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FC首位中国冠军张伟丽（于楚众 摄）

42秒的战斗

八角笼（封闭式擂台）里，灯光打在张伟丽和杰西卡·安德拉德（Jessica Andrade）身上，台下的观众屏息凝视。这是一场UFC女子草量级世界冠军金腰带的争夺赛，也是中国人第一次挑战UFC冠军。灯光下的张伟丽与安德拉德四目对视，给人以凌厉之感。她的脸部线条十分硬朗，比安德拉德高一些，臂展也更长一些，但体格上似乎不如对方厚实健壮。要论脖颈的粗壮程度，安德拉德确实不负“打桩机”的名号——那是典型的柔术运动员长期地面缠斗的结果，而她整个人上半身的肌肉线条，看着都让人倒抽一口冷气。记得上一回安德拉德对战罗斯（Rose）的时候，她把罗斯抱起来直挺挺地摔下去，把罗斯的脖子和地面摔成了90度垂直，现场一度鸦雀无声，都担心出了事故，有些观众甚至捂着眼睛喊，太惨了。

然而，与张伟丽对战的这场比赛刚开始20秒，安德拉德就迎来了职业生涯中最严重的一次重创。她被连续击中，张伟丽则巧妙地躲开了她的几次攻击。安德拉德明显开始着急了。她试着把重心换至右边，发动一个长距离左摆，使出她威力巨大，但又人人皆知的武器——“突进左手摆”，人称“天马流星拳”，这是一种走弧形的拳，由于打击距离变长，力量很大。但张伟丽没退，反而近身，并命中一记肘。这是一个罕见的打法，之前的比赛对手多少畏惧安德拉德的力量，通常选择保持距离，移动吊打。

这一记肘，打得安德拉德有点晃，但不严重，立马又稳住了，张伟丽右手直拳再次迎击，由于直拳可以在摆拳内侧出拳，张伟丽占优势，打出一拳之后再连续肘击，肘比拳快，“噔，咚！”打的安德拉德直接失去重心，身体明显软了。

一般情况下，拳手受伤时的第一个本能的反应就是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干掉对手——拳击手会选择出拳；泰拳手会踢腿、箍颈顶膝；安德拉德是摔跤手出身，她喜欢砸人。看样子她想使出上一场她对战罗斯的招——把后者逼到笼角然后高跨位抱腿把对手砸倒，结束比赛。但她想摔张伟丽的意图太明显了，张伟丽坚决不进入她的“套路”。张伟丽赛后接受采访时说，“每个选手都有自己擅长的节奏，一旦被对方带偏，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

张伟丽战胜决赛对手杰西卡·安德拉德的瞬间（视觉中国供图）

转折点来了，张伟丽迅速将自己与对手分开，左手勾对方腋下，直接连续进膝、连续砸拳，在这一连串的动作中，安德拉德没有任何防守能力：每试着反击，刚抬手，张伟丽就用膝击；手降下来，张伟丽就打肘，每一个都是完美的闭环攻击。安德拉德罕见地开始后退。

张伟丽迅雷不及掩耳，连续几个组合拳落在安德拉德的头部，根本没有给她再次站起来的机会。

待裁判扑到安德拉德的身上，阻拦张伟丽的进攻时，张伟丽知道自己赢了。她对着体育中心的上空嘶吼了一声，发出了“窜天猴”似的喊叫，又轻轻腾空一翻，轻松蹿上了1.8米高的八角笼，宣告了自己新晋冠军的地位。对于中国的众多格斗迷来说，他们等这一刻等了26年，现场一些男性泣不成声。

当我问及这场比赛的特殊性，尤其作为UFC世界排名第六的选手直接获得挑战冠军的机会是十分少见的，与张伟丽几乎形影不离的“军师”蔡学军告诉我，“凌晨4点我敲开张伟丽的门，告诉她这次比赛将迎战上届冠军时，她立马哭了”。张伟丽的哭，是机会的难得。也是短短几年内，她从籍籍无名、无比赛可参加直至一路打进世界顶级赛事的不易，“国内一些商业格斗比赛不喜欢生面孔，她天天训练却没有任何赛事方会邀请她比赛，那时候真的很难受”。蔡学军说。

在中国，张伟丽所从事的综合格斗（MMA）是一个小众的运动项目，她作为第一个亚洲人在UFC比赛夺冠，也第一次让这个小众运动登上了央视新闻联播频道。MMA是一项融合多种武术搏击流派的新型体育运动项目，可分为两大部分：站立技术和地面技术。站立技术融合拳击、散打、泰拳、空手道等武术流派；地面技术主要包括地面的拳腿膝肘攻击和巴西柔术的降服技术。关于UFC和MMA之间的关系，有一个比较形象的类比：综合格斗相当于篮球，而综合格斗的顶级赛事UFC则是篮球比赛中的NBA；张伟丽所获得的冠军殊荣与中国人拿了NBA比赛的MVP等量齐观。

在比赛过程中，双方选手不戴任何头部护具，但都必须佩戴护齿。对抗中所使用的手套为“分指拳套”，不同于拳击比赛常见的拳套，它的特点是对手部的要求更高，由于解放了手指，更容易实现抓握，对拳峰（中指根部突出位置）击打的准确性更高；同时也正因为其体积小，很难作为防守屏障，对选手出拳击打的注意力要求更高，对抗时的精神压力也相对更大一些。

张伟丽的“军师”蔡学军（于楚众 摄）

炼成冠军

我在黑虎搏击俱乐部见到了张伟丽，身高1米63的她，看上去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健壮，外观也没有任何明显的伤疤，我甚至没发现因长期地面缠斗训练而常见的饺子耳（与地面摩擦使耳朵钙化变形）。格斗圈内曾有一个说法：“全世界只有打拳这件事，赚的是血汗钱。其他运动最多是流汗，但格斗是流血。打拳的，不受伤都是意外。”但张伟丽身上却没有一个特征可以印证我的刻板印象，她自信满满地说，“也许我技术好”。我好奇现在是不是她竞技生涯的巅峰，自然地也就问到了年龄，她回答，“现在确实比较尴尬，我实际年龄是28岁，但大部分媒体都写我30岁，我应该至少还有3～5年可以打”。

她回忆起印象深刻的一次打靶训练：她“咚！”的一肘将泰拳教练的眼皮打开了，鲜血直流。张伟丽想停下来，让教练先处理伤口。但教练说继续，张伟丽只能咬着牙把6分钟的靶打完，一边打一边流泪。彼时的她甚至还没有打进UFC的比赛，但所有人都抱着她就是未来冠军的方式训练她。“我一直都知道，那条金腰带就是我的，它就是我的！”积年累月的艰苦训练，除了磨炼体格，也让她越来越自信，她描述自己在赛场上的感觉，“我真的体会到李小龙那句‘Be water, my friend’的意思，在打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像水一样，能收能放，对方的任何进攻都像慢动作一样。”回忆起这些，张伟丽的手在我面前轻轻摆动了一下。我试着和她握了两次手，她的右手明显要比左手大一些，右手的每个指关节处都布满了深陷的茧子，手背的皮肤也呈现着粗犷的线条。

张伟丽从小在武校练散打，一路打到河北省散打冠军。张伟丽的老家在河北邯郸的一个村庄，邯郸素有习武传统，也是杨氏太极的发源地。张伟丽回忆小时候，“以前我家住二楼，楼底下有一个暖气管，我5岁时就可以手抓暖气管做人体旗帜了。”但父母也没有太当回事，就觉得她太好动了。直到6岁，张伟丽正式随着村里一个习武的师傅，练习武术套路。读小学之后，她向父母提出了想去武校的意愿，最终才算入了行。在武校期间，她时常为了练习踢腿动作，为了做到完美会反复踢腿500多次，就此落下了腰部的伤病。

14岁那年，张伟丽获得了河北省的散打冠军。但在病痛加重的情况下，她还是在17岁那年选择了退役。

眼睁睁看着过去的队友到处参加散打的比赛，她不甘心，为什么别人可以站在舞台上而自己在做朝九晚五的工作？“有时候，MMA这项运动可以给人做明星的感觉，就像喜欢唱歌的人站在舞台上，底下有粉丝为你欢呼呐喊一样，MMA运动员站上的是擂台，把擅长的打斗技能展现给粉丝看，拳王绝对是有光环的。”搏击类媒体《武者网》创始人刘尚青说。刘尚青是国内最早的一批MMA运动员，当时国内的赛事也不多，他打了几场比赛后选择了转型，至今还有点遗憾。

张伟丽那时完全不知道MMA，只想着重新回到擂台。为了保持自己的身体状态，她后来找了一份健身房前台的工作，“直到有一天在健身房碰到了MMA运动员吴昊天，他把我带到了MMA的世界”。

刘尚青向我介绍，“过去的比赛规则还要原始，什么都可以做，踢裆、抓头发都行。还有人会直接用额头去撞击你的拳头，造成手指骨折等”。

蔡学军是四川人，他为了拍一部综合格斗运动员的纪录片而结识了众多MMA的运动员，接着他自己开了家拳馆，开始招募运动员。他有一次直到无意观摩了一场张伟丽和吴昊天的一次实战。当时的张伟丽不但格斗技术普通，给人的印象也平平无奇。但她在被吴昊天一拳击中，后退好几步的情况下，稍作调整又毫无顾忌地冲了上去。“我印象很深，一般人肯定不敢冲了，她给人一种无所畏惧的感觉”。蔡学军记住了她。

蔡学军签约的MMA运动员并不少，也有一些打出成绩的，但始终没有一个像张伟丽这样，死死盯着一个目标而不被任何事物动摇的，即便是受伤时期。

那是偶然的一次腰伤，却着实把她砸到了人生谷底——“我受伤那会真的是急死了”，张伟丽说到这眼泪就掉下来了，“腰刚刚好了一点我就立马回去训练，结果腰的另一边又伤了。我就只能天天坐在训练场边上看别人训练，那真的太难受了，没工作、没训练、没比赛，什么都做不了”。

恢复训练后，张伟丽迅速投入赛事。她在国内赛事中几乎是一打成名，带着20战19连胜的成绩打进了UFC的冠军赛。

MMA运动员吴昊天（IC photo）

世界级的擂台

从第一个站上UFC擂台的张铁泉，到第一个夺得UFC金腰带的张伟丽，综合格斗在中国已经走过了9年。

事实上，虽然MMA秉承的竞技格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雅典奥林匹克时期，但它作为项目发展仅20余年，较之有上百年历史的拳击和50多年历史的自由搏击，MMA是一个年轻、但发展迅猛的搏击运动，它的最终目的是诞生精于所有格斗项目的运动员。

正是由于对手的优势各有不同，张伟丽就必须不停地进步，蔡学军说道：“它不是拳击这样，你我都出拳，至多是谁的拳法精湛一些。而在MMA里面，你永远无法推测，对手究竟会用什么招来对付你。”MMA的技能训练，总结来说：运动员需要有拳击的“拳”，泰拳的“腿”，摔跤的“抱摔”和格雷西家族的“柔术”。在这些类别中，最重要的是得会巴西柔术，“如果不会巴西柔术，一旦进入地面环节就会终结比赛。当然如果会散打和摔跤的话会有些优势，但是一个成熟的MMA运动员最少要是巴西柔术蓝带”，张伟丽的散打师弟小樊补充。

2018年5月5日，张伟丽带着16连胜的战绩，身披国内赛事“昆仑决”的女子草量级、蝇量级以及韩国“TOP FC”女子草量级的三条金腰带，正式签约UFC，站到了世界顶级赛事的擂台上。

那次在UFC的首秀虽然以裁判三回合判定胜的方式获胜，但张伟丽觉得不够精彩，“那是场最孤独、最绝望的比赛”。UFC赛事方真正关注到张伟丽，是那场激烈的UFC北京站的比赛。她所面对的是出道十几年的巴西柔术高手杰西卡·阿吉拉尔（Jessica Aguilar），也是格斗圈内比较有名的缠斗高手。开场没多久，阿吉拉尔就主动尝试抱摔张伟丽，但被成功防御。近身缠斗中，张伟丽的一记肘击向对手面部砸击，阿吉拉尔大量出血，张伟丽随后将比赛带入到了地面中，并占据了上位的有利位置，以肘击不断砸击阿吉拉尔。尽管随后阿吉拉尔翻转到了上面的位置，但处于地面的张伟丽对她使出了三角绞，随后转换为手臂十字固，在3分41秒时成功降服了阿吉拉尔。换句话说，她用了杰西卡·阿吉拉尔最擅长的地面缠斗降服对方，“对手擅长什么，我就喜欢用对方擅长的招数KO她”。针对这一点，刘尚青解释，“MMA和所有对抗类的运动特点类似，来源于人类基因里的动物本能，动物之间靠占领地盘，抢夺配偶来获得尊严，MMA的胜负也决定了选手的尊严感”，要想维持自己的，就得剥夺对方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