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曾经说过，对他来说，独居最难的事是意识到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家就空空荡荡的了。

法国巴黎，一名男子在家中办公

文/陈彤

最困难的独居问题是处理和食物的关系

到法国的第一个学期我住在学校安排的宿舍里。我的学校地处巴黎郊区一座名叫塞尔吉的小镇。我曾经去过一个专攻印象派画家的博物馆，博物馆里用高级的声光电效果做了一出舞台剧：印象派大师们互相交流着适合写生的去处，一个画家高声说道：“我喜欢去塞尔吉捕捉乡村风光，因为此地是真正的乡村，乡村中的乡村！”

我到巴黎的第一年，住的便是这处“乡村中的乡村”。

有一个专有名词叫作“巴黎综合征”（Paris Syndrome）。日本人对巴黎这座城市的情结深重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所以当许多日本人第一次亲身到访巴黎时都会因为理想与现实之间巨大的反差而陷入晕厥。这种病征的命名者是一位在巴黎工作的日本医生，他自己就治疗过63位因接受不了巴黎的不堪而不得不入院治疗的日本游客。我刚到塞尔吉的时候，虽不至于需要就医，但心中也不是不震惊的。

塞尔吉是一个灰蒙蒙的地方，建筑、道路、人全都笼罩着一层暧昧又踟蹰的灰调。都说法国是美食大国，但是这个国家历史悠久的饮食文化似乎辐射不够全面，独独漏掉了这个小镇。期末考试结束，相约同学们一起吃点好的，在镇上溜达了一圈，最后买了个肯德基全家桶，这个故事大抵可以说明我第一个学期的生活。

因为课业繁重，也因为这个小镇实在是乏善可陈，家似乎只是一个用来睡觉的地方，没来得及生出什么感受就囫囵地度过了那段独居的时光。所以当第一个学期密集的课程结束之后，我当即决定，一定要搬到市中心去，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看房和各种繁琐的程序，我最终看中了一套位于巴黎7区的小公寓。这间小小的、火柴盒一般方方正正的公寓，是我这辈子住过的最小的房子，几乎转不开身，但是地段实在优越，它离时髦的巴黎人最爱去的Le Bon Marché百货只有5分钟的步行距离，离萨特、波伏娃爱去的花神咖啡馆只有10分钟的步行距离。从地铁站走到公寓的几分钟里会路过甜品店，店员熟练地把点缀着白色糖粒的小泡芙一个一个请入纸袋，手指捏住纸袋的边角，轻轻一拨弄，纸袋顺滑地上下翻飞两圈就打包完毕了。这一切才让我确信我当初十多个小时的飞机航程不是假的，机票上的目的地也准确无误，我确实是在巴黎。我几乎是立刻就决定要签下这间公寓。

签约那天我走进房间时，房东太太背对着我。她剪了一头男孩子气的短发，穿一条喇叭牛仔裤，从背影看像是《筋疲力尽》里的珍·茜宝（Jean Seberg），转过身来才看出年纪。她保持着法国人最擅长的那种客气和疏离，我夸赞她身材绝佳，她说自己年轻时是个模特，不过一直没有出名，好在继承了家产，现在我租住的这一整栋楼都是她的。签完合同，她把钥匙塞进我的手里，说了句“祝好运”就走了。我看着手里的钥匙，第一次有了实感，我好像真的成为一个“巴黎人”了。

但独居的生活自然不是十全十美的，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于我而言，最困难的独居问题居然是处理和食物的关系。

自己一个人住，做饭实在是太难掌握量了。超市里的袋装蔬菜分量慷慨，如果想多做几个菜，总是一不小心就采购了太多的食材，土豆放到都长出新芽了还吃不完。图便宜买的家庭装谷物早餐，及至消耗完毕的时候已经吃到腻烦了。刚开始独居的时候，我的厨艺相当有限，出国前临时加急培训的技术做不了太多菜，最常吃的就是日式咖喱牛肉，把胡萝卜、土豆、牛肉切块，加入咖喱块一煮就行了，几乎没有失败的道理。

后来随着技艺精进，我开始逐渐琢磨出一些中西合璧的食谱。法国人要是评选四大发明，熟肉酱（rillettes）可能得占据一席位置。经过胡椒腌制的碎肉长时间浸润在肉类自身的油脂里，之后再在橄榄油里慢煮直至柔烂。我发明的吃法是在电饭煲里煮饭煮到快熟的时候，在饭里加上一大勺熟肉酱，再加上一点蔬菜和几片香肠，这样等饭煮熟的时候，油脂就会沁到米饭里，拌起来吃，绝不输给任何中式煲仔饭。但这种装在玻璃瓶里的奇迹美味当然也是有代价的，一口下去热量惊人。就是因为坚持不懈地实践这个法式煲仔饭食谱，我在短时间里胖了一圈，回看那一时期的照片才发现自己那时候已经胖得五官都陷进肉里了，像在发面馒头上戳了几个洞，但当时也不觉得自己胖，自信心仍然很充足。

搬到这座公寓之后我度过了一个让人愉悦的夏天。夏天的巴黎是最宜居的城市，阳光以一种毫无保留的方式照射下来，一直到晚上9、10点钟，天空才缓缓转变颜色，粉红色的日落由浅及深，太阳一点点隐到奥斯曼式建筑的背面，连夜幕都是一种半透明的靛青。这样的天气里，什么都可以被原谅。我经常吃过晚饭后就一个人往塞纳河边散步，不知不觉走到奥赛博物馆的时候，就可以顺便进去看一场展览，凭学生卡就可以入场，人类文明的精华竟是我的免费餐后甜品。虽然一个人住，但对于夏天里的我来说，孤单几乎是一种陌生的感觉。

但冬天的巴黎是截然不同的，这里有最阴郁的冬季。日照时间骤然缩短，连日的阴雨让伦敦都自惭形秽。天气萧瑟得让人想到《麦田里的守望者》开头的那句咒骂：“这天气冷得像老巫婆的奶头！”在这样让人情绪低落的天气里，独居的另一重坏处开始显现：一个人住，是对情绪自律能力的巨大考验。

如果和别人同住，无论对方是朋友还是家人，多少会在情绪上有所收敛。即便是为了照顾别人的感受，不要引来过多的担忧，也会适度控制自己的情绪。饮泣改为啜泣，收着收着情绪也就缩成一朵小小的乌云，一口吞咽下去了。但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在情绪上是完全不需要控制的，可以一个人在整间公寓最中心的位置堂而皇之地大哭。自由自在宣泄的权利固然是独居的众多好处之一，可是无需扮演“正常”却也未必有益于消解负面情绪，甚至容易在自怜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不过比起心理上的抑郁，更让人提心吊胆的是一个人住的时候健康出现问题，真正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有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得了急性肠胃炎，半夜三更抱着马桶吐，吐到最后胃里空空的，连黄色的胆汁都吐完了才停歇。整个人像一摊烂泥一样缓缓滑到地上，连站起身，到两步之外的地方接点热水的力气都没有。当时我就在心里发誓，一定不要再独居了，我要和一个能帮我倒杯热水的人一起住。但是我又天性乐观，隔天身体好转，又把这个想法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巴黎7区街景

像照顾宠物一样照顾过一间公寓

之后因为要出国交换学习，我结束了这间7区公寓的租约。等到再次回到巴黎的时候，我搬到了位于3区的一间公寓。住进去的第一天，我跑到公寓对面的超市购置一些生活用品。在结账时，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盛装打扮的变装皇后。她穿着一条黑色亮片裙，身上还围着一条鸵鸟毛披肩，一举手一投足都十足优雅得体，比女人更女人。当时超市里的所有人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奇异神色。当时我就知道，我终于来到对的社区了。

之前所住的7区虽然风雅，但是绝大多数的邻居们都是头发花白的爷爷奶奶，到了晚上街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但玛黑区（横跨巴黎3区和4区的一块区域）则截然不同。这里是巴黎对性取向最为包容也因此最为生机勃勃的区域，许多设计师品牌的店铺都选择坐落在这块区域。在这里，夜里两三点钟街道上到处还能看见醉醺醺但无比快活的年轻人。

搬到3区的另外一重好处是这里有一条短短的“中国街”，有中国超市，也有老温州移民开的中餐馆。懒得做饭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去中餐馆点上一份套餐，10欧元就可以吃上两荤一素，在巴黎平均物价的衬托下显得性价比极高。

一个人吃饭也不会感觉孤单了，由于听力较为敏锐，我总能在饭桌上听到一些有趣的对话。有一次和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拼桌，女生说她租住在这附近一间20平方米的公寓里，男生一听，脸色当即有些复杂。女生见状急忙补充，是和人合租的。男生这才长舒一口气：“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是有钱人呢！”巴黎的租房市场可见一斑，对独居者来说，20平方米就已经是“豪宅”了。

还有一次，在餐馆里刚刚坐定，就看到一对情侣推门进来。两人打扮乍看上去都非常朴素，但衣服的质感又奇佳，面料剪裁十分考究。男人文质彬彬，语气温和，女人留着一头海藻一般的长卷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偶遇了Lemaire的两位设计师Christophe Lemaire和Sarah Linh Tran。没有想到，站在时装行业顶尖位置的两人饮食上居然也这么接地气。后来发现他们的办公室就在我家对面，经常在中国街的各个小饭馆里偶遇他们，逐渐也就不再惊奇了。

巴黎一公寓内，一名女性在家骑单车健身

住进3区的公寓之后，对于独居有了一层全新的体悟：维持一个家的正常运转，其实是一份繁重的全职工作。

因为当时我开始有了收集黑胶唱片的爱好，书和杂志也越买越多，有时甚至感觉物件有生命，它们一定是趁我外出或是睡觉的时候悄悄生长，不然怎么会一回过神来，房间里就全是东西？稍不注意，这些唱片和书就会像苔藓一样缓缓地覆盖我的书桌、餐桌、椅子、沙发，甚至地板，光是定期的收拾归纳就要费不少工夫。巴黎的建筑虽然外立面都非常气派，但是老旧的下水道却非常脆弱，我甚至靠着YouTube上的教学视频自学了通下水道的技能。除此之外还要定期用吸尘器清扫房间，买鲜花和装饰画增添情趣……一个家就像一个不会叫也不会动的庞大宠物，我作为主人需要定期地给它做清洁美容，确保它的各个器官运作正常，装扮它，让它变得温馨可爱。这其实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我的朋友曾经说过，对他来说，独居最难的事是意识到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家就空空荡荡的了。我当时听完这句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不是最显而易见的事实吗？一个人住，当然自己走了之后家里就没人了，这不是废话吗？后来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家的东西比我家更多，每一样都说得出当时买来的缘由，阳台上又摆满了他自己种的植物。就像养宠物的人出差在外会担心自己的宠物一样，独居的人离开家也会担心，家里的物件们过得好吗？窗户是否密封性良好，下水道是否通畅？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衣柜顶上会不会积起一层薄薄的灰？

如今我已经回到国内，也已经告别独居生活有一阵子了，只有偶尔展示通下水道的绝技时才会记起，自己曾经像照顾宠物一样照顾过一间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