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赴日与伊藤博文谈判图（FOTOE供图）

回望中日甲午之役，应能见出有三条战线——陆战、海战和外交战，既互相交缠，又各分场域。牵涉进外交战中的有英、美、德、俄等国，真可说各怀鬼胎，而沙俄因与中日朝皆为近邻，利益攸关，表现得更为活跃。

甲午之战的起因在于朝鲜之乱，清朝以宗主国的名义派兵平叛，日本则打着保护朝鲜独立的旗号强行介入，沙俄虽没有出兵，可同样关注着朝鲜政局。而差不多10年前，俄国外交部就觉察到日本的侵朝意向，命驻华使节拉德仁与清廷签订一份“共保朝鲜”的密约，表示俄国以后永远不取朝鲜土地，但中国也不得取其地。李鸿章认为俄使很真诚，呈请与俄国互换照会。醇亲王等提出措辞不当，俄使不同意修改，订约之事即搁置，仅由李鸿章与之达成一个口头协议。1894年6月，俄国公使喀西尼回国休假前至天津向李鸿章辞行，议及时局，李鸿章重提两国共保朝鲜的约定，指出日本的野心，嘱他报请俄外交部向日方施压，表示清军可与日军同时撤离。喀西尼深以为然，申明俄国与朝鲜为近邻，也断断不容日本妄行干预。此后，驻日俄使希德罗渥奉命约见日本外相，劝其撤兵，并声明如果不撤应为后果负责。日本内阁非常紧张，回复中声称绝无侵朝之意，并找出一大堆理由，委婉表示不能撤军。喀西尼再次电请俄廷施压，却接到外交大臣吉尔斯的回电，告知目前俄国不宜卷入朝鲜纠纷。

李鸿章闻知极为失望，转请英国公使居间调解，却被光绪帝叱责“示弱于人”。日方一则担忧俄英干涉，再则也希望争取国际舆论的同情，命驻华使节小村开展谈判，清廷派总署大臣奕劻出席，小村提出先要“整理韩政”（即在朝鲜实行改革），奕劻指出必须先撤兵，会谈无果而终，清廷则背上个不许朝鲜独立的恶名。四天后，希德罗渥照会日本外相，强调日方“不得违背朝鲜以独立政府资格与各国订立之条约”，但表示对其不侵略朝鲜的承诺很满意。对急欲挑起事端的日本来说，无异于吃了一颗定心丸。光绪帝血气方刚，一力主战，对于谈判讲和很不耐烦，谕令“撤兵可讲，不撤不讲”，并转达慈禧太后“不准有示弱语”的最高指示。而战局一开，始知小日本已今非昔比，素来引以为豪的北洋水师节节失利，日本陆军也很快占领平壤，杀奔鸭绿江。慈禧和光绪在痛苦中看到了差距，起用恭亲王再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和海军衙门，并开始做议和的尝试，请美国公使出面调停，派税司洋员德璀琳往日本传信，请日方开列和解条件。慈禧太后又想起俄使“共保朝鲜”那档子事，派翁同龢到天津找李鸿章，先就北洋海军的失利传旨切责，想的却是要他再去联络俄方，请俄国人出头。几日后恭亲王也有密函，希望他能不避嫌疑，设法让俄国出面主持公道。李鸿章情知喀西尼无权，但还是遵旨与之详谈，得到的只是一些泛泛的回应。11月22日，恭亲王奏报美国愿意调解，条件是清廷答应“朝鲜自主，赔偿兵费”，同意的话可赴日商谈。光绪帝说日军怕冷，正是我军反攻之时，停战岂非中了敌人圈套，在场的兵部尚书孙毓汶等表示没有这样的事，慈禧太后一言不发。

战争还在进行中，海陆两军传来的都是坏消息，议和成了清廷的首要选项。钦派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赴日谈判，却被对方以资格不够拒绝，清廷无奈，只得再派77岁的李鸿章出马，那种无奈与屈辱、逼签与欺凌也就不去详述了。1895年3月24日晚，李鸿章与伊藤博文会谈后乘轿返寓所，突被一暴徒持枪击中左颊，顿时鲜血迸溅。日方闻讯大惊，生恐国际舆论对自己不利，伊藤博文和陆奥宗光立即赶来看视，明治天皇派来御医，明治皇后还亲手缝制了绷带，并送来两名护士。外相陆奥宗光再次前来，对随父亲出使的李经方表示慰问，并说“中堂不幸，大清举国之大幸”，“中日战事将从此止”。这种话不啻羞辱，可李氏父子也只能忍下来。

六日后，李鸿章在病榻上与伊藤博文签署《中日停战协定》。又过两天，日方送来和约底稿，核心条款是割让辽东、台湾和澎湖，并赔款三万万两。李鸿章震惊之余，电告总理衙门，要求速告英、俄、法公使，并表示“万不能从”，“惟有苦战到底”；慈禧太后也说决不可割地，甚至不惜撤使再战；可李鸿章磨破嘴皮，伊藤博文只同意将赔款减去一亿两，再不退让，最后还是不得不签。那份谈判的记录仍在，阅读年迈且负伤的李中堂苦苦讨价还价，以及他于困厄中留下的论中日关系的警句，真让人唏嘘感叹。

得知日本意欲割占辽东半岛，沙俄紧急召开御前会议，决定在远东实行军队动员，所有复原和休假的军人立刻集结，外贝加尔的骑兵部队由一个四连制团扩充为三个六连制团，沙皇下令阿穆尔沿线全部正规军与哥萨克军进入战争状态。俄国同时展开外交攻势，呼吁英、法、德进行干涉，倡议列强“立刻以友谊方式，直接向日本政府提出不要永久占领中国本土的请求”，“如果日本不接受此项友谊的忠告，俄国正考虑三国对日本在海上采取共同军事行动。其立行之标的为切断日军在中国大陆上的一切交通，使它孤立”。4月23日，除英国拒绝参与之外，俄、德、法三国驻日公使奉命向日本外务省发出照会，声称日本长期占领辽东半岛将威胁中国首都，也使其所说的朝鲜独立成为虚幻，阻碍远东的和平，劝其放弃辽东半岛。俄军在远东的大动员也通过各种渠道传到日本，显示老毛子决不是说说而已。

这对日本也算是个晴天霹雳，以其海军实力，不要说三国，仅一个俄国也干不过。轮到日本开会紧急磋商了，军中强硬派表示要殊死一拼，伊藤博文提出上中下三策，讨论来讨论去，决定占据金州与旅顺，放弃其他地方，但要增加赔款。俄国予以拒绝，要求必须将辽东半岛全部归还中国，日本拖延了两天，被迫宣布接受三国的劝告。法国还希望退回台湾，俄国不太感兴趣，没有形成一致意见。这就是著名的“三国干涉还辽”，沙俄是带头羊和主导者。

接下来的巨额对日赔款，也压得清廷喘不过气来——第一年就要赔一亿两银子，而当时清朝的全部岁入还不够。李鸿章与伊藤博文谈赔款时再三要求减少，两千万一千万地争，几乎不顾个人颜面，应是十分清楚国库枯竭，根本拿不出这些真金白银。怎么办？总理衙门致电派驻俄德的公使许景澄，要他向俄国商借。而沙俄也没有这么多钱，拉来法国银行一起做债主，借款四亿法郎（约合1580万英镑，9900万两），以海关为担保，年息4厘，分36年还清。又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许景澄与沙俄签订的借款合同中，还规定6个月内不得再向他国借款，而在第二年和第四年，清廷又向英国开口求借，每一次都是1600万英镑，还是为了填甲午索赔的窟窿。可怜的天朝，已然是穷得叮当响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