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屋欢乐送》剧照。生活在巴顿庄园里的幽灵

和鬼魂幽灵一起过圣诞节，是狄更斯兴起的潮流。自他在1843年圣诞节前夕发表鬼故事《圣诞颂歌》后，英国家庭过圣诞节假期就有了一个节奏：平安夜开始读《圣诞颂歌》，圣诞节清晨躺在床上看结局。逐渐地，圣诞夜亲友们聚在一起大声念鬼故事，便固定成一种风俗、传统。

电视在家庭中普及后，读鬼故事改成看鬼片，特别是看国民电视台BBC的鬼节目。BBC曾经请来一些著名演员，在鬼气森森的古宅里朗读著名的鬼故事，拍摄成片，在圣诞节期间播放。这个节目已成圣诞电视节目的经典。

2020年圣诞节，BBC为观众奉上的仍是一部以鬼魂为主角的电视喜剧——《鬼屋欢乐送》（Ghosts）圣诞特别版。

《鬼屋欢乐送》已经在2019年、2020年分别播出了两季，每一季6集，每集30分钟，虽然短小却笑料十足，收视率很高。这部剧是典型的英式喜剧，充满自嘲、冒犯、讽刺、机智的情节，因而评论界也不吝送上好评赞赏。

喜剧电视剧有一个模式：一群家人、朋友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每个人物有不同的性格、习惯，在日常生活中碰撞出冲突，产生笑果。《鬼屋欢乐送》也遵循了这一设定，只不过生活在一起的是人和鬼相处，而且是和一群年代不同、社会背景各异的鬼。他们被困在一座孤零零的庄园里，离不开逃不走，恰恰是当下英国国内出现变异新冠病毒，被多个国家和地区集体隔离现状的写照。

这部电视剧讲的是“被困”。

剧开始，一对年轻夫妇，艾莉森和迈克四处看房，苦于囊中羞涩不得不挑三拣四，被房产中介嫌弃。意外地，艾莉森接到律师的电话，得知她从未听说过的继姑奶奶——巴顿女爵刚刚以99岁的高龄去世，留下一座庄园。女爵没有后代，律师经过调查，发现艾莉森与这家贵族沾亲带故，是庄园的继承人。天上掉下馅饼，艾莉森欣喜若狂，不顾巴顿庄园年久失修、摇摇欲坠，决定搬进去，重新修缮，把大宅改造成精品酒店，借此在社会阶层和经济地位的阶梯上高攀几步。

殊不知，这幢大宅子的楼上住着9个有名有姓的鬼魂，地下室里还有一群中世纪时死于瘟疫的幽灵，他们认为自己才是庄园真正的主人，对艾莉森的计划感到非常愤怒，“变成一个俗气的旅馆？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他们决定发挥自身专长——闹鬼，把两个入侵者吓跑。种种闹鬼均告失败后，生前是议员的鬼魂朱利安，把艾莉森从楼上的窗户推了下去。艾莉森从昏迷中醒来发现，由于曾濒临死亡，她竟然看得见幽灵，听得到他们说话了。

迈克向银行申请了巨额抵押贷款，如果他们提前还款，罚金会让他们破产，这就意味着他们暂时甩不掉庄园这个财政包袱。而那些幽灵，出于各自的原因都死在庄园的地面上，不得逃离升天。就这样，人类和鬼魂别无选择，都不能离开庄园，双方只得接受现实，尽量相安无事。

英国的鬼故事有个特点：作为主角的鬼魂往往是不幸的受害者，而非作恶者。《鬼屋欢乐送》里的幽灵们也有不幸的死亡经历，他们的形象、穿着，是死亡瞬间的定格。

断头贵族汉弗莱是巴顿庄园的第一任主人，亨利八世先赏赐给他这座庄园，接着又砍了他的头，原因不明。他的鬼魂头和身子是分开的，头总是从脖子上掉下来，被当成球踢得远远的。这颗头经常在寻找身体。

玛丽生活在17世纪的斯图亚特王朝，被指控为女巫，遭受火刑迫害而亡，她的脸上、手上、衣服上都被烟熏得黑乎乎，人类遇到她，会闻到一股焦煳的味道。

与拜伦同时代的浪漫派诗人托马斯，受情敌陷害，不幸死于决斗。他被困在自以为是的才华幻境里，其实他生前死后都写不出诗。

范妮夫人是巴顿庄园在爱德华七世时期（1901～1910）的女主人。她发现丈夫是同性恋、与园丁和管家开“摩洛哥茶会”的秘密，尽管守口如瓶，仍遭到丈夫的毒手，被他从窗户推下楼摔死。她想逃离丈夫的视线，却总在不经意间看到丈夫的画像，心里一阵恐惧，每天在被杀那个钟点重复跳楼的行为。

刻板的陆军上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军官。与他有恋情的下级军官接到命令，奔赴前线作战，他们没有告白，尚未来得及走出“柜门”就阵亡。上尉做了鬼魂也受困于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剧中有他躲在衣柜里，穿过柜子背板，到隔壁房间游荡的画面。

1984年童子军领队帕特在教孩子们射箭时，被淘气小孩射中脖子而死，他的脖子上始终插着一支断箭。

保守党下院议员朱利安，全剧都没有穿裤子，可以想见他临死时正在做什么——1993年他在庄园里与情人偷情时猝死。朱利安是个虚伪得堂而皇之的政客，酷爱吹嘘，善于推诿。幽灵们质问他为什么要把艾莉森推下窗，他回答：“但是，但是，我说清楚……好吧，现在你要明白的是……我问你，来龙去脉是什么……我想回答啊，你先让我说……我做了一个决定，去，去……”典型的政客面对质问时的逃避反应。朱利安的扮演者西蒙·法纳比（Simon Farnaby）也是编剧之一，他说，朱利安的很多小动作、神情、讲话方式借鉴了布莱尔和卡梅伦两位首相，疯疯癫癫和自吹自擂来自似乎患有多动症的鲍里斯·约翰逊。

法纳比想借这个角色讽刺保守党。朱利安死去的1993年，保守党首相梅杰着力于弥合撒切尔夫人政策造成的英国与欧共体之间的裂痕，正带领英国重返欧洲；到2020年圣诞节前，英国正式脱欧，圣诞特别版的剧集中，朱利安对他妻子说了句台词：“你再也不用听到‘欧盟’这个词了！”法纳比还曾编剧、出演电影《帕丁顿熊》。在《帕丁顿熊》中他写了一个角色，对帕丁顿熊抱有深刻偏见的库里先生。法纳比毫不讳言库里先生是对英国独立党选民的模仿，他有仇外心理，秉持孤岛主义，“硬脱欧派库里先生的心声是：让不列颠小岛就当我们英国人的小岛好了，我们喝了茶，好好把围着家的树篱修剪好”。他认为英国人应该具有全球视野，英国应当成为欧洲和世界的一部分，脱欧只能让英国被困在孤岛上。

地下室里的那群幽灵生前是庄园里的农民，可能死于1665年伦敦大瘟疫。剧中提到，他们中的一个人离开庄园出游，带回毛皮和纺织品，里面藏有传染瘟疫的跳蚤，造成鼠疫传播。据笛福《瘟疫年纪事》的记载，感染者要进入酒窖或地下室隔离，隔离者往往无一幸免，地下室最终成为他们的墓穴。或许出于这个原因，瘟疫幽灵拒绝了其他鬼魂邀请他们上楼生活的好意，不愿离开地下室。

《鬼屋欢乐送》编剧之一、诗人托马斯的扮演者马修·贝恩顿（Mathew Baynton）说，他们在拍摄、制作电视剧时，常常开玩笑：这过程、剧情有点像正在进行的隔离。“幽灵们和活着的人，处境并无二致。他们都被困住了，他们都住在自己并不想住的地方，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也不知道即将面临什么。唯一知道的就是‘凡事无解’，不管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

如果说幽灵对应了活着的人，剧中艾莉森的境遇则是艺术源于生活的又一例证。

巴顿庄园取景于萨里郡乡间的西霍斯利庄园（West Horsley Place）。西霍斯利庄园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1世纪，十几个贵族、骑士家族在庄园里生活过。其中最知名的主人叫亨利·柯特内，封号为第一世埃克塞特侯爵、第二世德文郡伯爵。16世纪30年代初，柯特内的堂兄亨利八世赏赐给他这块地产，他还没来得及享受，1538年即遭人构陷叛国，被国王堂兄斩首。很明显他是《鬼屋欢乐送》中汉弗莱的原型。

西霍斯利庄园的上一位主人是罗克斯堡公爵夫人，2014年她99岁去世，把濒危的庄园遗赠给了远房亲戚班伯·加斯科因（Bamber Gascoigne）。加斯科因是BBC王牌节目《大学挑战赛》的主持人、作家，算得上精英阶层，当他意外继承了阔亲戚赠送的遗产，震惊之余也颇感为难。他急需筹集数百万英镑，用于修复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建筑、有50个房间的西霍斯利庄园。

艾莉森和丈夫决定留下巴顿庄园，好好经营它，因为这或许是继姑奶奶希望的；时年79岁的加斯科因也勇敢地接受了挑战。他的心态很轻松，可不会用“高尚的庄园生活”困住自己。他说他又不是王室高级成员，无需肩负为家族保留纪念碑的重任，倒也不妨把守护庄园当作晚年一件饶有兴致的事情来做。他成立了基金会，遴选出庄园里的珠宝、绘画、家具、礼服和手工艺品，2015年通过苏富比拍卖行筹得220万英镑，开始了修缮工程，如今西霍斯利庄园成为对公众开放的艺术、休闲场所。

罗克斯堡公爵夫人晚年搬出了庄园，更没有在此地去世，不管她的幽灵会不会飘荡在庄园里，都会对加斯科因的作为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