充满了期待。与妻子商量再三,他们决定发起“<2℃计划”——通过人类首次穿越地球三极的科学探险来呼吁公众关注全球气候变化。

温旭的行走线路经过了非常严格的计划,2019年10月25日先抵达南美洲智利的蓬塔阿雷纳斯,再搭乘军民两用的运输机伊尔76前往南极大陆的联合冰川营地。,按计划温旭到达联合冰川营地后需要到安全旅行部门、医疗部门还有各类负责天气、装备的部门报备,然后乘坐双水獭飞机前往700公里外的出发点伯克纳岛的过渡营地。令温旭和他的团队没有想到的是,还没踏上南极大陆,第一个意外就出现了。10月底,智利发生了几十年来最大规模的暴动和罢工,预计10月22日抵达的物资装备在圣地亚哥海关被滞留,DHL快递公司因为罢工一直没有恢复正常。温旭的装备包含了80天的食物、科考仪器、雪橇、GPS、卫星电话等物资,共计250公斤。

等待,消耗着所有人的耐心,每晚出发一天,意味着温旭的行走时间将缩短一天。进出南极的时间有明确规定,一旦错过窗口期就算登上了南极大陆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探险……时间一天天过去,80天的行程被压缩到70天,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两年的训练和计划也许将功亏一篑。11月9号,好消息终于传来,10号物资可以抵达蓬塔阿雷纳斯,这几乎是温旭出发前最后的时间底线。20天的等待和出发的仓促为之后的行程埋下了“焦虑的种子”。

温旭拖着雪橇独步在南极高原前行

 

按照原有的计划,温旭应该在联合冰川营地休整一周左右。调整心态、适应环境、整理装备。为了赶上时间,温旭却不得不在抵达南极大陆后的第一天就出发。妻子虎姣佼作为温旭的探险经理,在他出发前刚生下第二个女儿,还没出月子的她,每天晚上和世界各地的探险顾问们进行着密切的沟通。

极地探险界的大神伯格·奥斯兰(Borge Ousland)和拉尔斯·艾布森(Lars Ebbesen),以及极地探险家丽维·阿妮申(Liv Arnesen)和安·班克罗芙特(Ann Bancroft)是温旭此次探险的顾问。其中,拉尔斯每天都会根据温旭的情况给虎姣佼一些战略上的建议。拉尔斯在1994年就已经完成了从伯克纳岛到南极点的探险,他给虎姣佼发来了自己的一些担心。一方面,温旭装备超载,这给温旭的体力带来严重的考验,他建议温旭放弃一部分装备;另一方面温旭开始行走的第一个星期就遇上了南极持续的坏天气,云层覆盖,有降雪,每天都会遇到强风。还没等虎姣佼把这个坏消息和温旭沟通,便传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因为风力过大,温旭的一只手套和羽绒服被吹飞了。

“吹飞了?”虎姣佼脑子一片空白,这可是才出发的第三天。“如果没有羽绒服,接下来的几十天怎么办?难道要放弃了吗?”南极大陆的意外就像那漫天白雪一样,将刚刚燃起的希望直接掩埋了。

接二连三的意外

温旭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他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重新复盘了一下自己犯下的错误。那阵该死的阵风(风在短时间内突然忽大忽小并改变风向)吹来的时候,他正是脱下手套要穿上羽绒服的瞬间,手套突然被风卷飞了,羽绒服也掉落在了地上。他预估了风向,决定先去追手套,风速极快,暴风雪中能见度不过几米,回头一看,突然改变风向的阵风从另外一个方向卷走了羽绒服。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已经看不到雪橇,连刚才的滑雪板痕迹也被吹没了,在大风和阵风交替肆虐的过程里,他依靠着GPS的定位找回了雪橇。

温旭安营扎寨,听着帐篷外肆无忌惮的风声越来越大。在这片荒芜的无人之境,他拨通了虎姣佼的电话。虎姣佼在短暂慌神之后和他讨论起解决方法,“也许可以让救援飞机投递物资”。温旭在电话里顿了顿,“我不想这么快就要补给,也许可以有其他的办法”。

虎姣佼克制着电话里的语气,跟温旭汇报了未来一周的气候:“明天可以尝试往前走,但是全天是暴风雪……后天不可能走,待在帐篷里吧,晚上有很强的暴风雪……大后天稍微好些……”温旭在帐篷里仔细记录着妻子的天气预报,未来一周的时间都是坏天气,他在电话里反过来安慰妻子:“没事,既然已经这样了,我觉得不会比这更糟了。”

事实上,第四天出现了更大的麻烦,当温旭闻到煤油泄露的味道时,火已经烧了起来。当帐篷外的雪浇灭了火势之后,温旭才发现自己的眉毛都被火燎没了。幸好发现及时,他的物资损失不严重,帐篷基本完整,只是底部烧出了一个大洞。他站在荒无人烟的南极大陆上,帐篷像是茫茫大海里的一叶扁舟,“在探险之前,即使做好一切准备,也不敌突如其来的变化,到了谷底反而是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一直很糟糕。虎姣佼给温旭念了一段拉尔斯发来的信息:“姣佼,你一定要通知温旭,不要想之后的任何事情,忘掉穿越,忘掉南极点。保持积极、井然有序,专注于探险,冷静谨慎,必要时就待在帐篷里,不要在坏天气里做冲动的举动。养精蓄锐,把能量用到之后的南极高原去。”

焦虑、恐惧、被隔绝的情绪在这寸步难行的时刻反而有了缓解,温旭着手开始修复帐篷的底部,他还想出一个好点子,把一条备用睡袋做成一件羽绒服。那天晚上,温旭一扫颓丧,在给虎姣佼的电话里说:“我把睡袋做成了羽绒服,还有设计图呢!你想看看吗?”

经历了几次挫折之后,温旭渐入佳境,真正开启了自己的南极独步之旅。

独步南极途中,温旭每行进1小时后进行5分钟的小憩,会喝水和吃坚果、巧克力等补给

 

女儿是探险的羁绊还是激励?

一周之后,南极的好天气到来了,温旭也已经休整完毕。天空是深蓝色,阳光洒满雪地,放眼望去一望无际,蓝白相交,美妙绝伦。攒够了体力的温旭开始了超常发挥,每天能在雪地里平均行走25.5公里以上,他开始适应了当下和自己相处的感受,越走状态越好。

结束了一天的行走,给家里打电话是他最期待的时刻。11月23日,是温旭大女儿毛猴的生日。温旭喊着:“毛猴,生日快乐!”电话那头传来毛猴的声音:“爸爸,我爱你。”在女儿面前,他不再是那个坚不可摧的探险家温旭,他只是一个想把女儿宠上天际的女儿奴。

毛猴从出生到两岁,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温旭在照顾。据虎姣佼说,大女儿出生后,他们家没有请过月嫂,在她坐月子时,一直是温旭给毛猴换尿布、洗澡、拍嗝、哄睡、理发。即使去穿越格陵兰岛,他也把毛猴带到了挪威去照顾。

虎姣佼也曾经想过,两个孩子的到来,对温旭的探险到底是一种激励还是羁绊。虎姣佼后来在记录温旭的南极日记里写道:“曾经,最大的错误,是认为温旭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我帮助他实现穿越南极的目标,其实不然,温旭最大的快乐,应该是探险中重新认识、发现、突破自己,还有在这个过程中体会家庭、朋友和爱对他的重要性。” 

温旭的南极探险还有科考工作要完成,他需要在路途中进行勘测,每隔10~15公里,收集一个5ml的样品,方便未来测量冰雪的密度,分析气溶胶粒子种类。温旭在2011年开始攻读第四纪地质冰川方向的硕士学位,曾经多次参加、带队进行科学考察活动。同时,温旭要与国防大学政治学院的陈曦老师合作,完成他在探险过程中的心理量表的记录;在应用学专家陶思璇博士的指导下每天完成一幅画,最终带回国内由专业心理学专家进行解读。“在南极,最大的考验除了体力,更重要的是如何与自己相处,理解生命的存在以及孤独。”除了每天五分钟的卫星电话可以感受到千里之外的人类文明,温旭深陷被世界遗忘的恐惧之中。“人生没有几次这样的体验,一个人起床,一个人烧水,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和自己身体较劲儿,一个人搭帐篷,一个人欢乐和悲伤……”

极地探险届的大神伯格·奥斯兰(左)是温旭的良师益友,他们曾经一起穿越北极。在温旭独步南极的过程中,伯格时刻关注着他的情况,并发来一些具体的建议

 

崩溃边缘

温旭的行走到了第三十三天,伴随着体力的下降和自然条件的恶劣,他的情绪崩溃随之而来。“我第一次听到温旭在电话里聊起自己遇到了新鲜的粉雪,又深又厚,他的雪橇太重,完全陷入大雪里没办法拖出来,除了咬牙坚持,别无他法。”虎姣佼说。

14个小时,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前行,只挪动了20公里。身体的透支,加剧了他精神的崩溃,不知道前路这样的雪地还有多远。在过去的探险经历中,温旭最热爱的就是这种“不确定性”,像是把自己逼到极限后,突然峰回路转看到了希望,这对他来说是探险最有魅力的地方。但这一次他有些崩溃了,虎姣佼是他唯一的倾诉对象,温旭情绪激动,虎姣佼的心情也变得七上八下。她在电话这头除了倾听,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十天之后是圣诞节,GPS数据显示温旭已经进入了南纬86度,行程过半。温旭的情绪奇迹般地在这十天里有了变化,仿佛他已经和粉雪和解。他开始提速,每天平均可以行走26.5公里,按这个速度要在规定时间完成穿越变得可能性很大。正当温旭每天行走27公里的巅峰状态出现后,一次通话,虎姣佼激怒了他。

在开始行程之前,虎姣佼和温旭达成了某种共识,通电话不谈其他,专注于行走。虎姣佼每次只聊 “今天走了多少?”“天气如何?”“吃了什么?”这类固定的问题,行进速度太慢时,也会向他提出建议,趁天气好多走几公里。

“你每天只问我走了多远、吃得怎么样,你有问过我想不想家,想不想孩子吗?你有体会到爱吗?”温旭质问她。温旭在生活中一直是一个情绪稳定、内心温和的人,几乎没有跟虎姣佼发过脾气。可是,当她催促多走几公里的建议反复出现后,温旭在圣诞节这天生气地挂断了电话。

几个小时后,大哭过一场的温旭给虎姣佼打来电话,坦诚地谈论起了内心真正的需求。崩溃反而成为一件好的事情,他们倾听到了彼此内心的需求,建立了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牢固的信任。这一天,虎姣佼在朋友圈中没有提到温旭哭着走完了一天的行程,她回想了他们从在学校相识,到六年前在温旭老家天津的婚礼,婚庆公司给他们设计了穿着婚纱和西服,同时还背着登山包的形象,两人一同走向他们的极地世界。

突如其来的对手

杜费克山(Dufek Messif)是在过去一年研究路线时,被温旭团队提到最多的一个地名。这是一条由北至南最陡峭的岩石山脊,经历了漫漫无期的白色世界后,温旭终于看到他面前出现了黑色的岩石。这是通向南极高原的门户。最近一次经过这一段路程的是英国探险家班·桑德斯(Ben Saunders),他计划从靠近冰架的地方出发穿越南极大陆,却由于食品不足在南极点放弃,他说,这是他探险生涯中最艰辛的路程。这一段路程共39公里,温旭开了挂似的,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行走。

在温旭出发前一个月,虎姣佼听说在相同的时间,有一名德国的女探险家安雅·布拉查(Anja Blacha)会和温旭走相同的路线抵达南极点。唯一的区别是她的终点只是南极点,并非穿越,所以之前也没有太当回事,直到出发前几天才知晓,这名德国女探险家已经比温旭提前一周抵达了南极的联合冰川营地。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因为行走南极点的目标是相同的,谁先抵达 ,谁就创下第一个单人无助力、无补给抵达南极点最长路线的世界纪录。

温旭之前遇到太多突发情况,并且他的载重是女探险家的两倍左右,所以一路落后。更富戏剧性的事情是两人的探险顾问是同一个人——拉尔斯。 拉尔斯曾经对虎姣佼提起过两人的路线情况,并建议他们在最困难的时候应该合作,比如交替开辟路线,双方都节省体力,但这一建议安雅没有采纳。

温旭在最后冲刺南极点的行程一路提速,最快的时候两天走了70公里。他和安雅的距离不断缩短,还捡到了她丢弃的雪铲,可见安雅也已经开启了冲刺模式。

2020年1月8日,在离南极点40公里处,温旭赶上了正在扎营休息的安雅。温旭觉得,在探险中极速竞争并非他的目的,56天,两人同在一片天空下前行,虽然没有打过照面,却在无形中成为互相的陪伴。他向安雅提议,两人可以一起抵达南极点。一开始安雅是拒绝的,毕竟对于每个探险家来说,第一个单人抵达南极点的世界纪录充满了诱惑。

两人有过一次攀谈, 安雅告诉温旭自己的探险是为了激励更多的女性。“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温旭心里想。在温旭连续三次追上不敢休息的安雅之后,两人最终决定一起迈过南极点。1月9日14:50(北京时间1月10日1:50),来自中国的温旭和来自德国的安雅一起抵达南极点。温旭抖落开国旗,他们笑容灿烂地合影,书写了一个新的历史时刻。

和温旭一起抵达南极点的德国女探险家安雅。他们两人巧合的在相同时间发起了对单人无助力行走南极点的挑战,两人从一开始的竞争关系,最后成为了合作

 

抵达南极营地后,舒适的帐篷和食物,以及来自各国探险者的嘘寒问暖,让温旭找到了一种归家的感受。他的行程完成了1400公里,还有后半段行程等待着他。南极点的ALE公司是一家南极探险服务公司,任何人要进行下半段行程,需要ALE公司的“资格审查”批准后才能继续,审查的内容包括经验、技能、医疗、环保各方面。最终温旭获得了审批通过,但ALE公司提出了两个问题:撤出南极大陆的时间必须安排在2020年1月23日,这意味着剩下的600公里只有13天的时间,平均每天42公里,如果没有助力,根本不可能完成;第二个问题是出于为温旭的安全着想,在南极点到终点之间有一段188公里飞机“无法降落”的地带,13天的时间里,估计温旭刚好走到“无法降落”区域,没有办法返回南极点。

虎姣佼迅速拿出了三个方案:一、后半段采用风筝滑雪,但这个对风速和风向有极高的要求,所以同时也必须放弃“无助力”和“无补给”的挑战。二、改变路线,改到莱弗里特冰川,路短、平坦,但在路线改短之后,极地探险圈里对这条路线是否认定为穿越却存在着很大的争议。三、放弃,再准备第二次穿越。

电话里,温旭沉默了。最难的行程已经过去,56天里的一幕幕像电影一般回放,暴风雪里的日日夜夜,飞走的羽绒服和手套,崩溃哭泣的那通电话……虎姣佼打破沉默:“再来一次,你还敢吗?”温旭想了很久,回答:“好!”

尽管没有像计划中一样真正穿越南极大陆,但温旭也已经破了世界纪录,成为第一个单人抵达南极点的中国人。

我问温旭:“最终没有完成穿越,你遗憾吗?”

他说,不会。如果智利没有暴乱影响行程,如果前十天没有遇到连续两周的暴风雪天气,如果手套和羽绒服没有飞走,如果可以有更坚定强悍的内心……可是,人生就是由许许多多不确定组成,才叫生活。

温旭落地北京的时间是1月23日凌晨,第二天是中国的除夕,他看到机场里的人都戴上了口罩。“肺炎疫情越来越严重!”之前虎姣佼在电话里已经第一时间告诉了他这个坏消息。温旭百感交集,人在自然面前的脆弱无助每一天都在上演。

虎姣佼站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又黑又瘦、胡子拉碴的温旭。虎姣佼笑着挽住他的手:“除夕夜,你想吃什么?”温旭说:“我想吃涮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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