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兰新总理桑娜·马林在欧盟峰会结束后接受媒体采访（路透社供图）

文/郜超

在12月中旬于布鲁塞尔举行的欧盟峰会上，芬兰新总理桑娜·马林从履任不久的欧盟委员会主席乌尔苏拉·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身上夺走了媒体的闪光灯。虽然两人同为欧洲当权女性，但马林是新鲜面孔。

《赫尔辛基新闻》（Helsingen Sanomat）的一位记者于12月9日在推特上发布的一张图片，图片是由芬兰总理候选人，芬兰社会民主党人、时任交通和通讯部长的桑娜·马林（Sanna Marin），和执政联盟内另外4位女性年轻党魁构成的肖像照拼图。“我们的国家现在由五位年轻女性领导！”这张图片迅速成为媒体和网民热议的焦点，该条推特在发布两个小时内被浏览了超过200万次，一周内收获了超过50万个点赞。次日，34岁的桑娜·马林在一场国内罢工危机中正式接任芬兰总理一职，成为芬兰有史以来最年轻，同时也是全世界最年轻的在任总理。

在年轻而进步的人设背后，马林将和有2/3的部长均由女性担任的内阁一起，着手应对国内罢工、移民等多方面问题的挑战。

临危受命

上一次参加位于布鲁塞尔的欧盟会议，桑娜·马林还在担任芬兰交通和通讯部长。那次会议上，马林匆匆离席，飞回芬兰应对她的党主席，同时也是芬兰总理的安蒂·林内（Antti Rinne）的罢免危机。

前任芬兰总理安蒂·林内于12月3日辞职（法新社供图）

危机源于今年9月，政府控股的芬兰邮政宣布降低700多名包裹分拣工人的工资待遇。11月起，近万人参加了邮政工会举行的大规模罢工。12月9日，接近10万名工人的罢工运动再度爆发，并波及多个产业。电力企业的工人们决定停工一个月，林业的雇主们主动闭厂一周。芬兰工业部门估计罢工将带来四五亿欧元的损失。此时，社会民主党的国内支持率仅剩下13%，创历史新低。

11月30日，赫尔辛基当地媒体披露，联合执政的第二大党中间党正在考虑弹劾今年6月总统刚刚任命的时任总理——国会第一大党党主席安蒂·林内。因为后者未能控制住愈演愈烈的罢工浪潮，并在公众场合多次失言。联合执政之一中间党已对林内的治理能力失去信任，他们需要社会民主党拿出更有力的领导。由于在今年4月的国会选举中，社会民主党和中间党所获国会席位接近，一旦失去后者的支持，前者领导的执政联盟将面临瓦解，内阁将在国会中失去多数地位，极有可能被反对党弹劾下台，马林的部长职位也面临重新洗牌。

但机会也随危机降临。12月3日中午12：30，时任总理安蒂·林内向总统递交了辞呈。一个小时前，马林的飞机降落在首都赫尔辛基机场，马林告诉现场媒体：“在困难面前，我不会逃避责任。”信息十分明确，通向总理之路正在向她敞开。

当天，盖洛普公司就针对林内的潜在继任者开展民调，马林优势明显：她得到30%的支持，而竞争对手们只有12%。芬兰发行量最大的报纸《赫尔辛基新闻》的政策专家马克·容卡里（Marko Junkkari）认为，马林是最受公众欢迎的选择，更能赢回大学生和年轻选民的支持。12月8日，马林以32比29票，击败竞争对手赢得党内总理提名。并于10日通过国会信任投票，正式当选新一届芬兰总理。

马林就职当日，新一轮罢工正经历最后一天。“过去的一周非比寻常，是时候向前看了。”马林在选举后立刻表示，“现在我们要用一言一行重建对政府的信任。”

今年12月1日新就任的欧盟委员会主席乌尔苏拉·冯德莱恩

平民政治家

12月12日举办那次欧盟峰会成为桑娜·马林重建信任的起点。在那里，欧盟领导人都会进入会议室，在数十名摄影师的包围中，他们试图表现得像家庭聚餐一样温暖自然。马林得以和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这样的政坛前辈，用亲吻礼打招呼。政客们的每个手势和表情都在会议室外进行直播。会议后，数百名记者会将马林标志性的露齿笑转播向全世界。

英国《每日邮报》刊登了一张马林和重量级人物德国总理默克尔的同框抓拍。照片里，65岁的默克尔面对着桑娜·马林，她的生涯正走向末年；而34岁的马林则面对镜头，她明白自己代表未来。当默克尔在2005年12月参加她的第一次峰会时，1985年出生的马林仍然是坦佩雷市（Tampere）的大学生，只是加入了社会民主党的青年组织，还没有正式开始政治生涯。在今年六月担任芬兰交通和通讯部长以前，地方和党内事务才是马林的重心。马林于2008年担任坦佩雷市副议员，从此进入政坛；她分别从2013年、2015年当选坦佩雷市市议会主席和芬兰国会议员，一边不断接近芬兰社会民主党的权力中枢，直到在风波中临危受命，才走上国际舞台。欧盟峰会进行前，比利时社会党主席保罗·马涅特（Paul Magnette）在Facebook上评论马林的政治生涯：“欧洲左翼的后起之秀。”

对于马林的左翼印记，芬兰广播电视台（Yle）曾将她和前任总理安蒂·林内的政治光谱做了对比。分析显示，在“应该保证财政支出”“应该大力推广社会和卫生服务”“芬兰应站在应对气候变化的最前沿”等左翼传统项目上，马林的评价结果均是“完全赞同”；而对于以上几点，安蒂·林内则用“比较赞同”走了“中间偏左路线”。“她是这个国家有史以来最为坚定的左翼总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芬兰执政联盟议员告诉媒体。

马林身上确实带有许多讨左翼人士喜欢的标签：彩虹家庭、女性政客、年轻气盛、平民出身、大学教育。马林曾在2016年发表一篇自传性质的博客文章，把这些标签都一一涵盖在内。她在文章中表示，自己的政治生命来源于来自社会底层的家庭经历，平等是她最基本的道德信条。

她在博文中写道：“我的童年在物质上谈不上富足。”马林出生在首都赫尔辛基，周岁以前在一所政府资助的托育中心受到照料。7岁时，她随母亲移居到人口不到2万的内陆小镇皮尔卡拉（Pirkkala），马林在那里上学。根据马林在博客中记述，除了一般青少年的烦恼，她的青春还算安稳。上中学时，马林也应付作业，成绩平平。在学校外，她喜欢遛狗、跳舞和其他运动。她自称是德语课上表现最差的学生，平均绩点是7.5。虽然成绩中等，并且自称“从未想过参与政治”，但马林很早就展现了社交天赋。一次在校车上，马林突然和老师并排坐下，那位老师回忆：“学生一般不敢和老师并排坐车，但是我们那天聊得很顺畅，就像两个大人。”同班同学也告诉媒体：“马林很健谈，虽然不关心党派政治，但是非常爱聊社会问题。”

从政后的马林也擅长探讨社会议题，尤其善于援引自己的早年经历，塑造平民政治家的形象。根据马林的博客文章，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面包店做暑期工。15岁时，上高中的马林为了赚零花钱，打工发杂志。毕业后，她在商店柜台工作，有时要靠政府保障金生活。当她在柜台为年轻人买单时，决定报考坦佩雷大学，学习管理科学，她后来成为家里第一个大学生。大学期间，她没有申请高额度的助学贷款，而是兼职做起推销员来攒学费。“因为我不相信自己能还清贷款。但如果我家的收入再高一点，肯定会不一样吧！”马林在博客中评价这段往事，“这些社会保障制度给失业的年轻人提供了一份固定的工作和收入，它恢复了人们对社会和自身的信心。”

马林喜欢在社交媒体上“晒娃”

马林早年信心的缺乏则主要来源于她的“彩虹家庭”，她在学校很少提及此事。马林母亲的童年在孤儿院度过，在马林只有几岁时，母亲和酗酒的父亲离婚。随后母亲和一位同性伴侣带着马林组建了新的家庭。她在博客中写道：“虽然我没怎么被人欺负，但是在那个代，我们仍然被认为，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家庭。”这段经历同样带给从政后的马林为少数群体发声的资本和动力。“沉默是最困难的部分。不被重视会带来无力感。”马林在接受芬兰当地女性杂志Menaiset采访时表示，“还是说出来比较好，性少数群体极少成为我们关注的对象，这是对少数者的不公。”

赫尔辛基大学社会学专业的本地人Koskela告诉我：“某种程度上，桑娜·马林的平凡出生和特殊家庭是她最重要的政治资本，因为经历相似的选民相信马林能够理解他们的立场和困难。”

但在对手眼中，马林的政坛形象并非一以贯之。“她是一个野心家，在追求对自己重要的东西时，可以非常无情。”坦佩雷副市长、走中间偏右路线的民族联合党议员阿列克西·詹蒂（Aleksi J?ntti）告诉媒体。他指的是2014年社会民主党主席改选时，马林原本支持一位与劳工运动联系更加紧密的候选人，但她最终选择支持政治立场更加温和的安蒂·林内上台。在詹蒂眼里，当社会民主党需要向更加左翼的路线迈进时，马林为了自己的利益，没能顾全大局。他同时认为，马林无法容忍他的政党，所谓的包容、平等名不副实。

事实上，马林一直是芬兰政坛上最务实的政客之一，绝不只是一个依靠“圣母光环”上位的民意代表。在2016年10月的一次市政会议上，代表们将会议拖延到4个小时，不断提出没有意义的问题。时任坦佩雷市市议会主席的马林用严厉的口吻训斥道：“我真的希望代表们根据需要发言，至少是有意义的话，我不鼓励拖延会议。”在场代表不得不谨慎应对，会议得以顺利进行。同年11月的另一场会议同样在马林的高压主持中进行。

2017年，马林的坦佩雷市市议会主席任期结束，虽然她随后重新当选该职位，但这时马林已将目光瞄准首都赫尔辛基更具想象力的位置上。这一年1月，时任党主席安蒂·林内请病假期间，马林兼任社会民主党副主席一职。当时她在接受Yle采访时表示：“我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感受。我担心的是安蒂的身体和党的状况。”这次马林没有闲暇从人生经历中得出启示，也拒绝谈论在博客上公布的家庭情况的具体细节。在一张采访照片里，马林低着头匆匆走过政府大楼的长廊，标志性的微笑没有出现在她脸上，此时的马林更像一个低调的政府官员，而不是高亢的民意代表。两年后的芬兰国会选举中，安蒂·林内再次病倒，这一次马林作为代理主席领导全党渡过难关，安蒂·林内在大选后走马上任，马林的领导力则赢得了广泛赞誉，也为她赢得了交通和通讯部长的职位，和之后成为总理的机会。

Yle记者克里斯蒂娜·托尔基（Kristiina Tolkki）认为，桑娜·马林的崛起不可避免。多年以前，她曾在一次蒸桑拿时遇到马林本人。托尔基问马林：“你打算成为领导人吗？”马林的回答是：“这还用问吗？”（Are you even asking me this？）

欧盟峰会上，三位女性领导人同框（路透社供图）

社交网络

在政治上更上一层楼的同时，马林始终没有忘记在Instagram上分享生活照。去年她和相恋14年的男友生子结婚，她在Instagram上的孕照、哺乳照和结婚礼服照都收获了成百上千个点赞。她还在Instagram上分享过她的孕期旅行和蜜月旅行。英国《每日邮报》撰文指出，马林就是一个迎合了“Instagram一代”年轻人的政客。马林则告诉媒体：“在社交媒体上，我是总理，但也是一个真实的人，所以我不会改变我的风格。”不过，自从担任交通和通讯部长以来，马林的Instagram风格仍然出现微妙的变化：私生活在新上传的照片里彻底消失了。她的Instagram目前保持大约一周一张的更新频率，内容全是工作和会议。推特上，她更多转发他人的推文，并不像美国总统特朗普一样不停地亲自发声。

在芬兰，政客玩社交媒体也不是新鲜事。今年10月，《赫尔辛基新闻》曾做过统计，19名部长中，至少有10人都是玩推特的老手，发布了几千甚至上万条动态，粉丝数万大有人在。那时，马林两万多人的推特粉丝数在部长中名列第三，少于现年31岁的教育部长莉·安德尔松（Li Andersson）的8万多人，和同龄的内务部长玛利亚·奥希萨洛（Maria Ohisalo）齐平。担任总理后，马林的粉丝上升到7万多，在这项数据上仍没能实现对安德尔松的反超，后者水涨船高，目前已坐拥9万多粉丝。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几人均是《赫尔辛基新闻》记者推文的拼图中出现的芬兰女性领导人，在马林担任总理后的一张Instagram照片里，19位部长并肩站立，其中12人是女性。芬兰一直将性别平等当作重要的国家标识和奋斗目标。1906年，芬兰的女性赢得了选举权和被选举权，首批当选了19位女议员，次年就产生了首位女性部长。1906是一个梦幻的年份，因为就在一年前，北海另一头的英国刚把一位女权主义者送进监狱，美、德等国赋予女性选举权，那是1919年前后的事了。今年4月的芬兰国会选举中，女性当选议员的人数创下历史纪录：93席，相当于议会总席位的46%。

但在马林眼中，芬兰离性别平等还有很长的距离。2015年当选国会议员后，她发现国会椅子被设计成男女有别。她申请进入财政部，但遭到拒绝，她认为其原因是财政部80%的议员是男性。马林发现在国土安全部、外交部的男议员占比也高达80%，只有在教育和艺术文化领域，女性议员才和男性平起平坐。坦佩雷另一位副市长约汉娜·卢卡斯拉文（johanna loukaskorpi）表示：“马林的成功打破了女性在政坛上的玻璃天花板。”

马林仍需要警惕的是，芬兰的前两位女总理都没做长，她那些亦敌亦友的执政伙伴们也具有和她相似的优势：绿党领袖奥希萨洛——年轻，出身贫寒；左翼联盟领袖安德尔松——年轻，擅长社交媒体；中间党主席卡特丽·库尔穆尼（Katri Kulmuni）——年轻，擅长使用社交媒体，刚刚扳倒前任总理。

一场新的战争已经开始。库尔穆尼首先在推特上表达了对新总理的祝贺，在这场由她发起的换帅结束后，库尔穆尼获得了新内阁里重要的财政部长一职。12月12日，就在马林到达布鲁塞尔当天，库尔穆尼在自己的Instagram上发起了一项投票，即政府是将位于叙利亚的al-Hol难民营中的女人和小孩一起救出，还是只拯救小孩。库尔穆尼所说的女人都是芬兰人，但因为嫁给圣战者而成为恐怖主义势力的一员。这种拿人命做问卷的行为马上遭到强烈批评，她随后将调查删除。但在马林首次亮相欧盟首脑会的节骨眼上，问卷显然飘到了布鲁塞尔的记者们手里。马林的传播经理拒绝记者就这一问题发问，再度遭到批评。林内和马林的政府都在al-Hol难民营的问题上犹豫不决，芬兰政治评论家亚纳·萨沃莱宁（Jaana Savolainen）认为，如果改变没有切实进行，马林将首先失去她努力维系的弱势群体的支持。

马林也不得不在推特上道歉，理由是“时间表很紧，我正要与理事会主席米歇尔会面”。欧盟峰会的工作确实没给这位新秀回应国内问题的时间，官员们指导新任总理迅速进入国际角色。作为主席国的代表，马林肩负具体职责，例如提出欧盟预算案。在早上的简报和晚间不到五个小时的睡眠后，马林被邀请参加早餐会，讨论货币联盟和银行联盟的议题。周四，有关气候问题的谈判陷入僵局，领导人的晚宴晚了三个小时开始，最终在第二天达成了协议。对于第一次首脑会议的经验，马林的描述是：“进入深水区。”

在觥筹交错的峰会之外，马林依然在社交媒体上保持了“自我”。12月10日履任总理职位后，马林在推文中写道：“我想建立这样的一个社会：每个孩子都可以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每个人都可以有尊严地生活和成长。”周五，欧盟峰会闭幕，马林在Instagram上传了一张与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巴尼耶（Michel Barnier）的合照，这也意味着芬兰欧盟轮值主席国任期的结束。马林已经把目光移回国内问题的应对措施上，她本来就是上一场危机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