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 范薇）

美国女作家伊迪丝·华顿的代表作是所谓风俗小说，比如《纯真年代》写的是一个纽约上层社会的男人纽兰·阿切尔，他正要和一位漂亮的女子结婚，但爱上了另一个人。他“做了体面的选择”，没有废弃婚约，但余生都在对另一个人的念想中度过。这本书让伊迪丝·华顿在1921年拿下了普利策奖，是赢得这项荣誉的第一位女性。

伊迪丝·华顿还写过一些鬼故事。她从小就对鬼故事很着迷，并且终生都怀有这种兴趣。她1902年发表《夫人女佣的铃声》，1937年去世之前还发表了《全灵》。她在自传中讲过一个故事，是她17岁时听到的：一个年轻男人准备去一家他从未去过的乡村别墅过周末。他的火车晚点了，所以等他到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准备用餐了。仆从把他带到餐厅，主人请他在唯一一个空着的位置就座。他边上坐着一位他从未见过的迷人女子。他们交流得十分融洽，他甚至都没有想起来要问问她是谁——他只是觉得，他们早就是朋友了。他们愉快地从一个话题说到另一个话题，在晚餐快结束的时候，聊到了灵异事件。“你信鬼魂吗？”年轻的女士问道。“当然不，”他笑着回答，“你呢？”“我就是。”她答道——然后突然，她原本坐着的椅子竟然空了。晚宴结束后，主人向年轻人道歉，为把他安排在了一个空的座位边上感到抱歉。“那个位置本来是我的朋友某夫人的——但是你来之前，我们刚刚收到了一个电报，说她突然离世了——我们甚至都没来得及撤掉她的座位。”

《华顿的鬼故事》中收录了11个短篇小说。华顿在自序的开头说：“那些感觉不到鬼的影响的人会问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你信鬼吗？一个著名的回答是：‘我不信鬼，但是我怕鬼。’这不只是一个低劣的悖论。信是理智的一种有意识的行为，而对鬼的领会处于有意识的理性之下温暖的黑暗中……鬼故事的价值完全看它的温度，如果它让人后脊梁冷得发抖，它就成功了。”可是她写的鬼故事不仅是为了让人体验恐惧，也是有道德内涵的。其中许多篇都有着传统哥特小说的元素，如大庄园、阁楼、仆人等，但在鬼身上投射的是人间的背叛、悔恨、复仇、渴望等感情。

美国女作家伊迪丝· 华顿

《琼斯先生》中，一位女勋爵继承了贝尔兹庄园，她前去接管时得知，60年前，庄园主人的小儿子前往加拿大寻找财运，他的墓碑上刻着：“1828年死于（叙利亚）阿勒颇市。他的妻子与其一同。”他的妻子是一位商人的女儿，家族的财富多达数十万镑，但又聋又哑，管家琼斯受命限制她闭门不出，除了仆人外禁止同任何人来往。后来得知，管家琼斯也已经去世，但一位仆人因为帮新主人找档案而被杀害。

在华顿的鬼故事中，人们总摆脱不了过去的纠缠。在《后知后觉》这一篇中，美国人玛丽和内德·伯恩住在了英国，内德在矿产生意中赚了一笔钱，他们住在一个带壁炉和橡木大梁的庄园里，希望不受打扰地生活。有一天，玛丽发现了一个通往屋顶的楼梯。她和内德往外看，突然看到一个神秘的陌生人，内德感到不安。几周后，玛丽外出时，一个陌生人来找内德，内德消失了。又几周后，内德以前的一个生意伙伴说，那个陌生人是罗伯特的鬼魂，内德骗了罗伯特在矿产交易中该得的钱。玛丽在书房中昏了过去，感觉书在朝她倒去。

比较特别而且有点吓人的是《眼睛》，一个老年人回忆，他年轻时看到过几次两个大眼睛出现在他床跟前。那时他欺骗了女朋友。那双眼睛是现在的他的眼睛，“好像属于一个犯下伤天害理的罪孽的男人”。

《华顿的鬼故事》新版推荐序中说：“一般文人瞧不起鬼故事，认为它是低级的文学形式、写鬼故事的都是二流作家，但这是一个巨大的误解，写出好的鬼故事需要高超的技巧、独创性，要了解人性、人的心理机制和动机，能运用语言召唤出恐惧和悬疑。这一文学类型吸引了最优秀的作家，比如华顿。”伊迪丝1862年出生于纽约一个富有的家庭，1885年，23岁的她嫁给了比她大12岁的爱德华·华顿。他们不是因为爱情而结婚，只是门当户对。不久爱德华就把钱花在年轻女性身上。直到1913年他们才得以离婚，婚姻一直持续了28年。伊迪丝好像在鬼故事中表达了她对自己婚姻的怨恨。

《石榴籽》中，律师肯尼斯·阿什比的第一任妻子去世。他又娶了夏洛蒂，二人度蜜月回来后，肯尼斯开始收到神秘的信件，接连收到9封，上面没有邮票，也没有地址。肯尼斯拿到信后脸色会变得苍白、头疼，他不肯说是谁写给他的，夏洛蒂特别想弄清楚，担心丈夫有情妇。她开玩笑说丈夫患上了灰信封头疼症。肯尼斯承认，他从未忘记过死去的前妻，他不愿搬走。但收到第九封信的时候，他失踪了，应该是去跟前妻会合了。

小说的标题“石榴籽”源自希腊神话，宙斯的女儿珀尔塞福涅被死神绑架到冥界，与其结婚。她离开地狱，去探望她母亲丰收之神的时候，她丈夫、死神哈迪斯让她吃石榴籽，这样她就不会留在人间，还会回来。《变形记》中说，给她吃了6粒石榴，会确保她像庄稼一样，每年有6个月在人间，6个月在地下。华顿这篇小说的情节是怎样跟神话故事对应的呢？如果肯尼斯的母亲对应着丰收女神，她的孩子被死神带走了，肯尼斯就成了珀尔塞福涅。虽然他是男的，但他面对阴阳两界。他前妻爱尔西成了死神，代表死亡，夏洛蒂希望从阴间的大门前退回来，扮演的是说服死神放开女儿的宙斯的角色。不同的是，在神话中，最后的解决方式是珀尔塞福涅在地狱和地球上各生活6个月，在小说中好像是死亡的力量战胜了生命的力量，前妻独占肯尼斯，死神比宙斯更强大。在神话中，珀尔塞福涅每年春天回到人间，在小说中，肯尼斯还会回来找夏洛蒂吗？在小说的结尾，夏洛蒂问婆婆：“你认为我们尽了力就会有好的结果？”所以，肯尼斯回来的希望不大。

“石榴籽”到底指的是什么呢？1987年，美国肯塔基大学英语教授维吉尼亚·布拉姆在论文中说，“石榴籽”指的是性，死去的前妻成功把肯尼斯勾走，是因为她让肯尼斯免于满足夏洛蒂的性需求。他死去的妻子是理想化的、无性的，现实中的妻子是有需求的。也有学者说，夏洛蒂不是被鬼打败了，她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担心她的性吸引力不如爱尔西。也可以说，“石榴籽”是肯尼斯对前妻的记忆，他渴望死人的陪伴。

华顿想用这篇小说证明，在科技发达的时代，鬼故事依然有生命力。小说中夏洛蒂感叹：“门外是摩天大楼、广告、电话、无线电、飞机、电影、汽车以及其他所有20世纪的发明创造，而门里面却是我无法解释也无法与之相沟通的东西，这东西像生活一样神秘，像世界一样古老。”夏洛蒂等人物可以追溯到希腊、罗马神话，说明这样的形象是永久的。

《华顿的鬼故事》 作者：[美]伊迪丝·华顿 出版社：小布朗出版社 出版年：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