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已经封城将近四个月了。在报纸上，工厂和商店都开了门。人们在家里待了很久很久，久违的外面的世界，一切都是香的。廉价服装店和高端商场外面都排起了人龙，好像在家里买买买怎么都不过瘾。牛津这个旅游城市，游客也三三两两地回来了。住宅区里的家庭型小旅馆门前常常停着不同的车子，进出不同的陌生人。市中心的游客很多来自远方，不知是能日行千里还是自备私人飞机，总之是各显神通地来到了这里，走走看看，说说笑笑，自拍他拍，仿佛一切和往年一样。酒吧开门营业，桌子摆在街上，踞案而饮的酒客和戴着口罩的行人本来不该相遇，但他们还是在这个复杂的世界相遇了，擦肩而过，互不交融。

总算有机会再次遇见那些没来得及也不可能问安道别的人，比如市场上卖冰激凌的人，卖面包的人，还有卖蛋挞的人。与他们其实并没有很深的交情，但是疫情之前每周去市场都会遇上打招呼，闲聊几句。一朝封锁，在家关了几个月，不免有点儿担心他们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生意如何维持，家里是不是都安宁。在各种各样的人际交往中，对同事和熟人都默认别人拖家带口有一大堆社会关系，自己不过是他们生命中有规律地循着轨迹运行的一个远方的星星。只有进入爱情时，对方背后那些人都黯淡了，两个人互为太阳，照亮对方的宇宙。

周日的农民市场在我没预料到的情况下重新开了张。面包、鸡蛋、盆栽、牛排、咖啡和猪油蛋糕都回来了。面包小伙刚好有片刻空闲，在跟卖奶酪的大婶闲聊。他的面包还是那几种，长的方的扁的圆的黑的棕黄的。酸面包最好吃，有劲道，有滋味。吃惯了酸面包，普通的淡淡的面包就没有吃头了。面包小伙是个南亚裔，忠厚老实好脾气的模样，不像书上说的，面包师总是睡眠不足所以耷拉着脸。面包小伙也有点羞涩，别人买东西他总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买多几样还常常算不过账来，要顾客（比如我）帮忙心算一下。三个月不见，他脸圆了一圈，头发也乱糟糟长得很长。虽然有机器帮忙，面包师的工作也是体力活，相当辛苦，所以封锁期间工作量减下来，不利于保持身材。但他看着还挺好，又出摊了，带了好几大箱面包，跟过去一样。我问他这几个月过得如何，他说开头没什么事做，比较苦闷，但后来有客户要送货，就忙起来了。如今不管怎么说，又回来了。不知他是否有个店面要交租，有间房子要付贷款，有个小孩要上托儿所，有固定的餐馆客户因为疫情关门不再订货……但是久别重逢，看见他还是他，面包还是那些面包，仿佛真的可以假装前面的三个月只是清晨闹钟响过后的一场焦虑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