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周国平，孤独这种感觉，我想人人都会有。但是到底孤独是什么样的状态？人为什么会孤独？其实好像不太容易说清楚。 

我想了一下，我觉得孤独肯定不是一种外在状态。比如你一个人待着，不一定会孤独，在人群中你也可能会感到孤独。所以不在人多人少，孤独是一种内在的感受。

孤独的三个层面：哲学/文化/情感

那么，人为什么会孤独呢？孤独其实是由不同原因造成的，因此孤独就有不同种类。我想了一下，让人产生孤独感的原因，大概有三类，所以孤独的种类也可以分成三种。 

哲学层面的孤独：人人都是宇宙孤儿

第一种，是哲学层面的孤独，或者说形而上层面的孤独。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人人都是孤儿》，其实就是讲这个问题的。当然，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都有父母，而且在父母抚养下长大。但是你仔细想一想，其实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多么偶然。你当然是父亲和母亲生的，但你父亲和母亲碰到了、认识了，这完全是偶然的；认识以后他们又相爱了、结婚了，这也是偶然的；他们在哪个时间做爱，把你孕育了，怀上了你，这也是非常偶然的，如果换一个时间的话，可能怀上的就不是你了，可能是你的兄弟姐妹，而不是你。你再往上推，父亲的父亲和母亲，以及母亲的父亲和母亲，一直到最早的老祖宗，这里面出一点差错，就不会有你。 

所以这么一想，我们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是宇宙间一个完全偶然的产物。造化完全是借同样是偶然产物的父母的身体，把你从虚无中产生的。那么父亲和母亲既不是你单身的必然根据，也不能成为保护你免受人间苦难的可靠屏障。你来到世界上，落到你身上的那些苦难，无论是疾病也好，精神的悲伤也好，社会性的挫折也好，你都必须自己来承受。父亲和母亲再爱你也是无能为力的。最后，当死神召唤的时候，绝没有一个父母的怀抱可以使我们免于一死。

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又必然地离去，都是从无中来又到无中去。所以我经常想到这个问题，这是一种宇宙孤儿的感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自己的灵魂从哪里来？会到哪里去？你会感觉这个答案是找不到的，感到自己是茫茫宇宙中一个稍纵即逝的、偶然的存在。 

▲高更，《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所以印象派的画家高更有三个著名的问题发问，他有一幅画，题目就是三个问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谁？其实这个表达的就是一种孤独的感觉，找不到你自己的来源和归属，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自己的实质是什么？所以这种感觉完全是一种形而上的哲学性质的绝对的孤独。像这种孤独，可能在很少数人身上非常强烈。大多数人是偶尔会有这样一种感觉。所以那些少数对这种形而上的孤独感觉特别强烈的人，他们可能有的人就变成了哲学家，就去思考这个问题，有的人可能就发疯了。 

“烦，启示着虚无”

我们多数人其实也会有这个感觉。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曾经谈到过这个问题，他说其实每个人有时候都有一种特别的情绪，他把这种情绪称作是烦，就心烦意乱，烦，很烦。德语里面是Adjektiv，我有时候把它翻译成焦虑，一种莫名的焦虑，这种情绪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好像完全没有来由。你有的时候感到做什么都没有心思，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你觉得周围的一切都特别隔膜。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就抓住这个情绪来分析了，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情绪呢？他说实际上那个时候你是朦胧中潜意识里，感觉到了人生是虚无的，是没有根据的。所以他有一句名言，他就说“烦，启示着虚无”。实际上，烦让你感觉知道人生是虚无的。

在这样一种烦的情绪笼罩下，你就会感觉平时在日常生活中，老婆、孩子、老公、上班、下班，周围的世界你是很熟悉的，日子过得很熟悉，这个世界是你一个可靠的家。可是在烦的情绪中，你突然发现你是无家可归的，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是没有根基的。 

所以海德格尔说，这是一种原始的烦，这种情绪其实是埋伏在你的心里，与生俱来的。但是平时被压制住了，你平时生活得很热闹，这个东西就是被压制住了，沉睡着没有醒来。但是在烦这种情绪中，这个感觉就苏醒了。其实这对一个人来说，是一个觉悟的契机，来促使你思考人生。但是往往这种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一瞬间，然后日常生活又把你裹着往前走了，你就顾不上去思考，所以海德格尔就说，这个时候你应该停下来，好好想一想人生。 

那么这是第一种孤独，就是哲学的层面的孤独，形而上层面的孤独。

精神/文化层面的孤独

第二种孤独，就是精神层面的孤独，或者说是文化层面的孤独。哲学层面的孤独是面向宇宙的，是灵魂寻找自己的来源和归宿不可得，感到自己是茫茫宇宙中的一个没有根据的偶然性。 

那么精神层面的孤独是面向社会的，是灵魂在这个世界、社会上，寻找另一个和自己相知的灵魂，能够懂得自己的灵魂而找不到。这个时候就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孤独的人，是个异乡人。这种孤独突出体现在一些天才身上，那些特别优秀的灵魂。这些优秀的灵魂，他们寻找同类的理解而得不到。像这样的例子是非常多的。比如在哲学上也好，在艺术上也好，思想超前，艺术超前，没人理解，比如尼采。

▲哲学家尼采

尼采当然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哲学家，他的思想很超前，所以他一辈子是非常孤独的，他的思想没人理解。他写了很多著作，现在都是我们都特别喜欢的名著。但是当时这些著作基本上都是自费出版，而且没人买。 梵高也是这样，梵高现在一幅画价值几千万、上亿美元。但当时他一辈子没有卖出过一幅画，他肚子饿了，拿了一幅画去跟卖烧饼的老太婆，换一个烧饼，经常是这样干的。所以像这些天才，精神层面的孤独就特别强烈。 

当然普通人，也有这样一种孤独。按照自己优秀程度和运气好坏，也有这种精神层面的孤独，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理解，缺乏精神上的知己，这是第二层面的孤独。

情感层面的孤独

那么第三种类的孤独，就是情感层面的孤独。情感层面的孤独可以说是面向他人，寻求普通的人间温暖而得不到，缺乏爱情、亲情、友情，这种孤独感比较普遍，人人都可能有。 

但是我想指出一点，这种情感层面的孤独和精神层面的孤独是有区别的。

每个人都是想要这样的普通的人间温暖。所以在寻求普通的、人间温暖的时候，不一定要寻求精神上的高度理解，这是两回事。生活的伴侣不一定必须是灵魂的伴侣，当然如果生活的伴侣也是灵魂的伴侣，这个是你的幸运。但是如果不一致的话，我觉得这也很正常。人在世界上生活，总是需要有一个伴的，有人疼你总是比没有人疼你好。至于高品质的精神生活，我觉得只能靠你自己，而且是属于你自己的。

那么普通人是这样，其实天才也是这样的。天才是精神上的孤独，他的思想得不到理解，艺术得不到理解。但是无论天才怎么样，他也需要普通的温暖。如果得不到的话是他运气不好，不是他的主动选择。比如尼采一辈子一直在寻求这种普通的人间温暖，他想恋爱，想结婚，但是始终不成功。所以我想一个人很有才华，这证明、决定了你是一个优秀的人，但是你的情感遭遇才决定你是不是一个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