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0 年10 月24 ～25 日，《北京条约》签订仪式。由恭亲王奕訢、英国代表额尔金、法国钦差噶罗男爵签订(现藏法国尚蒂伊喷泉图书馆)（FOTOE供图）

赶到大沽口外的穆拉维约夫，没有赶上看热闹，也没有表现出对宿敌英国大败的幸灾乐祸，而是立即联想到在清军大获全胜之后，俄国修订条约的诉求怕是会增加难度。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渤海湾，勉强拼凑了9只大小舰船，本想借以搞一点恫吓敲诈，得悉拥有20多艘战舰的英法联军刚被击败，只得收起这个念头，命舰队停泊在威海，仅带“美洲号”和“治格特号”机帆炮船前来。他将座舰靠近美舰停泊，也多次与美国公使华若翰会晤，交往很亲密。穆督将给伊格纳提耶夫的信交清朝官员代转，叮嘱小伊在京对美使多帮忙，也夹带了美使的函件，就与清廷谈判之事进行沟通；因“美洲号”无法开入水浅的北塘口，华若翰多次借给小火轮，供俄国人进入交涉。

1859年7月19日，美国使团获准进京，穆督特地穿上军礼服前来送行。俄罗斯远东有不少穆拉维约夫的雕像和画像，面容清癯坚毅，身材英挺，在美国副使卫三畏笔下却大为不同：“他是一个很胖的矮个儿，一脸认真的神情，好像生活对他说来是一桩很严肃的事情。”呵呵，美国佬一如我们的东北好汉，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幽默精神，看到糖球般的总督大人一脸庄重，稍带记了一笔，也让人对俄国艺术家的创造力再一次刮目相看。之后老穆经过多次交涉，成功让携带分界地图的布多戈斯基进京，然后起烟返航，与日本人谈判去也。

由于大沽口交战中被抓获的一个俘虏自称美国人（实乃去过美国的加拿大人），华若翰一行的入京多了不少麻烦，短短一段路竟用了10天；俄国的小布则一路顺利，后发先至，见到由库伦抵达北京已近一个月的伊格纳提耶夫。小伊在抵京次日（6月28日）即告知军机处，请求展开会谈，清廷有意将之晾了十几天，然后通知将委派户部尚书肃顺、刑部尚书瑞常定期与他会晤。肃顺是咸丰政坛上的一位猛人，其七世祖为开国元勋郑亲王济尔哈朗，世袭罔替，乃父承袭王爵，而作为老六的他就没有份了，以“闲散宗室”的身份晃悠了多年，声色犬马样样精通，进入咸丰朝则深受宠信，扶摇直上，以户部尚书兼管理藩院。尽管已知俄罗斯地大兵强，清廷仍沿袭传统模式，以外藩待之，凡对俄事务均由理藩院办理，由肃顺领衔对俄谈判。前任俄使彼罗夫斯基出身外交系，与肃顺的沟通虽疙疙瘩瘩，总算没起冲突，现在换了一个年轻气盛的侍从将军，一场硬碰硬开始了——

7月12日双方第一次会晤之前，伊格纳提耶夫拿出一份《补续和约条目》，共六条，第一条就是确定两国东段边界，比《瑷珲条约》索求更甚，删去乌东地域的“共管”二字，且向南大肆侵占。肃顺立即回文，宣称康熙间所订《尼布楚条约》对两国边界早已说清楚，即以外兴安岭山脊为界；即使有未尽处需要勘定，也是黑龙江将军出面办理，吉林之地不与俄国相连，谈不到立界通商之说。至于后面开列的新疆划界、库伦和张家口通商、设立领事等项，均作驳回。

小伊再递《补续和约条目详解》，声言：“本国从东至西一万余里，与中国相交一百余年，虽有大事，并未一次交锋；若英吉利等十余年之间，常至争斗，已经交锋三次，然逾万里地尚且如此，况离此相近乎？若英法两国住满洲地方东岸，火船兵船来时甚易，中国海界绵长，战法各处亦不能敌，唯本国能办此事。”轻蔑与威胁之意甚明。肃顺反唇相讥：相信贵大臣这样说话是一番美意，不是想借机侵占我国的土地；但不用贵国操心劳神了，若有别国占据，天朝自有办法。

与俄国人谈判黑龙江划界，清方有两个短板：一是《瑷珲条约》，二是桂良等钦差大臣在天津给普提雅廷的承诺。小伊抓住不放。这里还要说一说俄清在办理外交上的差异：俄人是片纸必存，每晤必记，认真归档，谈判时随时拿出当棍子抡；清人则谈判地忽南忽北，主谈者临时差遣，沟通之际现场发挥，很不留意存档。俄使死死咬住的以上两点，清廷大臣（当然包括肃顺）群策群力，也想出一套应对之词。对于《瑷珲条约》，肃顺强调系奕山在胁迫下的个人行为，没有得到朝廷授权与批准，为此已将奕山革职、吉拉明阿革职枷号；至于桂良转达的谕旨，则告知文本有误，与原件差别很大。俄使咬住不放的所谓“诸事皆定”，指的是借给黑龙江左岸空闲地方，绝非乌苏里江以东，那里属于吉林。奕山在谈判时也说过“未敢酌准”，穆拉维约夫必能记得。

根据在恰克图与老穆商定的预案，小伊至京后闭口不提赠送枪炮之事。他大约希望清方提出，自己正好讨价还价，孰知肃大人从不问起，心中则大为鄙夷——说了的话不算数，什么玩意儿！有了这层看法垫底，肃顺对于己方诡辩和抵赖便毫无压力。由于未见当事人记述，不清楚双方会晤的具体过程，不清楚现场由谁提供翻译，据今天所能得见的材料，似乎以公文的互驳为主，但也有过当面争吵。如小伊拿出桂良抄给的咸丰谕旨，肃顺说文字中有很多错讹，伊争辩不可能出错，并要求拿原件来比对，直接被老肃怼回：皇上的谕旨，哪是尔等想看就能看的！

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小伊拿出《瑷珲条约》文本，递到肃顺手中，嘴里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孰知肃兄“啪”地扔在案上，讥笑说：此乃一纸空文，毫无意义。追踪了一下这个说法，唯见《清通鉴》转引自俄人所著《1860年〈北京条约〉》，我国文献未见记载。

布多戈斯基一行在7月25日抵达北京。伊格纳提耶夫有了乌苏里地区的详图，立刻照会肃顺，抬出颇令清廷头痛的霸道总督老穆，说他关注和约之事，特地乘船赶到天津海口，派人送来新绘制的地图，“二位大人如愿妥办分界之事，细阅前文，即可依照此图办理方妥。不然，难免侵占扰乱”。小伊还说下次会晤时，肃顺可见一下黑龙江来的布中校，此人很了解实际地形，可以一起商量。肃顺对这份地图毫无兴趣，对俄使要求依照此图、否则就侵占的威胁极为反感，正色警告：如果你们胆敢这样做，我国必将闭关罢市，已借给的黑龙江左岸空旷之地和阔吞屯、奇集等处都会收回，恰克图和伊犁等地也不许通商！

次日，小伊向军机处提出控告，要求更换肃顺（此前已抗议过肃大人“行不宜之文”），当即被驳回，日子也更加难过。本以为到了北京可以四处转转看看，绘个图啥的，哪知被以安全为由限制在小小馆舍，重兵围堵。偶尔允许个别人出门，也会有人尾随跟踪，其间还发生俄人骑马路经城墙根时被砸伤之事。同样困窘的还有美国使团，想与俄使取得联系，可一南一北，好不容易派人接上头，立马被盯梢的清兵抓住，一通狠捶……（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