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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的艮岳

作者:admin 2020-05-06 我要评论

也是一个岁末的日子,为了一位友人的托付,我在雾霾浓重的开封考察艮岳的所在活在《东京梦华录》之类的回忆录里,《清明上河图》之类的风俗画里,东京本是一座过...

也是一个岁末的日子,为了一位友人的托付,我在雾霾浓重的开封考察艮岳的所在——活在《东京梦华录》之类的回忆录里,《清明上河图》之类的风俗画里,“东京”本是一座过去时的城市。但是它的空间却要实地测量,才更“带感”,两千年来或天灾或人祸的洪水泛汜,使得身边的黄河成为“悬河”,开封城被埋在9~12米的泥土下了,原来的山巅,现在成了地表,就如同那座铁塔比地面还要稍低的基座所显示的一样——历史,原来真的可以是在脚下的。

《祥龙石图》,北宋宋徽宗赵佶绘

 

这个负数的标高对艮岳显得格外讽刺。因为艮岳的“艮”来自于《周易》的“艮”卦。一般的解释,是嫌弃宫城所在太矮,因此人造一座崇峨的山岭以增形胜。在当时,艮岳理应是城市中一望即见的所在。讽刺的是,最终这山落入地下,高度变成了深度。

艮岳的悲剧

北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南下金军围城,城内秩序大乱,“都人相与排墙,避虏于寿山艮岳之颠”。次年二月初七日中午,上万名金军骑兵冷冷注视中,汴梁人在城市的最高点目睹了一段繁华凄切的坠落:大批皇室女眷从内廷鱼贯而出,哭声震天,经内侍指认点验后,她们和那个风流天子宋徽宗一起,沦为了金人的俘虏:“太上后妃、诸王、帝姬皆乘车轿前进;后宫以下,骑卒背负疾驰。”——往北地的路上等待着她们的,将是一千里难以言喻的侮辱和死亡。

就漫长的失败过程而言,这残酷的受降仪式既不是开始也非终了。事实上,东京早在数月前就已陷落,就在金人进城之前,分明是自己人毁屋作薪,斫尽了芳林里的大木,连御苑的山石都拿去做了投掷的炮丸,锦绣一点点碎成了齑粉。自来优柔的宋室“难战”又“不和”,眼睁睁地,他们看着卉木清赏摧折成了守战之具,辛苦经营一朝丧尽;而另一方面,残暴的金人又似是虐待狂,他们让手中的猎物承受了碎切慢割的死亡,而不是什么痛快的了断。一路洒落的女性的泪与血,也即是一代名园艮岳的命运,是转头去陷入沉默的历史所注视着的无边的黑暗。

遭受了如斯大辱的宋人,对此可以理解得讳莫如深,时人幸有笔记文字,如《开封府状》《南征录汇》《青宫译语》《呻吟语》《宋俘记》等等。有别于《梦华录》《梦粱录》默默散逸的感伤,“靖康之耻”的状词可谓一字一惊雷——那不是衰老的大树一株轰然去势,而是“眼看他楼塌了”,是朔风中一路肝脑涂地。

宋徽宗营造的“艮岳”,东京梦华的代名词,由此变成了一个神话。虽有胜词作传,艮岳的魅惑不在它的初创,而在它悲剧性的沦丧,在于记述它末日的寥寥数十言中,在于后人对于环绕着艮岳的无边黑暗不安的想象中。后来,在《金阁寺》中,三岛由纪夫谈到这种美和毁灭的关系犹如夜空明月,艮岳,或也正是作为黑暗时代的象征而建造的,三岛的文字可以直接拿来描述艮岳,那我们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目睹的艮岳,一切该是“……以涌现在其四周的暗黑为背景。在黑暗中,美丽而颀长的柱子结构,从里面发出了微光,稳固而寂静地坐落在那里……”在永恒的时间之河中,这种美“……必须忍受着四周的黑暗”。

即使置身其中,践履其上,我们也无法确知艮岳是什么样子,在将兴建疑似主题公园的荒地上,我们看到的只是垃圾弃置满地。但“它就在这里”的兴奋感又如影随形,时至今日,站在龙亭北路豆腐营街段向西北、东南方向看,仍然可以察觉到开封城内不太多见的地形变化。我们也许正是漫步在艮岳的头顶上。

毕竟,是天子的气度和胸襟,才令它危踞于平地之上的。那曾经出现在每个东京人视野中的庞然构物,由全国产区搜括的材料一石一石地堆砌起来,巨硕者,一块叫做神运峰的核心奇石,即令当时胜载的船舶,也要数十艘并排才能放下。不同于其他任何中国古代遗址,艮岳既不仅仅是一堆建筑物的总和,也不是纯然的景观。

不像其他被夷为平地的古代杰构,实际上,如此的纪念碑是不大能以古时的人力摧毁的,只能缓慢掩没。1642年,李自成引来黄河水灌入开封城,艮岳的高度才打了折扣,直到清朝初年它的一部分还暴露在地表以上。不像后世那些纤巧的江南小景,它透着古时上林、兔苑的风范,“法天象地”,在京师坦荡之地,生生营造了一个象征符号的迷宫。不仅尺度可观,它也是古代社会中难以企及的奇观,一座露天的自然博物馆,“而天造有所未尽也”。它是一个袖珍的“世界之窗”,搜罗“天下”“四方”的珍奇卉木,“不以土地之殊,风气之异,悉生成长养于雕阑曲槛”。“艮”的大号,隐含着不变应万变的,一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神话——可是“艮其背,不获其身”,越是丰厚的过去,人们就越无法把握它那被埋葬的整体。

艮岳在哪里

艮岳在哪里?它不可以“远”“近”计。在这幽茫的历史遗址中,企图寻求道君皇帝的昔日梦境,本身该是梦一般的界境。人解《易》皆有不同,所给出的分别关于偏和全的卦辞,自己就蕴含着显而易见的矛盾,预示了千百年来艮岳考古者盲人摸象的命运。

我们努力辨识古时的地貎风水,但终归地形不等于构造,知道它,不意味就可以了解它。在今日的开封街头,问起艮岳的所在人们只能回答你:“可能吧”“大概就”和“应该是”……它就在这里,我们脚下被泥沙包裹的黑暗就是艮岳,历史并没有远去,废墟的“里面”自是另一座幽晦的巨岩,相对于过去的地面依然高危,然而,它无可奉告,不可到达。

艮岳常要为“文艺天子”的祸国殃民负责,但这种巨大的文化建构,不是没一点文明的逻辑。赵宋王朝的奠基人,曾经亲眼目睹了唐末乱世的火光和血灾。在文治武功之中,赵匡胤聪明地选择了“杯酒释兵权”,由动入静的积极成果,是“近岁风俗尤为奢靡,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无论是在徽宗的画卷里还是在现实中,锦绣的大块都渐渐成形了,慢慢有了“模样”——那个曾经困扰唐贤的巨大的命运漩涡,宋朝的统治者设法使得它收缩内卷,消磨的人事一度压过了喧嚣的塞声,貌似大大地延缓了灾祸的到来。但是,退居朔方的胡气并未因中国的颟顸从此消匿。就好像写实主义和文人笔意的艺术传统内部之争,从来与“推背图”无关;后者,是假托过去对未来的某种判词,透露了艮岳时代的命门,足以焚琴煮鹤。

“艮岳”真的毁灭了吗?它的结局其实是模糊的。据说,围城时汴京大雪纷飞,败后天气竟诡异转好,仿佛是为了让人间的眼睛得见它最后一面:“邱壑林塘,杰若画本,凡天下之美,古今之胜在焉。”据载,靖康元年十一月某日,应该是不赖的大雪初霁的一天,毕竟,还有这新晴的风景。平日不得涉足御苑的大梁百姓,避难于美不胜收的阆苑中,遥望城外的烽火,不知是喜、是悲?——围战里已经残破的都城,再经劫掠后被拆解运往金人统治的北方,几乎很快就不剩什么东西,只须待到来春,号称“天下之杰观”的艮岳,已经是一片丘墟了。

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成、住、坏、空”。

我们知道这座荡然的空中花园的一些身后事:某石某峰,后来妆点了从南至北的名园和豪宅。历历的账目,和已经靡费的热情,充满了“有”和“无”的张力。后人将此铺陈为因果报应的故事,比如汴梁曾有个姓燕的工匠的小押为“燕用”,他题签的艮岳建筑,将来即“为燕人所用”——如同《推背图》,它点明了这些繁华楼台将反复播迁的后事,宛如阴冷的谶语,把赵佶的五色祥瑞都异化成命噩的黑云。

金人,也就是将汴京楼台拆毁至北方的“燕人”,得志的时间并不长。就在差不多一百年后,他们的子孙遭受了类似的命运,用宋人锦绣点缀的金人都城,被更强悍的游牧人屠戮,不得不退往他们曾经毁坏过的开封,在那里迎接自己覆灭的运命。这一次,被后来居上的蒙古征服者和急于复仇的南宋军队共同夺回的汴梁,竟然只剩下数百人家了……就如同唐长安的结局:“百万人家无一户”。

被金人大卸八块的“艮岳”继续远行,落入了一个更大的命运的循环之中。在今天的北京,北国高天的萧瑟气息里,你或许还可以感受到艮岳遗物所携有的阴郁气息,比如北海琼华岛的东北石坡,中山公园四宜轩旁的“绘月”,社稷坛西门外的“青莲朵”。更不用说,再往北走,还有难以描摹的经“燕用”的无名弃料,或许就躺卧在西伯利亚寒流时时卷过的冻土层里,曾属“花石纲”,来自江东,抑或产于淮北……南方—中原—燕京—松漠,从北京笔直再往北行一千里,金和宋共同的终结者蒙古人建立的上都,曾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安阁”,据说就是由汴京的“壶春堂”,金人所说的“熙春阁”拆卸重建。

如果这些传说都是真的,那么,在那里,在蒙古的草原上,才是流离的艮岳碎片最后的终点。

此“艮岳”无情的真实,补充了有关我们脚下这个“艮岳”丰饶的想象。其实大部分的山石应该还在厚实的河泥中,艮岳并没有离开,它不过是潜入了故地的黑暗中,继续消磨着它的子孙。或许,它就是米歇尔·福柯所说的,同存于现实,对称于现实而又不同于现实的“异邦”(Heterotopia)。

两种艮岳都有可能是真实的:一为荒芜的历史,一为繁华的梦境——只要汴梁的子孙还能感受得到它们,那些谶语的魔力就并非真正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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