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 范薇）

主笔/袁越

国际疫苗界有两个非常著名的非政府组织，一个是成立于2000年的“全球疫苗免疫联盟”（Global Alliance for Vaccines and Immunization，以下简称GAVI），另一个是成立于2017年的“流行病防范创新联盟”（Coalition for Epidemic Preparedness Innovations，以下简称CEPI）。两家机构都致力于让地球人尽快用上安全有效的疫苗，也都获得了包括盖茨基金会在内的全球顶级慈善组织的慷慨捐赠。但两者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前者致力于让发展中国家的穷人也能够平等地享受到疫苗带来的好处，后者则致力于帮助科研机构和制药企业分担风险，加快针对新发传染病的预防性疫苗的研发速度，防止未来可能出现的大范围疫情。

本刊记者通过邮件分别采访了GAVI首席执行官塞斯·伯克利（Seth Berkley）博士和CEPI疫苗研发部门的主管梅兰妮·萨维尔（Melanie Saville）博士，请他们谈谈对新冠疫苗的看法，下面就是两人的回答：

CEPI 疫苗研发部门主管梅兰妮 · 萨维尔

三联生活周刊：从理论上讲，科学家们有没有可能针对每一种传染病都研发出相应的疫苗？这个目标有可能实现吗？或者仅仅只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伯克利：疫苗和干净饮用水、肥皂、下水道系统以及抗生素一样，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医学发明。疫苗帮助人类实现了一些此前无法想象的壮举，比如曾经杀死了无数地球人的天花病毒已经灭绝了，脊髓灰质炎病毒也已经快被消灭了。

我们现在已经有了针对麻疹、腮腺炎、风疹、白喉、百日咳、破伤风、水痘、甲肝病毒、乙肝病毒、轮状病毒、肺炎链球菌、B型流感嗜血杆菌和脑膜炎的预防性疫苗，它们改变了人类对于这些疾病的预期，减轻了家长们对孩子生命安全的担忧。自从GAVI于2000年成立以来，我们已经将那些有疫苗的传染病的健康风险降低了70%，避免了1300万人的死亡，这就相当于挽救了整整一代人。

在热带地区，我们也已经有了针对黄热病、霍乱、日本脑炎、A型脑膜炎、伤寒和狂犬病的疫苗，我们刚刚有了一种针对埃博拉的疫苗，有效率接近百分之百。

但是，虽然我们花费了30多年的努力，却仍然没有研发出针对艾滋病的疫苗。我们也没能开发出一劳永逸的万能流感疫苗。对于一些寄生虫引发的传染病，比如恰加斯病、象皮病和钩虫病等，我们也没能研发出有效的疫苗。另外，对于一些具备成为大流行病潜质的病毒性传染病，比如尼帕病（Nipah）、拉萨热（Lassa）和中东呼吸综合征（MERS）等，我们也没有疫苗。

大部分疫苗通过诱导出针对性的抗体来阻止病原体自身蛋白质的正常功能，但研发出这样的疫苗有时在科学上存在一定的障碍。病毒本身只含有少数几种这样的目标蛋白，但细菌可能含有高达6000种不同的目标蛋白，寄生虫就更多了。另外，像HIV这样的病毒变异的速度太快了，其表面抗原的特性经常发生变化，抗体来不及对它们发动攻击。

话虽如此，很多传染病是完全可以通过疫苗来预防的，只要我们有足够多的动力进行投资，这就是为什么当我看到全世界的领导人应GAVI之邀，于今年6月4日齐聚“世界疫苗高峰会议”现场，并通过了一项史无前例的价值88亿美元的疫苗全球公平投资计划时，内心感到无比欣慰。尤其是在当今新冠疫情猖獗的情况下，我很高兴地看到全球有超过150个国家和地区都表示有兴趣加入“新冠疫苗供应计划”（COVAX）。这项新的计划将会保证全球各国，无论贫富，均可以公平、快速和有效的方式获得新冠疫苗，以此来遏制疫情的进一步扩散。

萨维尔：理论上讲是可能的，但实际上会遇到两个困难，一个是投资方面的，一个是科学方面的。

从历史上看，疫苗研发一直是一个耗时长、风险高、花费巨大的事情，一款新疫苗很可能需要花费10亿美元的研发经费和超过10年的时间才能成功。因此，疫苗研发需要大笔投资和持续的关注度，对于大部分传染病来说，传统的市场激励机制是不足以鼓励疫苗开发者投资研发新疫苗的。CEPI通过投资的方式来为新疫苗的研发提供融资和相互合作的机会，这就相当于在公共和私人机构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弥补了市场力量的缺陷。

从科学上讲，病毒是非常复杂的，这就导致有些病毒的疫苗研发难度极大。比如像艾滋病毒和疱疹病毒这些相对复杂的病毒含有一些能够操纵免疫系统的基因，导致这些病毒很难被免疫系统攻击（虽然这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话虽如此，现在的新冠病毒是一种相对简单的病毒，这就意味着新冠疫苗是很有可能被研发出来的。

CEPI正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开发疫苗平台技术，以便科学家们能够针对很多不同类型的传染病迅速开发出具有针对性的疫苗。在新冠暴发之前CEPI已经投资研发出了一种具备很大潜力的疫苗平台技术，可以快速研发并制造出针对我们称之为“疾病X”（Disease X）的新传染病的疫苗。

平台技术是一种应用于未来流行病的多功能研发工具。广义上讲，平台技术（Platform Technology）这个词指的是一种用相同的组分制成的骨架，只要装上不同的病原体基因就可以变成不同的疫苗。

当新冠病毒被鉴定出来后，我们迅速和一些开发平台技术的合作伙伴取得了联系，讨论利用他们开发的平台技术快速研发新冠疫苗的可能性。之后，我们为几家具备这种潜力的合作伙伴提供了资金，帮助他们在自己的平台上开发新冠疫苗。

三联生活周刊：有没有可能仅仅通过疫苗诱导的免疫反应，比如抗体的产生或者T细胞的活化，来批准一款新的新冠疫苗？众所周知，疫苗的Ⅲ期临床试验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完成，有时甚至会因为疫情被控制得很好而没有机会完成Ⅲ期临床，就像“非典”疫苗所遭遇的情况那样。

伯克利：当前最紧迫的任务是研发出一款安全而又有效的疫苗，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审查机构必须按部就班走完所有必须的流程。参与临床试验的新冠疫苗甚至必须证明自己具备超出以往标准的安全性才能获批，这是为了尽可能减少副作用并增强老百姓对疫苗的信心。不仅如此，疫苗还必须在真实的生活场景中证明自己的有效性。

世卫组织已经明确表示他们可能会接受只有50%有效性的疫苗申请，但很多专家都表示这个标准定得太低，我们需要一个更高的有效性指标。美国FDA也已经明确表示，起码第一款疫苗必须能够证明自己在真实场景下具备保护效力才能获批，不会仅仅依靠免疫学指标来判断疫苗的有效性。

最后，监管机构必须保证自己不会因为情况紧急而省略必要的审批程序，我们必须对疫苗的安全性和有效性有了极为充分的了解之后才会接受它。可悲的是，目前的全球疫情发展得太过迅猛，我们有足够多的国家和地区可供科学家们进行临床试验。

萨维尔：某些情况下仅仅通过免疫反应的特征而批准一款新疫苗是可能的，但这仅仅适用于科学家已经掌握了免疫特征和疫苗保护性之间的关联之后。比如麻疹和流感疫苗研究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免疫特征信息，因此科学家们只要知道一种疫苗诱导出了某种抗体反应，就能知道这种疫苗将会是有效的。但对当前的新冠疫情来说，免疫特征和疫苗保护性之间的关联尚未建立，科学家们仍然必须采取最稳妥的做法，即通过大规模长时间的Ⅲ期临床试验判断疫苗的有效性。如果将来新冠疫苗的免疫特征和保护性之间的关联被建立起来，那么未来是有可能加速疫苗的审批程序的。

三联生活周刊：有没有什么新的办法可以迅速扩大疫苗产能？鸡蛋法又慢又贵，mRNA疫苗是否能够帮助我们解决产能不足的问题？

伯克利：在过去的20年里，很多人都开始关注基于mRNA的疫苗技术。一些试验显示这项技术可以激发免疫反应，有希望变成一种强有力的传染病克星。如果最终被批准的话，这种疫苗具备快速生产的潜力，因为这种疫苗的工作原理是全新的。

大多数疫苗是利用抗原来诱发宿主的免疫反应，而这种抗原通常位于病原体的表面，所以宿主能够识别出入侵的病原体。然而，生产抗原的过程既复杂又耗时，有时甚至非常困难，但mRNA疫苗通过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避免了上述麻烦。这种疫苗由遗传物质组成，能够命令宿主自己的细胞器合成抗原蛋白，这就相当于把宿主细胞变成一个疫苗工厂。

必须指出，也有很多其他疫苗生产方式是不需要使用鸡蛋，并且能够快速大量地生产疫苗的，比如复制或者非复制型病毒载体、蛋白质亚单位、病毒样粒子，以及最为传统的灭活疫苗和减活疫苗等等。

萨维尔：CEPI和很多不同的疫苗平台技术机构都有合作，我们不认为某一种平台技术有能力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所有传染病，因此我们认为未来的疫苗大规模生产肯定也会用到不同的技术。你提到的鸡蛋法确实是目前流感疫苗生产的主要方法，但这项技术正在被很多更快更廉价的技术所取代。CEPI认为疫苗生产的技术革新将会继续下去，因为未来将会需要多种不同的技术才能满足需要。

目前正在开发的新技术包括能够在高浓度培养液里生长繁殖的特殊细胞系，以及不断优化的核酸疫苗生产技术和重组蛋白抗原生产技术。新疫苗的开发和生产技术的优化是相互影响的，这就是为什么CEPI同时资助了这两个领域。

三联生活周刊：如何保证发展中国家的老百姓能够及时用上疫苗？

伯克利：因为GAVI的努力，广大发展中国家也能和发达国家同时用上疫苗了，这就是GAVI存在的意义。

为了让新冠疫苗也能这样，我们启动了COVAX计划，目的就是让全世界所有国家都能平等又快速地用上新冠疫苗。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们发起了“提前购买承诺”（Advance Market Commitment，简称AMC）计划，这是一个金融方案，旨在帮助全球，尤其是那些中低收入国家，共享新冠疫苗。

具体来说，AMC计划将为疫苗生产商提供投资保障，让他们能够在疫苗获得批准之前就做好大规模生产的准备。该计划将联合所有潜在买家，为疫苗生产厂商提供购买保障，让厂家能够放心地扩大产能，以此来降低疫苗的价格，帮助中低收入国家用得起价廉物美的疫苗。

当一种安全有效的疫苗获得各国监管机构批准，以及世卫组织的资格预审之后，它将被平等地派送给所有国家和地区，其分配方式将按照人口比例而不是贫富程度来设计。医疗机构工作人员和负责照顾病人的社工将优先获得疫苗，其次是那些高危人群，然后我们还将按照疫情的严重程度和国家的不同需求对疫苗进行适当的分配。COVAX计划将留出一定的疫苗份额作为应急或者人道主义之用，以便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在局部疫情失控之前将其控制住。

萨维尔：CEPI已经公开做出了承诺，所有接受CEPI资助的疫苗、平台技术、数据、研发结果和材料都必须平等地对所有人开放，不会有任何歧视。

当大流行病来袭之时，CEPI将通过资助研发和保证疫苗库存等方式来保证所有人都能平等地获得疫苗，并和国际健康组织合作，保证疫苗技术的共享机制能够不受影响。我们还将设法让疫苗的价格保持在合理的水平，既保证穷国的供应不会受到价格过高的影响，又保证疫苗生产厂家能够可持续地生产下去。

针对新冠疫苗的特殊性，一项名为COVAX的新机制被建立了起来，其目的在于保证低收入国家也能公平地享受到疫苗的保护。根据协议，到2021年底时，COVAX项目将开发并生产出20亿剂新冠疫苗，足以让所有参与这一项目的国家及地区的20%易感人群都能获得疫苗的保护。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如何保障制药公司和科学家们的收益，以便他们能够继续开发未来可能派不上用场的疫苗，比如针对“非典”的疫苗？

伯克利：就像我们在新冠疫情中看到的那样，新发传染病是对全球健康的巨大威胁，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和CEPI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这家机构的主要任务就是加速疫苗的开发，为将来可能出现的新传染病疫情做好准备。

作为COVAX项目的一员，CEPI和9家研究机构建立了合作关系，帮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研发新冠疫苗。在新冠疫情出现之前，CEPI的首要任务则是开发出针对拉萨热、MERS、尼帕病毒、裂谷热（Rift Valley Fever）和基孔肯雅病毒（Chikungunya）的疫苗。毫无疑问，我们必须重视新发传染病，因为按照进化论的预言，我们将会遇到更多这样的传染病大暴发。为了做好准备，我们必须比现在做得更多，而且就像新冠疫情显示的那样，全世界都必须将其视为头等大事。

萨维尔：对于很多流行性传染病来说，传统的市场激励机制都不足以让疫苗生产厂家有足够强的动力投资新疫苗的研发。CEPI通过投资和协调，架起了一座连接公共项目和私人企业之间的桥梁，填补了市场机制的缺失。CEPI资助的项目包括了前期的概念性研究，后期的人体试验，以及提供足够的储备物资，以应对可能出现的传染病大暴发。

CEPI资助的疫苗项目是从世卫组织的传染病研发蓝图中选出来的，包括拉萨热、尼帕病毒、裂谷热、基孔肯雅病毒和MERS等。

对于新冠这样一个已经演变成全球大流行病的传染病来说，任何疫苗都具备了销往全球的潜力。然而我们已经看到很多国家在抢购疫苗，这种市场机制将导致穷国没有办法和富国竞争。这就是为什么CEPI和COVAX的合作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将尽力保证疫苗的研发和生产能够满足全球的需求，保证最需要疫苗的人能够率先得到疫苗。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是否应该投资开发一些疫苗之外的措施，比如一种全新的治理方案，以应对传染病，尤其是新发病毒性传染病？假如我们发明出了一种和抗生素类似的药物用以对付病毒性传染病，或许我们就不会陷入当前的麻烦之中了。

伯克利：细菌和病毒都会进化出针对抗生素和抗病毒药物的抗性，事实上细菌对抗生素的抗性正在变成当今世界最大的健康威胁之一。未来确实很有可能发明出新的抗病毒之法，就像我们发明出的抗艾滋病的鸡尾酒疗法一样。但新方法不太可能从一开始就100%有效，其效力也不太可能永远保持下去，这就是为什么预防好于治疗，开发出针对新冠的疫苗是当今世界最急迫的事情。

新冠疫情已经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影响了几十亿人的日常生活。除了能救命之外，新冠疫苗还将挽救每月3750亿美元的全球经济损失。但要想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保证全世界所有的人都能公平地获得安全又有效的新冠疫苗。

萨维尔：很显然，预防和治疗模式肯定都是需要的。一种针对新冠病毒的有效治疗方案将具有极高的价值，不但能够减轻病人的痛苦，还能为疫苗研发赢得宝贵的时间。举例来说，如果一种绝对有效的治疗方法被开发出来的话，将可以让疫苗研发者采取“人体挑战”的方式加速疫苗的研发。

两种模式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只有疫苗能够提供当今世界所急需的长期保护，治疗模式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不过，两种模式都需要投入更多的研究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