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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刘佳。
今天我们来说说黑泽明作品中的“自然物语”。
不管是在欣赏黑泽明作品，还是在翻阅学者们对黑泽明作品的研究时，我们都会发现，影片中的自然现象给我们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而且这些自然现象在黑泽明的作品中绝对不仅仅是一个背景，或者在技术层面上为了营造完美的音响和画面服务的，它们往往与剧情发展、人物形象的塑造、主题思想的传达息息相关。
黑泽明将人类视为自然的一部分，他的作品描写了人与他人、人与命运的关系，同时也写了人与自然的关系。
展示人类与自然的和谐相生，追求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是黑泽明钟爱的主题，于是自然成为了他的电影中一个无声却无处不在的重要角色。
黑泽明如何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
人与自然应该如何相处？在这个问题上，黑泽明一贯旗帜鲜明，他认为人与其他万物一样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类应该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他并不强调用人类的技术去改造或者战胜自然。
这种观念的形成和他幼年时代，在老家乡间美丽的自然环境中度过的童年时光有关系，也和日本人世代相传的自然观，和他从西方文学作品中得到的熏陶有关系。
在他的作品中，自然常常成为一个重要的参照物。比如在《姿三四郎》中，他歌颂自然对人类的启迪，莲花砰然开放时的无私无欲、心无旁骛但又很努力的感觉，给主人公以启发。在《七武士》里，他感叹与自然相依为命的农耕生活方式顽强的生命力。
姿三四郎眼前砰然开放的莲花，此时天上还下着雨
在《泥醉天使》、《坏蛋睡得最香》、《丑闻》中，他把自然景物作为人类心灵和社会的缩影，而且自然在他笔下往往拥有着高于人类的智慧，是人类可以依靠的精神家园。但是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人类常常忘记自己的自然属性，反而将自己凌驾于自然万物之上，以改造自然为名，对自然造成很大的伤害，这是令黑泽明痛心的事实。
所以他在作品中明确地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这种探讨开始于《活人的记录》，经过了《德尔苏·乌扎拉》，一直到《梦》。
哲学家梅原猛说，古代的人类对太阳都抱着某种信仰，对自然都怀有敬畏之情，人们都抱着一种坚定的思想，那就是人类靠自然的恩惠才能生存。黑泽明不止一次地在他的影片中强调，人应该重温古人的自然观，应该反思自己对自然的态度。
梅原猛把破坏自然、破坏人性的现代人称为“欲望人”；与之相对，对自然更敬畏、更有自制心的人，梅原猛称之为“原始人”。
这和黑泽明所向往的自然人、卢梭曾经说过的野蛮人的分类很相似，卢梭认为，自然状态中的野蛮人是善良、幸福、自由的，但是从自然状态发展到文明状态的过程中，人类的欲望在不知不觉中膨胀，甚至改变了自己的本性。
所以卢梭把文明社会看作是一种失去了淳朴本性的人和人为情欲的集合体，并提出了回归自然的口号。
法国思想家卢梭
卢梭所说的回归自然，并不是让人回到原始、野蛮、蒙昧的状态，而是审视人类已经走过的道路，尝试更为理性、更为理想的重建道路，期盼着能够重建一个与自然法相一致的，适合人性健康发展的，在更高阶段回复自然的、自由的、平等的、幸福的社会。
黑泽明作品中也经常描写自然人的形象，这一形象在他的作品中也经历了一个丰富、演变的过程。从《丑闻》里登场的乡野樵夫们，到《活人的记录》里的中岛喜一，都体现了自然人淳朴善良的天性和他们的生存本能。
这时，自然人在他的影片中还只是一个不太清晰的轮廓，而到了作品《德尔苏·乌扎拉》，黑泽明就通过不折不扣的自然人，寄托了自己很多美好的憧憬。
德尔苏·乌扎拉寄托了黑泽明对自然人的完美想象
黑泽明作品中的风雨雷电象征何种人物内心的情感和思想？
在黑泽明的作品中，自然现象不只是为了营造视觉效果和音响效果而存在。它们在象征层面上是人物内心情感、内心思想的一个外化。黑泽明是一个非常富于激情的导演，他需要以丰富的画面和富于雄辩的影像来作为依托。
如果写小说，我们可以用文字去表达任何一种心理活动，可是电影是影像的世界，不管是台词、行动，还是旁白、字幕，要把人物内心的波澜充分地表现出来，都是有局限性的。于是在黑泽明的作品中，自然就成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在他的电影中，风雨、太阳、月亮以及各种各样的自然现象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有时是和煦的微风，有时是飞沙走石的狂风，有时是暴风雨，有时是如水的月色，有时又是刺眼的阳光。
这些在影片中不是单纯的自然现象，它们往往比台词和动作更有力量，更能够渲染情感和增强戏剧性，能够衬托出人物内心戏剧性的变化，同时也是整部影片戏剧性效果的一个参照。
在黑泽明的作品中，很多时候自然变化和剧情的发展演进息息相关。比如他的名作《罗生门》开始于瓢泼大雨，大雨把衰朽的城门包围起来。剧本中这样写道：“给一个罗生门的全景，然后是倾盆大雨、烟雾迷蒙的全景，隐约看见小小的两个避雨的人影。”
大雨中的罗生门
故事就从倾盆大雨中两个避雨的人——樵夫和行脚僧的回忆展开：森林中发生了凶杀案，可是每一个跟案件有关的人说的话都不是真话，所以人类已经陷入了严重的利己主义的漩涡。
这个影片的画面不时地从涉案人员对于案情的回述重新切回到避雨人这里来。可是这个过程中，雨势没有丝毫的减弱，而且此刻的暴雨好像正在配合着森林中的案件纠葛的紧张程度，而且伴随着对人类不可信性的不断强调。
在影片接近尾声时，罗生门下的行脚僧对人类的不信任也达到了顶点。这时，一个弃婴的哭声激起了樵夫的怜悯之情，促使他下决心要把婴儿抱回家作为自己的孩子抚养，虽然他自己也是非常贫穷的，养自己的孩子也是很困难的。
这时乌云渐渐散去，屋檐上滴着水，落日的余晖闪耀在从檐上滴下来的水滴上。沐浴着夕阳，樵夫抱着孩子走出了罗生门。
樵夫抱着婴儿走出罗生门，此时雨过天晴
整个影片从滂沱的大雨开始，以夕阳满天结束，情节就是在自然变化中展开的。最后的乌云散去、晚霞满天成为了一个契机，它好像也是在为祈祷人类重新获得可以被信赖的资格，因为樵夫所表现出的善良、无私，使我们感觉到人类还是有希望回到彼此信赖的状态的。
整部影片中，黑泽明非常巧妙地借助了自然变化来表现出人物的情感变化，也非常巧妙地传达出影片的主题。
《红胡子》中也有相同的场面。青年医生保本在平民居住的房子里目睹了长工佐八的死，傍晚他在佐八身边时，外面也下着倾盆大雨，当他听到佐八和自己的妻子之间曾经那段凄美的恋情时，从这一刻起开始为这些不幸的人们而努力生活的决心，在保本的心里悄悄萌芽。
保本登（左）与新出去定（右）
在佐八的床边守了一夜后，年轻的医生深受感动地走了出来。这个时候的环境变化是晨雾弥漫，黑泽明在这里再次将人物从颓唐到积极的心理变化，通过从暴风暴雨到朝阳的自然变化反映出来。
如果把天气变化的方向和人类发展的方向联系起来，我们就可以感受到黑泽明的人道主义的情怀。
黑泽明把自然现象从“雨”到“晴”的循环，和人类的成长相对应，剧情的发展和自然环境的变化息息相关，剧情起承转合的节奏和自然变化也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他非常喜欢在剧情将要发生重大逆转时，安排一场痛痛快快的暴雨，比如《野狗》、《七武士》、《在底层》这些影片，伴随着狂风暴雨的场面，人物经历着生命的尽情燃烧。
黑泽明自己也说过，“我喜欢炎炎夏日，或者截然相反的严冬，以及雨和风雪等等酷烈的天气。”
黑泽明是一个对自然怀有深深的虔敬之情的作家，他所持有的“人是自然的一部分”的基本理念，在任何时候都发挥着效力，所以他对自然现象有着极高的敏感度，并且把自然所拥有的美丽、无私、严厉、可怕作为人生不可或缺的启迪。这些精神有时很难通过某个人物之口说出来，而是要通过影片的画面表达出来。
像黑泽明这样被自然所推动，借助自然现象说出雄辩话语的艺术家并不多见，这也正是他创作的一个重要的特色。在他的影片中，天气现象、自然景物等都可以被视作一种客观对应物，具有隐喻或者明喻的功能，是重要的意象。它们既是表现时空环境不可缺少的要素，同时也是呈现作品的含义、结构和艺术效果的重要因素。
日本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国家，季节的交替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人们的生活，并且催生了各种各样的习惯。黑泽明生活在这样一个有强烈季节感的国家，其作品也就鲜明地体现出了季节感。
各种天气变化在他的作品中都有着越来越清晰和固定的寓意，太阳、如水的月色、风雨、雪这些自然现象和气候变化，在衬托剧情发展和烘托人物心理方面都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黑泽明的作品中，没有仅仅作为环境要素而存在的自然现象，无论是风雨、雷电还是花草树木，它们都是交代情节、传达思想所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文学可以用好几页的篇幅来描写自然景观，也可以舒展笔墨来刻画人物心理，可是电影作为一种视听艺术，是不能够完全这样做的，所以有时要善于把抽象的心理描写具象化、外化，成为一种可见、可听、可感的物质。
如果只是依靠长篇累牍的对话和话外音，恐怕既带有比较强的主观性，传达出的心声可能会言不由衷，又会使影片有沉闷的感觉。
所以，黑泽明非常巧妙地利用了人们对自然变化的敏感心理，把人物的心理活动投射到自然现象和自然景物上去，再借由这些可听、可见的物质传达给观众，这就是将心理外化为景物，将文字转化为声音和画面。
黑泽明的可贵之处不仅仅在于他懂得利用自然现象，还在于他能够赋予这些本来没有抽象意义的自然要素以稳定的象征意义，使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具有诗歌意象的功能，能够引起联想，并且能够被归纳和阐释。这一点并不是每一位导演都能够做到的。
这一点也特别像我们中国古代的诗歌。中国人在提到梅花、竹子，或者是小桥流水人家、枯藤老树昏鸦时，除了想到它们所对应的自然景物之外，更多的是它们本身所具有的稳定的象征意义。
有些大导演在影片中几乎穷尽了一切的自然奇观，可是我们无法归纳出这些自然要素的象征意义，只能说它们借用了这些自然要素、美丽的外表来营造视觉效果，但是没有赋予它们灵魂。
相比之下，黑泽明不仅从自然中获得了灵感，同时也在影片中赋予自然以灵魂，并且使自然的变化与情节的发展息息相关，成为影片中一个没有台词却诉说着千言万语的重要角色。
关于黑泽明我们今天就谈到这，谢谢大家。
2020年是黑泽明诞辰11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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