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

如果我们也有这样的朋友

作者:admin 2019-12-21 我要评论

《老友记》1994年播出,2004年剧终。剧中六个似是不知生活疾苦的纽约客,陪伴了许多人的十年。四分之一个世纪后,时代发生变化,不需要再守着电视:《老友记》当...

《老友记》1994年播出,2004年剧终。剧中六个似是不知生活疾苦的纽约客,陪伴了许多人的十年。四分之一个世纪后,时代发生变化,不需要再“守着电视”:《老友记》当时播出236集,平均每集3000万观众,大结局时这个数字达到了5000万,流媒体时代,这些数字已无法令网友惊叹。然而奇妙之处在于,又一代年轻观众重新发现《老友记》,像他们的父母一样对它上瘾。如果对照我们中国,美国《老友记》一代最接近的就是中国的现在——我们总是轻易地就发现自己正活在它的某一集里。

青年人敏感,总是很容易获得快乐和忧愁,也爱与朋友分享它们(视觉中国供图)

 

你的记忆是否也混夹着他们的友情?

美剧这几年很流行“重启”。不过真想打怀旧牌,谁都比不上《老友记》,谁不想看他们再次出现在Central Perk咖啡馆呢?但是让加起来有300多岁的这六个人再重演《老友记》,不知需要多大的机缘。

就在2019年10月15日,瑞秋的扮演者詹妮弗·安妮斯顿(Jennifer Aniston)开通了Instagram账号,发了一张她和其余五位演员的合影。我要在这里把五个人的名字郑重地写一遍:“菲比”丽莎·库卓(Lisa Kudrow),“莫妮卡”科特妮·考克斯(Courteney Cox),“乔伊”马特·勒布朗(Matt LeBlanc),“钱德勒”马修·派瑞(Matthew Perry),以及“罗斯”大卫·休默(David Schwimmer)。这是2004年剧终后,15年里六人第一次“同框”。这张照片获得了1400多万个赞,5万多个评论里尽是吃惊和感动到哭的表情,甚至,“吉尼斯世界纪录”还来凑热闹,说她用5个小时16分钟打破了最快获得100万粉丝的纪录。瞧,一张合影而已,都让粉丝们等了足足15年。

我在朋友圈一位《老友记》铁杆粉丝那里看到这张合影,是个模糊的截图。不甘心,又去翻看原图,同样不清晰。但这张模糊的前置摄影头的自拍,还是立刻流传到了世界各地,仿佛为万千渴望真挚友情的人实现了一个失而复得的梦。

我脑子里播放起《老友记》最后一集的片段,大家站在莫妮卡的公寓里,搬空了,发现原来它是紫色的,原来这十年里每个人都在这里住过,莫妮卡说,大家把备用钥匙留下吧。此时此刻,告别在所难免,我按下暂停,不想往下看。

我突然想,我看的次数如此之多,以至于很多画面可以随时跳入脑海自动播放,有没有这种可能,它们已经与我自己的经历混在一起,共同组成我的“记忆”?

2004年5月6日,美国热播电视剧《六人行》的大结局在洛杉矶环球步行街的超大屏幕上现场直播,吸引了众多影迷观看(视觉中国供图)

 

有些人习惯用《老友记》下饭,有些人则习惯用它开启新的一天,也有些人,需要听着《老友记》才能入睡。此时此刻,在地球的许多角落,《老友记》正在陪伴无数孤单的人。你是不是其中一个?它是否也曾反复出现,陪伴你度过不同的人生阶段?你甚至是《老友记》“十级学者”,熟悉他们就像熟悉你自己的朋友。

瑞秋与莫妮卡是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罗斯与莫妮卡是兄妹,钱德勒与罗斯是大学好友,乔伊是钱德勒的室友,菲比则曾经与莫妮卡合租过。他们身上都有鲜明的标签。瑞秋是娇气公主,莫妮卡叠加了控制狂和强迫症两大病症,她搞卫生时,要用小吸尘器去吸大吸尘器,再幻想还有一个更小的去吸小的;罗斯特较真,职业是考古生物学家,或者用乔伊的话说是“恐龙”;钱德勒则有明显的原生家庭阴影,害怕一切承诺,用冷幽默与人类社会保持心理距离;乔伊是头脑简单的漂亮演员,擅长泡妞,以及最重要的,“Joey doesn' t share food”(乔伊不分享食物),别想从他盘子里吃走一根薯条;菲比则是古灵精怪的嬉皮士女郎——每提到一个标签,我的大脑都会播放影像若干,每一段都好笑中带着温馨,偶尔地,还穿插着一些我自己的生活。

一位访客在美国纽约的Central Perk咖啡店(视觉中国供图)

 

哪种友情易流散?

大学二年级,我开始利用周末上法语班。学语言嘛,无非就是进入环境,法语词汇与英语多有重合,拼写与词义都一样,唯独发音迥异,为避免两门外语在头脑里打架,我早与英语撇清关系,避雷一般避开大家都在看的美剧。

我的大学位于北京东五环,法语课在西四环,单程需要100分钟。周六早上7点,朝阳路定福庄公交车站,运气好的话我能抢到一个座。冬天起床难,可也更惬意,窝在棉袄里,往下一缩,就是暖融融的一间窝。我会用手机定好闹钟,塞进贴身口袋。

那段时间总在车上做很荒诞很艳丽的梦,跟当时一直看法语新浪潮电影有很大关系。有一次梦到自己踩到一团棉花,虚虚渺渺,一时又跌入一架飞机,再看,飞机坠毁了而我幸免于难。孔雀救了我,却伸出手打我脑袋。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老实回答,因为我是不发音的“h”——手机震动,我一睁眼,发现脑袋歪在旁边一个胖胖的大哥身上。他也睡着了,没曾留意一只小小的脑袋借用了他的肩膀。他那鼓囊囊充满空气的外婆质感大棉袄至今留在我脑海中。不过那次睡在陌生人肩膀之后,我决定戒掉法国艺术片,一时就陷入没片可看的境地,于是只好开始听枯燥的法语新闻。

到了法国马赛,直接读新闻专业,发现自己是留学生里唯一非法语科班出身的学生。我把我单兵作战的经历讲给同学刘俐听,她瞪大眼睛问,难道从来没听说过《老友记》吗,法语版的?“没有‘老干妈’,没有《老友记》,你在国外也是活不下去的。”

2014年9月17日,粉丝们在纽约排队探访《老友记》主题咖啡馆,纪念《老友记》播放20周年(视觉中国供图)

 

刘俐毕业于厦门大学法语系,也是初来乍到,这版《老友记》,还是男朋友给她淘的DVD。她是福建妹子,会照顾人,也擅长做菜,过着一种我从没见识过的精打细算的日子。任何时候敲开她宿舍的门,总有《老友记》的笑声,也总有一锅汤煲在火上的咕嘟声;任何时候,她都给我一副掌控人生的感觉,这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要去参加法国同学的派对了,她会叮嘱我,千万别破费买酒或者巧克力,那是法国人干的事,“你就做一个蛋炒饭带去,便宜还受欢迎”。为了省钱,我们给对方剪头发,或者,“回国你就剪个短的,这样能留好久”。

我在马赛只有短暂一年,拿到结业证书后,就转校去了巴黎。刘俐留给我的整整十季法语版《老友记》,我一并带到了巴黎。我在巴黎两年半,搬过三次家,总依赖它填充狭小的公寓,那是穷困留学生公寓最实惠的装饰品,也是最易获得的温柔陪伴。

一直到我几年后回国,决定是时候去看英文版时,才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原来那么多年,菲比会的那门外语不是西班牙语,而是法语。

那是第十季,乔伊要去参加一个舞台剧试镜,是个讲法语的角色,就让菲比教他。菲比教“我叫克罗德”,乔伊跟“#$%#@^”,还觉得自己跟得特好、特准确。两人鸡同鸭讲,最后的处理虽然荒谬,一想到菲比用这样的方式保护乔伊,还是要落泪。试镜那天,乔伊在舞台上乱说一气,给导演说蒙了,你小子到底会不会法语,乔伊犟着脑袋答“当然会!”——或者起码他认为他是在用标准的法语说“当然会”。就在此时,菲比拦住导演,用法语说,这是我弟弟,他有点智障,你能不能假装说点好话给他听。你得佩服编剧,乔伊的表情完全配合了这一假说。该导演换了一副口气:“表现得挺好,小家伙儿,不过这个角色我们还是再看看其他人。”乔伊一脸傻开心:“但起码我法语说得不错对吧?”

后来每次看到这集,都会想起在马赛的吉光片羽。留学期间的朋友,是比高中和大学更难挽留的感情,这是我在法国这三年多时间里唯一确定的事。那种惶惶然期间的陪伴,无论生发出友情,还是爱情,是不是都极易流散?我再也没见过将我送入《老友记》的刘俐,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倘若未来见到了,很想问问她,她是否也知道,原来菲比会讲的是一口纯正的法语。

(视觉中国供图)

 

抓着亲密友情不放,是否等于不肯长大?

自打开始看《老友记》,就对一样东西念念不忘,就是“乔伊的房间”——朋友为容留你准备的居所。我打小就没有自己的房间,小时候跟妹妹共享一间,后来独立房间是有了,我却开始住校,从初三一路住到高三,随后离开家乡到北京上大学,再后来我的房间干脆被我妈改成了民宿,理由不容反驳,“反正你们也很少回家来”。

六位老友过到第十年,分别的气息逐渐弥漫起来。大家都在成长,菲比结婚了,瑞秋和罗斯有了女儿,瑞秋(差一点就)搬去巴黎,钱德勒和莫妮卡收养了一对双胞胎,还去郊区看房。只有乔伊如故,他还是那个爱吃爱泡妞的大男孩儿,也只有他接受不了钱德勒搬走,迟迟不肯去看新房子。钱德勒反问,难道你觉得我们买一个新房子却没有准备一个“乔伊的房间”吗?乔伊要在这里养老的。

第二年放暑假回北京,我住进了属于我的“乔伊的房间”。

大学时期我两个最好的朋友都是浙江人,比我大一届,我就叫他俩师哥和姐姐。他们毕业前就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余一间客房,姐姐会说,你周末上法语课那么累,到了周五就过来住,姐姐给你做好吃的。有一回学校宿舍预报要停水几天,我开心极了,因为又有借口过去住。他们的恋情往前发展,我也去了法国上学。我有所挂念,经常远程给他们灌输道理:以后结婚,要买房子,买大一点,给我留个房间。

回北京那天,姐姐去机场接我了。回到家即是惊喜,玄关小黑板上写着“欢迎丫头回家”,房子三室一厅,其中一间真的留给我——我每日洗脑看来颇有成效。我从巴黎毕业回了北京,就住到了这里,一直住到房子被卖掉为止。书房窗口望出去,能瞧得见“角门西”地铁大大的蓝底站牌,这个地方在我心里,就是我在北京的第一个家。直到现在,我还会上“链家”的网站,偷偷看看这间房子有没有被挂出来,就为看看照片。

只不过,他们后来并没能结婚,卖房子不过是分手后的一个残酷环节。当然,搬家已是次等烦恼,我还有更要紧的烦心事:分手了,那我跟谁呢?罗斯和瑞秋著名的“on a break”大战后,罗斯精神恍惚,睡了一个复印店小妹,瑞秋原本打算和好,陡然得知后,终归无法原谅。分手宛如地震,地面炸裂出一条鸿沟,殃及者得选边站。其余四人感到剧烈不适,在两股拉锯势力间勉力支撑。应对最差的是钱德勒,他说,他是父母离婚那年开始抽烟的(莫妮卡吃惊:你才九岁!),同时,也开始用讲冷笑话的方式防御这个世界,包括不过感恩节,害怕承诺,都是九岁那年惹下的后遗症。现在罗斯和瑞秋的状况,对他而言就是噩梦重现。

后来,我姐姐和师哥分别结婚了。为此,光是份子钱我就出了两份,光是伴娘我就当了两回,“乔伊的房间”却一间都没有了。姐姐回杭州定居了;师哥没过几年,为了孩子的上学问题,也回了杭州。只留我在北京。对我冲击最大的一次发生在几年后,他们二人后来进了同一家公司一起出差到北京,他们“同框”出现在我眼前时,一副“过去恩怨烟消云散”的架势,显然,加班赚钱和养娃带他们走出了过去,但对“乔伊的房间”的怀恋却将我留在原地。惦记着过去,期待重聚,真的重聚了,却发现,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了。

《老友记》每位主创被询问最多的问题就是,何时会有重启。两大编剧之一玛尔塔·考夫曼(Marta Kauffman)多年来一直都坚持否定答案。很难想象,人到中年,六个人重聚会是什么模样,她说:“这部剧讲的是,当你年轻、单身,独自生活在城市,你的朋友就是你的家人,但人不会永远停留在这个时期。”

两大编剧之一玛尔塔·考夫曼(IC photo供图)

 

倘若真有重聚,如何填补剧终后的15年?莫妮卡和钱德勒会不会已经离婚了?就算没离婚,要应付一对处在青春期的双胞胎,估计也是一脑门官司吧。罗斯和瑞秋在艾玛之后,已经有了二胎?菲比嫁为人妇后会是哪种模样?至于乔伊,NBC接档《老友记》制作的《乔伊》中,讲他去洛杉矶发展,但这部《老友记》衍生剧只坚持了短短两季就被砍掉了。乔伊在原来那个爱他的小团体里如鱼得水,把他单摘出来拎到社会,为了让剧情合理,就给乔伊补充和窜改了许多性格,表面上看,就是被迫“长大”,观众于是立刻不买账了。

那么,抓着亲密友情不放的人,是否等于不肯长大?人最终的归宿,是否仍是家庭?当人们各自成家,有自己的生活,终究会像一个理智的成年人一样做选择,将友情排到末位。许多人都说不敢看《老友记》结尾,不就是害怕面对这种告别吗?因为写这篇稿子,我去翻看我和姐姐、师哥的聊天记录时,心下一片凄然,那些温馨的旧时光,“砰”地就结束了,不知道多久之后,才可以换一副心情面对这种“失去”。

“罗斯和瑞秋怎么样了”,曾是一代美国人的谈资(视觉中国供图)

 

友情能给予我们多少营养?

就在姐姐和师哥离开北京那个动荡时期,我开始认真谈一个男朋友,指望自己也进入家庭。因为这个男朋友的缘故,我不得不多次去美国。记得第一次到纽约,是个深夜,住进酒店,打开电视,遥控器没按两下就看到了瑞秋,恰是第一集,多年未看的第一集,心头一热,仿佛见到多年老友,亟待倾诉两句体己话,最后兴奋地和酒店小小的电视机合了个影。

后来看玛尔塔的一篇采访,说她有个女同事,会在半夜给她发照片,照片上是这位同事家的电视机,同事说,不管夜里多晚回家,总有一个台在播《老友记》。异国的酒店或深夜的家,六位老友总是温柔的慰藉。

新世纪初,DVD的鼎盛时代。与许多美国大片一起,《老友记》的盗版碟出现在北京街头,不过有些封面上印的是“六人行”。翻译很糟糕,更糟糕的是英文字幕驴唇不对马嘴。它们是《老友记》最早的资源。后来它的中国版权被某网买下过,某一天悄悄地下线了,一个不太费力的猜测是,太贵了买不起了。2014年,Netflix买下《老友记》五年的播放权,平均每年约3000万美元。这个价格跟后来的续约费用一比就不算什么。为了让订阅用户能再看一年,Netflix付给时代华纳1亿美元天价。2020年开始,《老友记》与Netflix不再是“on a break”,而将永久地离开,它得回去为其母公司新建的流媒体平台HBO Max添砖加瓦了。不过,这不会影响中国观众,他们早就将十季高清版存在硬盘里,就像有人的硬盘里存着《教父》三部曲。“镇宅”,他们这样宣称,感到孤单的时候,随机点开一集。

我曾经也是十季豪华蓝光高清版的拥有者。有一年很穷,不舍得多买一块硬盘,又被新鲜剧集吸引,鬼迷心窍,将圆满的十季逐渐删到只剩下六、七、九季,好多年就以这仅有的三季为生。纽约的这个夜晚,这第一季第一集,真当是久别重逢。

如果你能一眼看出这是哪一集,那你一定是《老友记》“十级学者” (视觉中国供图)

 

今年,我在网上找到一个渣画质版本,从第一集开始看。当我过了30岁,在北京这座城市生活了七八年,再去看《老友记》第一集里瑞秋的出场,回想那个和酒店电视机合影的夜晚,明白过来一件事:25岁是逃婚的好年龄。

瑞秋25岁,谈一个牙医男朋友,所有人都说合适,她自己也觉得体面。事情一桩接一桩,等她意识到,婚礼迫在眉睫,她已经穿上婚纱,马上要出席自己的婚礼之前,隐约觉得不对,可没琢磨明白哪里不对。偏偏就在婚礼这个当口,她发现了错在何处,错在自己并不爱他。

在我们最熟悉的那张橙色沙发上,瑞秋坐下来,复述那个顿悟瞬间:“婚礼半个小时后就要开始了,我就站在那个装满礼物的房间里,目光落在一只肉汁盘上,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利摩日船型调味盘,就在这个瞬间我意识到,我对巴瑞的兴趣甚至不如对这只肉汁盘,然后我就被这个念头吓到了……然后我就开始想,我为什么要结婚,我是为谁结这个婚。”

单看第一集,落跑新娘瑞秋是当仁不让的女主角。她是美国大众最喜欢的那款甜心形象,漂亮是前提,附加天真与善良,她最开始肯定不谙世事,在现实考验中也学会了成熟,最重要的是,她历经坎坷最终收获爱情——她与罗斯的爱情线也是一开始就设计好的,也因此是整部剧的核心。两位编剧,玛尔塔·考夫曼和大卫·克拉尼(David Crane),为瑞秋设置了非常经典的开场,几乎确保她会像《罗马假日》里的安妮公主一样受欢迎:漂亮的富家小姐做了一个遵从内心的决定,肉汁盘精致考究,但她想要的是自由。

瑞秋闯入“Central Perk”后,意识到大家都有一种叫作“工作”的东西。她一无所长,没有生存经验,没自己煮过咖啡,没自己去过洗衣房,但擅长逛街和刷卡,尤其擅长刷爸爸(或男朋友)的信用卡。经济不独立,人生便不自主。莫妮卡收留了她,还为她主导了一场迟到的“断奶仪式”,剪刀递到瑞秋手里,信用卡送到眼前,其他人在旁边助威齐喊“cut,cut”,独立生活从剪掉信用卡开始。鼓掌声中,莫妮卡搂过瑞秋,宣布:“欢迎来到现实世界,它很糟糕,但你会爱上它。”

25岁之所以是逃婚的好年龄,是因为,你尽可以打发自己重新回到同龄的朋友中去,大家都单身、未婚,心怀开放。“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句俗语,经济和具体事务之外,原来更要紧的是情感支撑。“逃婚”后,或者毕业后,是谁在见证你人生里那些第一次?若干年后,当你成熟、有序,会以什么姿态怀念起这些第一次?

莫妮卡的公寓这么看还挺大,这是我们在剧中看不到的角度 (视觉中国供图)

 

从前流行过一道讨人厌的测试题,“爱情、亲情和友情,你会怎么排序”。一个理智、孝顺、生活有序的成年人,恐怕都会将亲情排在第一,友情排在最后。可这道题未免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当你20多岁,单身,独自生活在大城市,父母在家乡,爱人尚未出现,唯有朋友就在身边,他们就是你自己选择的家人。后青春时期,成长与孤独,喜悦与烦恼,都从友情中汲取营养。1994年,42岁的利托菲尔德(Warren W.Littlefield)是NBC新晋的电视台主席,但他发现自己正陷入某种存在主义危机。这一年的NBC正处在巅峰状态,同时又岌岌可危,因为八季《考斯比一家》(The Costby Show,获得6座艾美奖)上一年已经画上句号;另一部当红剧《干杯酒吧》(Cheers,播出11季,获得28项黄金时段艾美奖)完结在即,NBC周四晚黄金档电视剧长久以来的不败地位或许要被改写。相比于沿着成功的坦途继续往前走,他心中另有一个理想图景:关于逃离,关于迈出那一步,关于寻找自我。这三个词几乎只适用于年轻人,那些刚毕业(或刚逃婚)的年轻人。

利托菲尔德打算走“岔路”探个究竟。1992年播出的《宋飞传》(seinfield)是个尝试,不过因为其“实验性”而并不成功。剧中的角色以自我为中心,没什么道德感,剧情重点也不在发展跌宕的爱情关系上。本质上,它是反传统的,美国社会里核心的家庭观念,在《宋飞传》里找不见。也正因为它尖刻的嘲讽和辛辣的愤世嫉俗,大众并不完全买账,第一季收视率低得吓人。不过,《宋飞传》里的某些特质还是被抓取到了,比方说魅力十足的曼哈顿年轻男女——最好是单身,进可以寻找真爱,退能艳遇和一夜情。剧中四人无所事事在沙发上扯闲天这一设置,还挺讨观众喜欢。

大多数流行的情景喜剧都以家庭为核心,利托菲尔德喜欢《宋飞传》的气质,它使他回忆起自己刚毕业的时光。年轻人,尤其是那些未婚、没有小孩的年轻观众应当成为NBC重点关注的群体——但最好,也还要对那些年长观众友好一些。一个柔和版本的《宋飞传》或许是答案。

就在利托菲尔德搜寻下一个星期四黄金档人选的这年年底,玛尔塔开车经过比弗利大道,路过一家叫作“Insomia Café”的咖啡馆。这里沙发粗笨,椅子艳俗,书堆到天花板,店里“堆满”本地艺术家,说是“失眠”,不如说是“懒鬼的乐园”。玛尔塔不久前刚从纽约搬到洛杉矶,看到失眠咖啡馆里无所事事的人,回想起在纽约的时光,她和克拉尼等几个朋友有空就聚一起,现在却只有他俩跑到洛杉矶,不免有点想念那个关系亲密的朋友圈。玛尔塔还冒出一个念头,要是弄一部发生在咖啡馆的情景喜剧呢?

在人物身上,两位编剧多少在角色上寄放了一点自己。莫妮卡盖上马克笔笔套时,必须听到合上的那个“click”声,这个细节就来自玛尔塔。而克拉尼的痕迹则落在钱德勒身上,他原本设定钱德勒是同性恋,就像他自己一样,最后钱德勒得以做直男,不过是那种老被误会为gay的直男。两位编剧准备好了提案,总共七页,其中写道:“关于寻找真爱、承诺和安全感,以及对真爱、承诺和安全感的恐惧。”

在事业有成的利托菲尔德看来,当代年轻人在大城市生活不会太容易,房租高,工作难找,搬到一个新城市,远离家人重新开始,每个大学毕业生头几年都会经历这些,等他们走向成年,又会怀念它。《老友记》恰逢其时。

《老友记》中六个人互相见证了对方的第一份工作,第一段正经的恋情,第一次过“去父母化”的圣诞节,第一次为人父母……北京林业大学的心理学教授訾非出生在上世纪70年代,20多岁时,他到美国读书,正赶上《老友记》热播,此后他回到国内进行心理学研究,再从专业的角度去看这部剧时发现,他们六个人虽然个性不一,本质上对待生活的态度却是一致的:不依赖父母、独立生活,再困难也不跟父母开口。

莫妮卡有一段时间失业,动念要跟父母借钱,最后还是没开口,哥哥罗斯伸出援助之手。瑞秋逃婚后,她爸一度没放弃,要送女儿一辆奔驰,条件是她得回家住。演员乔伊,一度穷困潦倒,但最多也就是寄生在莫妮卡的冰箱上。他们的父母在他们的生活中戏份很少,偶尔有,也是作为“反派”出现。

訾非作了一个类比:如果把美国《老友记》这一代对照我们中国的时代,最接近的就是现在。

莫妮卡他们父母一代,算起来应当是“40后”,比较传统的社会里成长起来的一辈人,经历了“二战”和越南战争后,又被大量涌入的移民冲击,社会环境变化非常快。到了90年代,年轻人要寻找一种生活,这种生活父辈无法给予经验支持,正如我们的现在。訾非接触到一些年轻学子,十八九岁,却不想上学。“他们生活在海淀,父母在中关村拿着高薪,却没办法说服孩子重新回学校好好学习;当孩子们反问:像你们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父母这代人会觉得,成家立业,努力工作养家,把孩子送到好学校,这不就是意思吗?”

訾非感慨说:“不同国家年轻人之间的差别,远小于同一个国家年轻人和老年人的差别。”《老友记》主题曲里唱“没人告诉你生活将会是这个样子”,它唱的是生活里的意外,也是年轻人初入社会的感受。这也是直到今天,还不断有更年轻的血液成为《老友记》粉丝的原因,总有人老去,也总有人正在长大。“95后”“00后”,甚至那些年纪还没有《老友记》大的观众,他们也正要触摸到现实世界,也要找工作、独自生活。世界或许不一样了,可那种站在成人世界门口窥视时的忐忑心情没有变。

友情为何总是那么脆弱?

所以,我们喜欢《老友记》,到底被它的什么东西打动?

乔伊虽然全方位不靠谱,唯独在死守朋友原则方面无可指摘。他生起气来总是把握十足。第四季里,钱德勒爱上了乔伊的约会对象凯西,两人挺来电,亲嘴儿来着。愧疚滋生的钱德勒跟乔伊坦白,乔伊怒火中烧,打定主意“要生气五年”,算是给钱德勒判了刑。

这次争端上演了足有四集之长,将乔伊对朋友的原则问题阐述到了极致。编剧在这个故事里功力卓然,让我们对乔伊肃然起敬,又对钱德勒心生怜爱。我看的时候一颗心都揪着,同情钱德勒,觉得倘若在现实生活里,他已经做到了最好。他在Central Perk对姑娘一见钟情时,少见地勇敢上前搭讪,哪知她竟然就是乔伊的约会对象。他给凯西用心准备了生日礼物,她最爱的一本书的首版,可一听乔伊的傻礼物,一支能当闹钟的钢笔,只好将书换给乔伊,到了这里所有人都为钱德勒感到可怜了。偏偏乔伊还是那个乔伊,不很认真,还约起了其他姑娘,钱德勒顿时可怜到了9分。这9分,在乔伊这个友情原则的铁面捍卫者眼里,都不及二人意乱情迷时的一个吻。

就像乔伊说的,“规矩就是规矩”。“现实中,多少朋友因为一点挫折就散了。”訾非说。他接待过不少失去友情的访客,“在后工业时代里,尤其在大城市里,人的情感资源很稀少,朋友关系甚至是其中最滋养的,但是许多人总是轻易地放过了,有时朋友关系的挫折,主动联系一下就可以得到修复”。

就在訾非谈着关于修复朋友关系的种种时,我头脑里盘旋着我自己的困惑。

上大学时,我们宿舍六个人来自六个省,但真是亲如一家人,按年纪排大小,使用那些很江湖气的称谓。大家谁谈一个男朋友,到一定阶段,就要请大家吃一顿饭,就算是见过娘家人。宿舍里年纪最小的任山是福建姑娘,她当时谈了一个男朋友,带来见我们时,我看得出来,真是非常喜欢他。过了一阵,两个人闹分手,我不记得这次是不是最终的分手。那时也没有微信,不会“直播”分手现场。我只记得那个夏天,宿舍里有三两个人在。听见敲门声,我起身去开,是任山,她扑进我怀里,她生得有点壮,所以动静很大,但哭声很小,因为哭得接不上气。我对这一幕念念不忘,觉得那是友情的终极认证,一颗心就此化在这个软绵绵的拥抱里,仿佛自己是世上最受信任的人。

经历这种时刻,比经历一见钟情都疗愈身心。我深深地记得那个拥抱,从此我对任山就另眼相看,情谊不同于其他人。

若干年后,任山结婚,并没有邀请我,我安慰自己,那只是因为我远在法国。回北京后,我早早地去看望了她和宝宝。只不过友情并没有真的续上。有一回,我想联络一个人,加了她当年男朋友的微信。之后看到他发朋友圈,说自己一家人移民了。我大吃一惊,立刻把这条截图发给任山,她回我说:“哟,你还有他的微信呢。”就因为这么小的一件事,这段友情在我心里幻灭了,至今不愿再跟她打任何交道。可是跳出来看,却又觉得自己像不讲理的小孩子。我劝慰自己,当年她扑到我怀里,只是因为恰好是我开了门。友情里也有诸多爱情似的不对等关系。

这原本是多年前的事,今年毕业十周年,沉寂的困扰复又出现。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将它讲给訾非听,在他的办公室里。这是一个最普通常见的办公室,一张方正办公桌,外间摆有两把木质硬椅,玻璃茶几,倒了一杯水,太烫,也没能喝上。当我决定跟訾非讲述时,办公室消失了,我突然进入一个理想中的环境,就像我在无数影视剧中见到过的那样,舒服的沙发、暖色调的墙壁和生机盎然的绿植,在这里,我可以畅所欲言。我从来没有过向心理咨询师倾诉的经历,也总以为,关于友情的种种困惑,还不至于上升到求助专业人士的程度。

訾非后来告诉我,在心理学领域里,父子关系、夫妻关系,都有人研究,反而是朋友关系,却很少有人问津,更别提像父子关系那样归纳出多种类型。但他在接待访客时,总是非常留心对方的朋友关系,“有时候朋友关系处不好,追溯原因最后还是会归结到原生家庭上去。有时候家庭关系不行,朋友关系又会有很大的帮助;缺少朋友,也会使人陷入焦虑情绪里去,朋友的支撑可以缓解其他方面的问题”。

待我讲完困惑,訾非想了一想,回答我说:朋友关系不可能靠着感觉好就能一直走下去的,感觉不好的时候是要修复的。比方说,你今天下了飞机才告诉我你来了,我问你,你不能提前告诉我吗?有的人因为这一句话朋友关系就散了。你那个同学对于你跟她前男友还有联系有所不满,这也很正常。人的心理不是逻辑的、理性的,我们叫原始思维——因为喜欢一间屋子,连屋子上的乌鸦也一并喜欢了,这就是原始思维。你这边的情绪也一样,它是可以修复的。很多人没有考虑到关系其实可以修复。你看《老友记》里,大家冲突很多,可是交流很充分。你会发现,现实中很多朋友之间的交流很不够。

我想了想,说:“可是我觉得已经没有修复的必要了。”

当一个人历经迁徙,迟钝如我,也明白过来,哦,原来朋友就像时间,是会一去不复返的。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明白了《老友记》最“喜剧”之处:它抹掉现实中许多不可能,它将人性理想化,连缺点都是理想的缺点。友情乌托邦里,所有人对所有人都极度坦诚,做错事永远会道歉,道歉最终总会被接受。那样一个友情理想国度里,人们的交流完整而充分,十分理想化,当然也十分让人羡慕。我们每个人都遇到过无限接近理想的友情,也在适当的时候失去了它。这是我们爱《老友记》的原因,既给了我们一个理想友情范本,也嘱咐我们,它最终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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