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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岩松:被建筑拉长的时间维度

作者:admin 2020-01-05 我要评论

马岩松2004年从美国耶鲁大学研究生毕业回国,他曾在彼得埃森曼(Peter Eisenman)的事务所实习,之后又师从建筑大师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基于要用建筑与世...

马岩松2004年从美国耶鲁大学研究生毕业回国,他曾在彼得·埃森曼(Peter Eisenman)的事务所实习,之后又师从建筑大师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基于要用建筑与世界对话的冲动创办了MAD建筑事务所。 仅用了15年的时间,提倡“东方体验”叙述理念的MAD事务所成为国内参与海外项目最多的建筑工作室,马岩松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明星建筑师。马岩松对建筑设计提出过现实批判,尝试过感性情感在建筑中的实践,反思过中国传统和未来建筑的关联……面对这些宏大的问题,他的姿态永远都是反叛的。 我更好奇的是,不惑之年的马岩松是否有了转变,这种转变又将走向何方?

马岩松

 

卢卡斯叙事博物馆

2018年3月14号,马岩松登上了数家美国主流媒体的头条。曾经获得美国电影协会终身成就奖的“星战之父”乔治·卢卡斯将在洛杉矶建立一个世界级博物馆——卢卡斯叙事博物馆。博物馆的设计团队来自马岩松领衔的MAD建筑事务所。这个消息在美国的主流媒体上炸开了锅,博物馆除了展示大量跟电影相关的展品,还会成为洛杉矶未来的城市景观,它是乔治·卢卡斯毕生心愿。然而,这代表美国文化的博物馆为什么是一个亚洲团队来设计?许多美国本土的知名建筑师对此十分不解。

马岩松说,2014年的某一天,工作室收到一封来自美国的邀请信,邀请MAD建筑事务所参加卢卡斯叙事博物馆设计权的竞赛。“当时我以为不是恶作剧就是骗子”,再三确定后竟然是真的。卢卡斯从全世界20个建筑事务所里挑选出了五个知名工作室进行竞赛,MAD事务所是唯一入选的亚洲团队,其他还有马岩松在耶鲁大学的老师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的团队,以及扎哈的老师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的团队。在国际上马岩松和他们相逢竞赛的情况很少出现,他开始特别兴奋,随之而来的是压力。“一开始我特别想赢,憋着一股劲儿,后面越来越觉得希望不大,后来我调整了心态,最坏的结果反正就是输,但如果我赢了还一路患得患失就太可笑了。”距离提报方案的最后三周,马岩松推翻了之前两个月准备的方案,完全改变了之前相对保守的方向。

卢卡斯叙事博物馆最早的选址并不在洛杉矶,而是芝加哥。因为卢卡斯的妻子是芝加哥人,他们想把人生中最重要的礼物献给这座城市。我问马岩松,是什么让他意识到要全部重来?“我当时仔细观察了芝加哥这座城市,我发现芝加哥的所有现代建筑都有一个特点,这也是西方现代建筑的方式,环境和建筑的存在是割裂的,建筑本身的存在就是矗立在城市里的‘器物’。我们的第一个方案也没有逃出这个困境。”

作为唯一的亚洲团队,有别于西方经验的优势在于它的话语方式可以从建筑本身逃逸出来。第二个方案马岩松开了窍,他做了一个“白色火山”的方案,既保留了他自己的风格,延续了一直以来他主张的“山水城市”的诗意,又融入了对未来的畅想,既是建筑又是景观本身,介于两者之间。这个方案在竞赛环节竟然赢了,赢过了他西方老师们的团队。竞赛结束后,马岩松问了卢卡斯为什么喜欢这个作品。卢卡斯对马岩松说:“在这个建筑里我看到了一种永恒,它既是远古的,也是未来的。”对于时间,卢卡斯一直有着自己所理解的维度,这在他的“星战”影片里可以看出端倪。马岩松又问:“其他的作品你没有选择的原因是什么?”卢卡斯笑笑说:“他们做得太像我的‘星球大战’了。”后来马岩松才知道,其他的设计团队为了赢得这场竞赛,还专门请来了“星战”迷加入团队一起设计,就为了把“星战”还原得更真实。

马岩松的建筑事务所MAD设计的卢卡斯叙事博物馆将在2022年竣工,这将成为未来洛杉矶重要的文化地标。该建筑犹如一艘外来战舰,摆脱地心引力飘浮在洛杉矶的上空

 

此后的两年里,马岩松和团队,在细节上不断打磨,临近开工的某一天,突然传来一个坏消息,一个叫“公园之友”的环保组织为了阻止博物馆的施工,将芝加哥市长告上了法庭,芝加哥的法官决定受理这个案子。这一来,官司没有结束就无法动工,而这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以个人名义为政府捐赠的公共博物馆受到阻挠,让卢卡斯备感伤心,他最后决定换一个城市建造博物馆。

输过不少于100多次竞赛的马岩松虽然愤懑,但转念安慰自己,当年弗兰克·盖里(Frank Gehry)为了建造洛杉矶的迪士尼音乐厅足足等了10年,他这付之东流的两年相比起来什么也不是,这么重要的文化地标项目怎么会那么早降临在自己身上?不多久,洛杉矶和旧金山的市长均向卢卡斯伸出橄榄枝,卢卡斯邀请马岩松登上了参观两地的直升机。“按道理来说当一个建筑项目换了地方,应该要进行第二次竞赛,但卢卡斯还是决定让我来做。这对我来说既幸运,又觉得压力大,就好像你突然死了一个孩子,马上要让你再生两个孩子出来。”

旧金山和洛杉矶的选址风格截然不同,这就意味着在短期之内,马岩松和团队必须做两手准备,根据不同城市出两个方案,卢卡斯也说不清楚最后到底会将价值12亿美元的博物馆放在哪里。经历了一波三折,最终定下了这座奇幻的建筑将坐落于洛杉矶博览园内,这里是洛杉矶著名的文化区域。

卢卡斯叙事博物馆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作为未来洛杉矶的文化地标,这让马岩松放慢脚步重新观察这座城市。在马岩松看来,洛杉矶是美国社会里一个奇妙的存在。“美国现代建筑的特征多是实用的,但是洛杉矶像是各种‘疯子’建筑师的实验田,这是一个很多种文化慢慢拼贴出来的城市,越是这个城市没有的,才是属于这个城市的。”这种感受让他变得兴奋,相比保守的芝加哥建筑群,这种自由感让他的灵感来得很快——一艘外来战舰,摆脱地心引力即将漂浮在洛杉矶的上空的手稿绘制完毕。

卢卡斯的团队成员在此前提醒过马岩松,卢卡斯是出了名的严格,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他会提出无数次的修改建议。但当马岩松将他的方案放在卢卡斯面前时,卢卡斯觉得特别好,没有做任何的修改。这种全然的信任让马岩松放开了手脚,变得更为大胆。卢卡斯团队告诉卢卡斯,目前这个天马行空的方案估计预算会不够,卢卡斯开玩笑说:“没关系,我再去工作赚点钱。”

卢卡斯博物馆的建设速度很快,据马岩松预测,2022年应该能全面竣工。我问他,在这个项目里收获了什么?马岩松说:“这些年我一直在考虑东西方建筑的对话问题,是否可以找到一条平行于西方建筑体系的路径来,但我现在对建筑的理解有了一些转变,从哲学角度上去寻找自己是谁的脉络,比为了寻求不同而不同要更有力量。”

马岩松改造的一所日本幼儿园。与那些地标性建筑的设计不同,在这栋私人住宅里马岩松倾注了温柔的情感,这成为了近年来马岩松重新思考建筑和情感的转折点

 

批判与反抗

2006年是MAD建筑事务所的转折点,马岩松的“梦露大厦”击败了其他五家知名的建筑事务所,拿下了这个加拿大的项目。当时的马岩松特别兴奋,因为这是中国建筑师第一次通过国际公开竞赛赢得的设计权。一时间,这个打破了垂直线条的高层建筑在国内外建筑圈里引起热议,认为这是中国建筑师终于在强调更高更快更强的北美提出了一次与众不同的批判。

马岩松曾经谈到过他在建筑中的批判性,“中国的CBD新城模式都是从北美来的,就是要显示力量、资本与权力,仿佛可以征服自然,但梦露大厦是柔软的、自然的”。实际上,梦露大厦这个名字是媒体给取的,它在诸多笔直入云霄的建筑群里,显得优美、流动,像个女人婀娜多姿的身体。这个项目之后,马岩松的工作室接到了很多慕名而来的甲方的案子,马岩松因梦露大厦一炮而红,他被认为是建筑话题最好的制造者。

那一年,马岩松刚过30岁,面对中国快速的城市发展进程,以及高楼林立全然陌生的故乡,他产生了很多内在的冲突感和困惑。“有一种焦虑感来自外来的文化,还有一种是来自对自己身份和传统文化的了解,那时候就一直处于一种对抗的状态,这多少影响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建筑事务所当年取名MAD——疯狂,可见他当时有多么希望在建筑中表达态度。

他曾经说过,他喜欢的建筑师身上都有一股劲儿,如果没有个人的反叛就不会成就他们。当年在耶鲁教书的扎哈、盖里,他们在作品中谈论的并不是政治正确的话题,而是去描绘新的世界。即使在短时间无法被认可,但他们的影响力却是空前的。马岩松一度着迷于这样的新世界,他说过,我们身处在一个非常值得批判的文化环境里。我们既要认真,又不能太认真,不能把自己架到那种很传统专业的架势中。

马岩松坦言,自己在某个阶段里很激进,更在乎的是去实现自我,使用建筑去呈现态度。好像身上如果没有这个刺,就没法用力地做表达。“这个城市是一个人群,我站在这儿,就好像它迫使你表现出对他们的态度。这种态度又不能很温和,否则它会觉得你毫无力量。”其中,大家最熟悉的屹立在朝阳公园旁的朝阳公园广场,是被大众吐槽得最厉害的一个建筑。很多人说建筑跟周边不协调,当时马岩松觉得这种不协调感挺重要的。如果你在高德导航里输入“神秘的黑色大楼”,就会被导航到那里。马岩松开玩笑说:“做这个大黑楼的时候一定是我对世界有太多的不满。”

对抗与反叛性成就了马岩松,在众多同质化的建筑中,你可以一眼识别出它出自马岩松之手。我曾经采访过马岩松两次,几乎每五年一次,都处于他有了重要作品的时间节点。其实,我最想和他聊聊的是,他过去的对抗性是否有了新的变化?

他坦言,这种变化在近些年里十分明显,“当你在对抗的心态下,其实很难真正去关心另一种文化。如果只是一味地去建立自己的不同,反而会缺乏理解世界里一种更大的爱。”随即,他聊起了自己给日本大地艺术祭做的作品“光的隧道”,共历时一年半。在隧道尽头,一片水面将半圆的洞口反射成为一个完整圆形的时光通道,这个作品成为当地的打卡胜地,市场说这个地方让游客增加了几倍。前一阵还被评选为日本四大最吸引游客的地方之一,其他三个均是日本古代国宝级的地方。“我记得这个隧道做完后,旁边村子的村长出来感谢我们,这种友好和反馈让你觉得,文化的本质不应该是对抗的,就像音乐、诗歌、文学一样,它可以成为一种世界语言。”

马岩松在改造幼儿园的过程中,保留了老的建筑结构,在外部加建白色的“帐篷外壳”,形成一个充满未来感内外开阔的空间。像宫崎骏动画片中的“白色城堡”,带点萌和可爱

 

温柔的诗意

马岩松这些年的变化让我感到有些吃惊。他早年的硬刚做派被一种感性、诗意的东西包裹了起来,透露出的温柔是由什么东西激发的,这是我最感兴趣的部分。他说,这一切变化来自2016年的一个幼儿园改造项目,与文化地标建筑的大工程比起来,这个位于日本爱知县的项目非常小。项目委托人是一个家庭里的儿子,儿子想要在原址重建一个幼儿园,父亲觉得在这栋房子里住了一辈子有了很深的感情,不想拆除。有一天,日本父亲病倒了,马岩松开始理解这个家庭的矛盾与羁绊,以及他们把生活融入建筑的这份情感。“在拆和不拆之间,家庭成员之间的分歧一开始还瞒着我,担心影响了我的设计,越是这样我反而变得十分小心翼翼,甚至比他们更多了一份敏感和谦虚。”

这让马岩松想起自己小时候成长的胡同,许多美好的回忆在胡同里、屋顶上、树上,“建筑本身的价值更多的是一种感情的连接”。这座老房子是普通的民居,不是说里面的木头有多么贵重、多了不起,但里面是一代人的回忆。最后马岩松有了一个“同一屋檐”的想法,老的结构保留下来,外部加建白色的“帐篷外壳”,形成一个充满未来感内外开阔的空间,使孩子们可以同时拥有过去和未来。

从已经建好的幼儿园的实景图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和马岩松出品的设计完全不同的存在,很像宫崎骏动画片里的“白色城堡”,带点萌和可爱,像山洞一样的入口似乎是通往一个神奇未知的空间,整体建筑和周边的乡间稻田相映成趣,有说不出的明朗愉悦。马岩松说:“在设计的过程里,这种情感上的共情也感染了我,让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温柔的一面。”

很难想象一年里忙不完地标项目的建筑师,内心里柔软的那部分竟然是在日本乡村的幼儿园改造中发掘的。“我后来也在反思,我过去追求的东西是否过于宏大了,那种历史性的东西其实和人是脱节的。”他的这种反思,让我感到奇妙,但也并不完全意外。在过去,马岩松提得最多的是“山水城市”的建筑概念,这个说法最早来自钱学森写信给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的吴良镛教授,在菊儿胡同实施了他的“有机更新”改造,马岩松以此获得启发。他原本提出的“山水城市”容易让人误解的原因在于大家听到山水,很容易表面地理解为山水的形式,但他的本意却并非如此。“我当时提到山水的本意是,相对于现代西方城市建筑的逻辑、密度、空间、结构,从体验、情感、诗意这种精神本质出发。”

在过去,马岩松在建筑中使用过“借景”这类直观的园林手法,如今对人的情感、体验的凸显越发拓展了“山水城市”更内在的本质。马岩松聊起最近做的百子湾公租房,是把“社区”和“景观”做一个结合,“虽然是公租房,但如果人能在精神层面、尊严和生活质量上感到美好,这就超越了要追求新和豪华房子的诉求”。

我开始有些理解他之前聊起过从对抗走向一个更广阔有爱的世界图景。现在正在建设中的衢州体育公园是马岩松的另一个项目,原本应该是一个现代的竞技场所,马岩松的设计变得内敛,原本应该代表更高、更快、更强奥林匹克精神的运动场馆变成一座座埋在了土里的火山,就像大地艺术祭里的艺术品。“我想创造一个地方,无论是何种身份、何种文化背景,走进这个空间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和宇宙、星空的关联,真正切切地感到自己的存在。”眼前的马岩松是温柔的,我想起卢卡斯对马岩松作品的评价,既远古又未来,如同时间的维度被无限拉长,长成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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