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俄北京条约》，1860年11月14日签订（藏于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 （孔兰平 摄/FOTOE供图）

在封建王朝的皇权体系中，各级官员多有几分乖滑，但也大有差异，像吉林将军景淳（后因避同治帝之讳改名景纶）这样的官场乖人，也不甚多。他的乖，体现在处处紧跟，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根本不管对固边有利无利；体现在平日不修边备，危急时却又拿出一副慷慨激昂的姿态、一套应对措施，但也只是说说而已；体现在善于规避风险，推卸责任；也体现在勤请示，多汇报，颂圣的同时大念苦经，能够生动细微地记述所做的努力，以消解皇上对办事不力的不满……整体论之，景淳的罪责即便不说大于奕山，至少并不比他小，恇怯怠玩的恶果也不比他少，但景淳的怪不光蒙骗了咸丰帝，也蒙骗了不少史学家，至今仍是奕山千夫所指，景淳则几乎看不到差评。

论者多将黑龙江将军奕山斥为罪魁祸首，痛恨他与穆拉维约夫签订了《瑷珲条约》，导致中国丧失了黑龙江左岸和乌苏里以东大块土地，是，但又不尽然。

大东北的失地是从吉林开始的。涅维尔斯科伊先是于1849年5月率“贝加尔号”至黑龙江河口湾勘察，次年又带领一支“考察队”潜入，兴建冬营和哨所，并派人四处侦察勘测。那里归吉林下属的三姓副都统衙门管辖，不可能得不到信息，却毫无反应。咸丰三年正月，景淳被任命为吉林将军，俄国人也就在这一年大肆扩张，在奇集和阔吞屯建立哨所和货栈，也在鞑靼海峡的迭卡斯特里湾建设冬营，升起俄国旗，景淳也是装聋作哑，不消说派兵前往，连抗议也不发一声。

正因为下游有了这些军事存在，穆拉维约夫于1854年夏率领大型船队从上游闯入黑龙江，理由是增援堪察加军港，实则将多数部队部署在下江，后与英法联合舰队在鞑靼海峡交火，在海岸山林间对抗，地属吉林，炮声隆隆，守土有责的景淳竟完全置身事外。

更有甚者，景淳派出的议界官员亲见俄军占领阔吞屯等地的情况，奏报给他，其在密折中却说：“奴才愚昧之见，该夷占据阔吞屯等处，虽与进贡貂皮之费雅喀人等有碍，究因往征他国，在彼设备，似未便责问肇衅。”不光不发兵驱赶，反而轻描淡写，欺瞒哄骗皇上。

也许是受曾喧嚣一时的“出身论”影响太深，总觉得景淳这种品格的生成，与他早年任职内务府相关。《瑷珲条约》签订后，沙俄军队和移民浮江而下，多数进入吉林辖区，景淳亦无应对举措。待俄方在原地捣毁乌苏里卡伦，驱逐守卡清军，景淳不敢回击，连复建一个卡伦的勇气都没有，却在奏报朝廷时大讲三路用兵和设伏。咸丰帝头脑简单且心智不全，有些喜欢景淳的抖机灵，也欣赏这种积极而有气魄的姿态，其实所奏大都是鬼吹灯。英额岭远在乌苏里江口以南2000里，属于今天的延边，最北边的江口出事，偏要到南边的山隘设伏阻击，也亏他想得出。同理，景淳也提出在黑河口设伏，这里近一些，可也有四五百里的距离。更有意思的是，俄方已然明火执仗，操练，演习，直接攻夺卡伦，景淳还要求所属“变装易服”，派一群小孩子（西丹）去打埋伏，也是醉了。

随着沙俄人船入侵的增多和失控，咸丰帝下旨将奕山革职、吉拉明阿枷号江畔，对景淳等人的光说不练、“有名无实”也心生不满。正在此际，英法联军残破大沽口、粉碎八里桥防线，兵锋直指京师，咸丰帝携后妃亲信匆匆逃往热河，急调黑吉马队赴承德警卫。景淳闻讯飞奏：

伏念京师为辇毂重地，逆氛如此猖獗，实属罪大恶极！皇上巡幸木兰，尤宜护卫慎密。奴才世受国恩，血诚难泯，惟有仰恳鸿慈，俯准奴才前来热河，随同护驾，俾尽犬马之忱。如蒙俞允，将印信交麟瑞署理，一面选带随差官兵，由驿起程，以期迅速。

所幸英法联军意在以打逼谈，并无追击捉拿大清皇帝的意思。景淳奏折到时，局势已缓和，咸丰帝批谕不必前来，所调官兵亦命撤回，但必也留下很深的好感。署任黑龙江将军的特普钦虽也忙着调兵遣将，派人带往承德，却没有表示要亲赴行在护驾，真是不比不知道。可话又说回来，国都危若累卵，国君匆惶出逃，勤王之师理应闻讯昼夜赴援，像景淳这样在数千里外远程报批，一来一往，设若有变，皇上早就死翘翘了。

待恭亲王奉旨与沙俄公使签订《中俄北京条约》后，中俄东部边界之争的调子已定，剩下的便是现场勘查与竖立界碑了。奕訢与俄方约定两国勘界代表于次年的农历三月在乌苏里河口（该江与黑龙江汇合处）会齐，开始查勘。咸丰帝钦命以仓场侍郎成琦、吉林将军景淳为划界全权大臣，命成琦携带俄方提供的勘测图，以及景淳呈送的地图，于明年正月间驰往吉林。景淳顿感压力山大，奏称乌苏里江口一般在立夏后才解冻，距兴凯湖1400多里，俄人的火轮船逆驶便捷，“中国既无火轮船驾驶，江西又无陆地可通，则锅帐等项无法驮运，即钦差大臣官员等，尤难露宿，以鱼干为食或负米履险，种种艰难，不敢不先行声明，恐致临迩贻误”。他还说仔细阅读《中俄北京条约》的第一款，从石勒喀河与额尔古纳河汇合处向东至乌苏里江口，再从乌苏里江口至兴凯湖，以江为界即可，“界限分明，一切事宜易于勘办”；难点在于自兴凯湖到图门江的地段，约千余里，应把重点放在这里。看似用了心思，也不无道理，实则将因循怠玩的习性暴露无遗——江中岛屿甚多，地形复杂，哪里有他说的这样简单？想当年尼布楚谈判，相距更遥远，几乎无路可通，钦差大臣索额图率队前往，一路披荆斩棘，绝无二话。景淳极擅于诉苦，而咸丰帝一听便信，命改为四月下旬与俄国大臣在兴凯湖会齐。

乖人的自保和防范意识往往很强。不久后，景淳再次上奏，称派驻珲春协领台斐音阿跑来省城找他，禀报该城自康熙年间设防以来，从未建筑城墙，八旗官兵和居民散住于珲春河两岸，南岸河畔及附近山沟“分住约有20余屯户至6000余口”，由于不断征调，该处只剩下300余名官兵，现在人心惶惶。他说俄方明知河南岸有许多满族村屯，非要以河为界，将来中俄杂处，“若人兽同眠，生息切近……日后更无把握”。景淳的意思是预占地步，避免日后担责，而仍躲在避暑山庄的咸丰帝阅后，即批谕恭亲王立即发出两份照会：一份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名义，致函沙俄外交部，告知勘界之前俄国人不得随意占据，致使当地民众惊疑；另一份以成琦的名义发给俄滨海省省长，内容大致相同。

恭亲王当即遵旨拟稿，飞送承德核准后，发往俄国。推想沙俄官员收到先是一头雾水，尔后会开怀大笑——他们没有提出过以珲春河为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