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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洋家寻医记

作者:admin 2020-02-17 我要评论

周洋一家三代五口,三人已经感染,都是长辈,全部靠着他一人奔走寻找治疗机会。 宗关街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门前的医护与病人 记者/驳静 (发自武汉) 摄影/黄宇 2020...

周洋一家三代五口,三人已经感染,都是长辈,全部靠着他一人奔走寻找治疗机会。

宗关街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门前的医护与病人

 

记者/驳静 (发自武汉)  摄影/黄宇

2020年元旦,周洋就开始戴口罩了。

往前数2天,2019年12月30日,武汉市中心医院眼科医生李文亮在他的微信群里发出提醒,这条有“非典”字眼的消息,也在第2天传到了周洋的朋友圈中。“内部消息说别的医院检查到冠状病毒了,怀疑是‘非典’,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有传染性。”他没有格外留神的是,12月31日,武汉市卫健委发布消息说武汉市27例“不明肺炎”。周洋是医疗行业从业者,几个月前,刚拿到医师从业资格证。不过虽然是业内人士,却没能在爆发的新冠肺炎疫情中为他带去任何影响,硬要说影响或许也有,但很消极,他在之后每一个等不到病床的夜晚复盘,得出的结论永远是“挫败感”。好歹还是学医的,却连说服家人出门戴口罩这么简单的事,都没做到。

同行转发的消息令周洋担心,当天,他就下单了两盒口罩,不是N95,只是普通医用口罩。

新年第一天,口罩到货。周洋自己留一盒,给父母家送去一盒。此后多天,他就在家人群里发消息,把专家说过的话截图,每天都发,每天都得不到回应。跟许多人的父母一样,他们听不进去,觉得年轻人小题大做,那盒口罩就“丢在一边”。

周洋26岁,第一次通话时,他告诉我,“如果你见到我,不会想到我是做针灸的”,之后大家在全副武装中见面,从眉眼判断,相貌应当不错。周洋是家中独子,原本与父母和祖父母一家五口住在硚口区新合村,两年前搬了出去,住进家人为他买的小公寓,开始他的半独立生活。新房离老屋只隔了两条街,所以周洋晚饭通常回家吃。1月19日以及之前的4天,他都在外面跟朋友聚餐,连续四五天都没有回家,直到听说父亲周新田生病的消息。

周洋去家里给爷爷取药,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喷酒精消毒

 

父亲

1月19日,武汉市百步亭举办万家宴的消息在网上流传,周洋本来打算把这条消息转到群里,转念一想,这大概只会助长父母的气焰,就作罢了。这天晚些时候,武汉市卫健委通报新增17例确诊病例,这条消息,他给转到群里了。好比哑炮,没炸出一点动静。

晚上,周新田自己在家喝了点酒。周新田不抽烟不嗜酒,偶尔打牌,多数时间守着电视,看抗战电视剧。这晚喝酒,还是“托祖宗的福”,快过年了,做了一桌菜,摆上两个空杯子,倒上高粱酒,算是祭祖。敬完祖先,剩余的酒,周新田独自给喝了。这桌酒菜的菜,也是周新田白天去菜市场买回来的。出现症状后,周洋还试图替父亲追溯感染源,除了菜市场这一趟,当天就没见过其他人。可这新冠肺炎的潜伏期平均有一周,终究无法推算出究竟是在何地被谁感染。

这天晚上周新田开始头痛,发烧,一晚上都没睡着踏实觉。第2天,他去宗关街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看病。

这个卫生服务中心离他家步行用不了五分钟,一路上,他会经过两家水果店,一家烟酒超市,一个菜鸟绎站,两家副食品店,后来这些店铺都拉紧卷帘门,只余一家花圈店开着,门匾上写着“一条龙服务”,头再往上抑一点,还能看到一顶花圈,悬在头顶的电线上。顺着电线看过去,花圈店对面,还开有一个小门脸的成人用品自助商店。在疫情猛烈如厮的2月上旬,新合村的有些生意仍然开门营业,有些憋不住的村民,穿起棉服,仍在村里溜达,疫情并未卸掉这个城中村的内脏。

菜市场就在敞开的街面上,统领七八个门面,都锁着卷帘门,菜贩们把菜摊支到路边,就在新合村路靠近解放大道那条口子上。周洋父母沿着新合村路走到路口,视野为之开阔,大道沿路,有武汉市的第1条地铁线,真正的城市文明。解放大道包裹起新合村的一条边框线,村民的生活可以仅限于边框线内,走到此处,周新田不用往前再跨,往右一拐,沿着两栋楼之间的小道再走几十米,就是卫生服务中心。

新合村临时支起的菜摊

 

2月7日,距离周新田在这里查检血常规和拍X片已有十多天,我和摄影师走到此处时,诧异于它与路口买菜人群之间的距离。卫生服务中心眼下的人流量,并不比当时多,按周新田的描述,那时的医生只是戴了口罩,现在他们已经尽可能地穿上了防护服(也有只罩一件蓝色纱布罩衫的护士)。跨过买菜人群,我们试图靠近卫生服务中心,被护士瞧见了,她冲我们摆手,扬声喊道,“往那边走”。她指的是外面那条解放大道,它通往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正门。我猜想,护士尽量隔开受感染者和其他人,不过除了喊这一嗓子,她能做的不多。

来了一位骑着自行车、着装考究的大叔,他戴了薄薄一层口罩,卫生服务中心门口的护士举起体温枪,测完体温,正常。他骑上车,往卖菜的路口骑去。买菜的婆婆爹爹,十有二三口罩都戴得不规范,掩在鼻子下方的,或者根本就只是一块薄纱的。骑自行车的大叔穿过看病的人群,在通道最狭窄处扭了一身子,顺利地走了。仿佛远来一趟,不惜接触疑似人群,只是为了测这一下体温。

卫生服务中心门口的空地上,有四五个村民,坐在板凳上,由护士们为其做咽拭子取样。其中一位护士告诉我,做取样的这些人,都有发热症状。当时周新田来的时候,还没有这项检测,他只做了血常规检查并拍了X片,他被诊断为“上呼吸道感染”。

奶奶

周新田在家吃了三天药,每天都是白天情况略好,一到晚上高烧又起。第3天,周新田又去服务中心,去问医生为什么还是烧,医生说,“是这样子的,有时候是支气管炎”。不过还是给换了一个药,换成头孢。第4天,有了变化,仍是烧,不过给提前到了中午,39.5℃高烧。这个时候,周洋按捺不住了。1月20日,钟南山院士接受央视采访,宣布“人传人”,周洋看他父亲连续三天高烧,感到“太不对劲”。

1月23日,周洋拖着周新田,先去了离新合村最近的普爱医院,发现这里还未开放发热门诊,然后又到了武汉市第五医院。直到到了医院,周新田才吃惊,怎么那么多人排队,他跟儿子说,“这跟电视里放的很不一样”。父子二人在医院一直待到第2天凌晨5点,看诊以及做肺部CT,共计10个小时。

1月24日是除夕,凌晨2点多,周洋在手机上刷到一条消息,说武汉宣布封城,他看着医院里攒动的病人,第一反应是,“早该封了”。此时,他父亲正在等候做肺部CT,已经排了2个多小时,前面还有几十号人。有人借给他爸爸一条板凳,候诊大厅座位不多,一些人站着,更多人自己带着小板凳,他们来过,有经验。

周洋的第二反应是赶紧把消息告诉妈妈,叫她不要去上班。***妈听了他的话,后来还告诉儿子,她同事上午笑话她“爱听谣言”,坚持去上班的她们,后来才得知,不只封城,还停了公共交通,她们当中的好几个人,差点回不了家。

凌晨4点出头,CT做上了,等结果的空当,周洋想到外面抽烟。突然听到有条队伍里“砰”的一声,有病人直接倒在了地上。平日里,有人倒在地上,人群会将其围起,这天凌晨,周洋看到恰恰相反的轨迹,所有人都躲开了,惊恐和害怕的味道弥散开来。周洋趁势逃出了候诊大厅,在门口,迎面看到一辆厢式货车,他第一次见到裹尸袋的颜色,是种比较明亮的黄色,在货车车厢里,让他瞥到一眼。这两个画面持久地留在周洋脑海里。

半小时后,周新田拿到了CT结果,拿去给医生看,医生指着双肺上的斑片影说,“就是这个病”。但没有核酸检测的试剂,无法确诊。医生给周新田开了3天吊针,两种药,一个是左氧氟沙星,用于抗菌,另一个是更昔洛伟,一种广谱抗病毒药。周新田终于相信自己“得了那个病”,在这之前,他一直说儿子大惊小怪,也一直觉得自己身体很好,觉得传染病离他很远。这天开始,周新田终于戴起了口罩。

下一步是打吊针,队伍又比刚才做CT的更长,周洋看他父亲神色萎靡,决定先回家休息,就把父亲拖上了车。

睡了三四个钟头,1月24日上午9点多,周洋又带着父亲返回第五医院,在这里排队9个小时,才打上吊针。全家人也就此错过了除夕夜。连打三天吊针后,医生告诉周新田,他症状不重,给他开药,回家吃,“免得在医院交叉感染”。

这是1月26日了。早上,周洋回老屋去接他爸爸,发现奶奶还躺着,平常这个点早就起床了,周洋凑过去瞧,发现老人家面色也不好,皱着眉头,赶紧给量了体温,果然不对劲,出现低烧。不过奶奶发话,“我不去医院”。一想到无论是做检查还是打吊针,都要排队那么久,周洋没有强求。等他们父子回到老屋,周洋清楚地意识到,他手头要管顾的人口,迅速地增加到2个。

几天前出了一条消息,武汉协和医院急诊科主任张劲农确诊为新冠肺炎后,回家隔离,口服药物一周后逐渐恢复了。除夕这天,武汉协和医院的微博发布一份“张劲农自救药方”。周洋心里恐慌,盘算两件事,一是“交叉感染”,二是奶奶无法承受漫长的检查过程。既然医生建议在家隔离,协和又有专家出了药方,周洋给自己打气,“现在不是恐慌的时候,这个病传染性很强,可致死率不高”,周洋下了决心,没有别的办法,在家吃药,并远离医院,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事实证明“最好的选择”不过是唯一的选择。接下来几天,他父亲日渐严重,呼吸困难,以至于口罩都戴不住,周洋跑去医院,这才意识到,医院叫他们回家隔离的另一个原因,是根本没有床位。“难道要在家等死?”这个念头爬进周洋脑中,他开始一个一个打电话,市长热线、硚口区卫健委、街道办事处,甚至武汉市纪检委、硚口区纪检委,都打了一遍,都“没有办法”。“很绝望”,周洋眼见他父亲随时有可能呼吸衰竭,打遍电话未果,他学习其他患者家属,在微博“肺炎病人超话”里发布了他的求助微博。

周洋爷爷奶奶的房间

 

爷爷

此时,武汉开始推行社区责任制,周洋把奶奶和爸爸二人的资料都报给社区。1月31日,距离周洋第一次听说肺炎消息已过去整整一个月。他手里有两位病人要管顾,能指望得上的人只有他自己。这天来了一条好消息。社区告诉他说新开了一个隔离酒店,可以去看一下。周洋当时正在武汉市第五医院排队,准备给家里两位病人开点药。挂了电话就往酒店跑,酒店名为“宜尚”,挺远,开车得半个小时。开车过去的时候他心里忐忑,先不从家里拖病人,自己跑过去,会不会因此错失床位。

他把车停到侧面停车场,一进酒店,就有人告诉他,已经满了。周洋争辩,“社区说早上才开的,我接到电话立刻赶过来了,怎么这么快就没有了?”对方说,“那就是满了,没办法”。周洋再打给社区,社区说,“没办法了,再等待一下”。

周洋望望这家“新开的”隔离酒店,又望望行色陌路的人。没办法,原路返回。他坐到车里,想想不是滋味,把车开到正门,又下了车。走入正门,他碰到另外两个人,问他来干吗。周洋如实说,对方说,“行,那你登记一下”。周洋问,“有没有位置?”周洋还记得对方听到这个问题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有位置”。

如同在湍急水流中抓到一块竹筏,周洋心跳加速,可还是没忘记问更重要的问题,“我家里有两个人,都很需要,你给我留两个房间”,对方说,“行,没问题”。

周洋赶紧往家跑,把两个人拖到车上,兴冲冲再往酒店赶。下了车,走到门口就被拦住了,他们问;“来干吗的?”周洋答;“来隔离的。”对方说,“位置都满了,你们还来干吗?”

“我刚刚来过的,说有位置,才从家里拖来人,停都没停,前后不到一个小时,怎么又变卦了。”周洋急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子。”对方说;“没办法。来了也没有办法。”

周洋气得发抖,躲开门口这个人就闯了进去。一进去,看到前台,先前说有位置那个人站在那里,周洋认出来是同一个人,因为他的护目镜过大,两边漏着风。二话不说,就给他们办理了隔离入住,奶奶和父亲,一人一间,仿佛一分钟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短短几分钟,出现两次反转,周洋不敢假设,在这条起伏不定的前进路线上,他少走一步,会是什么后果。他搞不明白他碰到的这三拨人分别都是谁,“也不想搞明白,只想把人搞进去”。

进去隔离酒店意味着“机会”。这机会依次是核酸检测和潜在的医院收治可能性。

在“艳阳天”隔离酒店,周洋服侍爷爷吃药

 

不过,一旦进入隔离酒店,周洋的父亲与奶奶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等普爱医院空出病床,把这张床分派给他们。从宗关街道办事处,周洋了解到的事实是,他们所在的硚口区,指定的医院只有普爱医院一家。“硚口区有60万人,普爱医院病床不会超过1000张,算一下比例,我们得等到什么时候?”。周洋问完这句,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等我回答,我答不上来。我只好告诉他,有天晚上去了一位患者家中,也是一家三代三口人,都有症状,可是情况却糟糕得多,家里连热水器都没有,更别说车,行动不便的奶奶,那天晚上在家中去世,去世前,连检查都没有做。像隔离酒店这样的地方,就算有名额,他们也无法将人运过去。

周洋说,这些情况他知道。武汉市封城、公共交通停止运行后,为每个社区指派车辆,周洋申请使用,社区告诉他,“不送发热病人”。他在微博上看到很多求救案例,“没有车去不了医院”这几个字眼反复出现,让他心有余悸,几年前家里给他买的这辆车,救了他们一家。

在眼睁睁看着父亲病情加重的那几天里,周洋给几乎所有医院都打了电话,没有一家医院有床位。更何况必须要确诊,不确诊医院不会收,“说难听点,哪怕要死了,也不会收”。但要确诊,就得先住院。这个互相矛盾的思路,像个解不开的死结,打在许多患者生命线上。后来武汉市才成批地组织了隔离酒店。在这里,周洋的爸爸与奶奶第二天就获得了采样的机会。二人的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了,都是阳性。但显然,周新田症状更重,他每喘一口气,都感到无比困难,吃了十几天药,胃也承受不下,“吃的药都吐了出来”。

也不知道打的哪通电话起了作用,2月3日,周新田接到卫健委打去的电话,说给他在普爱医院留了一个床位,他可以去住院了。如果不按街道、隔离酒店、医院这条前进路线,周洋认为他们家一点住院治疗的可能性都没有,“老天给了一线生机”。

父亲住上医院后,周洋无比期盼奶奶也能快点获得医院床位。父亲被接去医院的前一天晚上,周洋回老屋,又发现爷爷在发烧,如逢大敌,心想“完了”。他给爷爷吃了退烧药后,又跑去宗关街道办事处,要求隔离爷爷。他心里想的是,“现在家里面除了我和妈妈,都感染了”,他得把妈妈保护起来。街道办事处告诉他说他们无能为力,让他去找社区,因为现在责任和权力,都下放到社区了。社区通知周洋等消息。

此后每一天,周洋都给社区去一个电话,有时候上午下午各打一个,他不敢寄希望于社区会主动通知他什么。两天后的这通电话里,他获知,又新开了一个酒店,叫“艳阳天”。

2月7日,记者来到收治周洋父亲的普爱医院,发现这里的病人已经少了很多

 

母亲和自己

病人送去隔离酒店后,按道理,家属当然最好不要再去与病人密切接触。但他爷爷住进“艳阳天”的第2天,周洋就去了,有些药他得送去。在房间门口,周洋敲门后等了足足三分钟。老先生大名周更树,动作缓慢,精神尚可,他见到孙子带了我和摄影师两个陌生人前去,也没说什么,只是抱怨这里没东西吃,他说,“给个馒头也好的呀”。周洋一算,晚上6点入住,此时是早上10点,16个小时过去,“艳阳天”还没给隔离病人送过一餐饭。

老先生肯来隔离酒店,还算是难得肯听孙子一回话。周洋说他爷爷平常在家,大嗓门,脾气差,在家说一不二,威风不小。周洋想起奶奶,此时在另一间隔离酒店,这对老夫妻,不知哪天才能重逢。奶奶前一天还给周洋打电话,问孙子是不是要把她丢在那里,让她一个人死在那里。周洋一个男子汉,独自一人扛了这么多天,这通电话让他感到悲凉。我劝他说,我爷爷性格也是一般无二,看世界的逻辑古板陈旧,有时错得离谱,也要在嗓门音量上占个上风。又说,在老人家的理解中,传染病归传染病,他们现在生着病,却没有一个病人应有的待遇,最起码,平常时分,生病了总有儿孙探望,现在是什么世道,孤零零关在一间病房。

周洋意识到,除了身体,一大家子的心理状态,也是一桩难题。他强撑着一张脸,服侍爷爷吃药,又弄了点吃的,努力解释了一些关于传染病的道理。我们在“艳阳天”,发现这里还有不少空着的房间,贴着封条,还没有人入住。楼道里,有戴着简单口罩的婆婆爹爹,四处溜达,像周洋爷爷这样腿脚不便的,困在房间,连溜达的可能性都没有。

周更树八十多岁,中过两次风,行动非常困难,平常依赖轮椅过活。第一天到“艳阳天”,电梯停了,得爬楼梯,周洋一手支在他腋下,用身体当拐杖,一步一缓,4层楼梯走了半个多小时,出了一身汗。周更树60年前到的武汉,进了电源厂,也就是原来的电子工业部国营752厂,是个制造电源的军工厂,干到“高级技工”,“要不是不识字儿,没准儿就是厂长”。后来提前退休,儿子周新田顶了岗。周新田转岗为“售后”,经常出差,见多识广,为大厂自豪。他会把当年的故事当笑话讲给儿子听,说周洋妈妈干的轮胎厂只是个小厂,比他们电源厂可差了一截。

不管是好是赖,后来厂子都垮了,夫妻二人反正最后都下了岗。最开始那两年,周新田卖过水果,兜售过杂货,也去东莞闯荡过,都不顺利。在周洋小学五年级那年回了武汉,不再作他想,以开车为生。一开始还买了辆小货车,后来找到了开出租这行,出租车也不是自己的,他帮车主开白班。前几年给一个公司当班车司机,公司把业务外包后,周新田又失了业,之后就不打算去工作了。因为2020年3月,他将熬到退休的日子,可以从老厂拿退休金。这算是国营单位留给周家的一点念想。

除此之外,老先生周更树当年盖的这幢3层的房子,住了五十多年,或将拆迁。新合村村民所住,大都是这样的“私房”,在外来者眼里,也是不折不扣的“危房”,房子之间的步道逼仄,最多两人宽,可你抬头往上看,两幢房子互相延伸出多余的触角,在空中发生接触,也将光线一并挡住。关于拆迁的话,周洋还没出生,就在新合村流传,但这回是真的,白纸黑字落脚在文件上。每家每房的墙面,红漆刷出编号,等待拆迁的心情,就写在这些醒目的数字上。周洋打听过,他们家这栋三层的老房子,能按每平方米2万元来算,这样就是二百多万元。他可以用这笔钱,买一套大点的房子,“现在出了这样的事”。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这句感慨之语,周洋讲到好多次。2020年,周洋原本有很多打算。春节玩它一个星期,然后收拾心情,把去年考研不够的工夫备足了,好好看书,考个研。他还打算结婚。他跟女朋友从大一下学期就在一起,准备今年结婚——他庆幸,他女朋友家还没有出现病人。

这一切结束后,周洋还想做两件事。第一个是去拍一张全家福,去影楼拍,拍得好看一些。他们一家五口,上一次全家福还是二十多年前。没有多正式,饭桌上临时起意拍的一张照片,当时地周洋还是婴儿,抱在爷爷手里。另外,他还想把24号无暇顾及的年夜饭补上。

从他父亲发烧以来,周洋精神紧张,听到旁人的咳嗽声会感到害怕,送病人、去医院,他密切接触病毒,不得不经常对自己喷洒酒精。“酒精味道闻到想吐”。晚上躺在床上,脑子里在过白天的一些画面,思考第二天还可以再给谁打电话,床位还有哪些可能性。想得辗转难眠,就想想过去的事。

周洋小时候非常淘气,跟他爸爸尤其不对付。上小学,经常因为上课的时候讲话这样的小事,被叫家长。回家后裤子一脱,拿个衣架,打屁股。搓衣板也跪,跪完膝盖上齿轮印很深,跟搓衣板完全吻合。周新田下手狠,周洋也不嘴硬,一骂就住口,一打就狂嚎。

有一次奶奶在别人家里打麻将,周洋摸到麻将桌边,跟奶奶讨钱,去打游戏机,打完了跑回去讨钱,去到第3次,发现这人家把门给锁了。周洋气不过,先是把他家门口摆着的煤饼都给踩碎趟平。一股气还是没匀下来,又去找了一把锁,从外头把人家门给反锁上了。因为这件事,周洋又挨了他爸爸一顿揍,奶奶从此再也没去这位邻居家打过麻将。

想起奶奶,周洋开始算日子,她在隔离酒店确诊,已有近10天。这几天武汉市又大建方舱医院,政策一天一变,新增床位的数字不断增加,奶奶在医院的床位一直没有着落,直到2月9日,终于传来好消息,“现在还剩爷爷了”。仿佛是通关游戏,周洋手里有3项任务,每项任务都得拆分成3个步骤,每个步骤他都只能尽人事看天命。周洋只求,任务数量不要再增多,他跟母亲早就商定,只要没有症状,二人坚决不去做检查。他与母亲都密切接触病人,算起来已超过14天,他宁可相信,病毒对他们无可奈何,“要是妈妈再感染,我的家就没了”。

我问周洋,是否抱有希望。他没有回答,只告诉我一件事。他把奶奶安排进隔离酒店的第二天,就接到电话说“快不行了”。周洋赶过去,打给120,发现占线,“急救电话都能占线”,周洋当时心时浮起绝望感。电话打通后,对方告诉他“要排队,先给他登记上。”“排多久?”“两三个小时。”“要等两个小时,人都死了。”所幸奶奶转危为安。打给120这通急救电话,周洋一直惦记着,他想知道,需要几天,他们才会记起来,有人求救过,会给他回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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