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刘佳。

今天我们来说说黑泽明的“爱之物语”。

哲学家梅原猛说：“黑泽明是日本战后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他比任何一个文学家更富于人性之爱。与战后其他文学作品相比，他作品中的人物更称得上是生气勃勃的爱的行为实践者。黑泽明关于爱的思想绝不是投影于虚无之上的，虽然人生看似虚无，人类看似软弱，可仍然要坚持相亲相爱。这才是他的思想。”

哲学家梅原猛如此推崇黑泽明，并不是没有原因。梅原猛是战后成就最高的哲学家之一，他或许在黑泽明的作品中为自己的哲学思想找到了非常形象的诠释。

梅原猛

的确，黑泽明的作品中永远洋溢着丰富的爱，这里有对他人施以亲切、怜悯的爱，有鼓舞他人勇敢活下去的爱，也有鼓起勇气、弹劾社会不公的爱。形形色色的爱流动在黑泽明作品的基调中，他执拗地追寻着人生的本质和人类存在的终极意义。

在他看来，对生的穷究，也就是对爱的本质的穷究。活着意味着爱着。黑泽明在作品中非常喜欢描写极限状态中人的自我选择，以及选择所体现出来的人的精神道德取向。

说到这里，可能大家会想起以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文学和存在主义哲学。的确，存在主义是一个对日本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的西方现代文学流派，而存在主义文学常见的主题就是揭示世界与人生的荒谬，认为人在荒谬的世界中必先生存。通过自我的选择来确定自己的本质，就是萨特说的存在先于本质，也就是说，在做出自我选择之前，我们是无法判定一个人的本质是好或者不好的。

《天国与地狱》中权藤处于何种人性的抉择？

如果把黑泽明的作品用存在主义的观点进行观照，我们就会发现他笔下的人物在成长的过程中，经常要经历至关重要的两难抉择。

如果考察单部作品，我们就会看到，他几乎在所有的作品中都关注人在极限状态中的自我选择。有时这种选择非常残酷，因为没有任何中间路线可以走，而且它将导向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比如黑泽明的作品《天国与地狱》。主人公权藤经过自己几十年的辛勤耕耘，终于筹备了5000万日元，准备收购一个鞋业的株式会社，这对于他拓展事业的计划是非常重要的。

《天国与地狱》电影海报

可是就在收购进行的前一天，他却接到了一个绑匪的电话，告知他自己的儿子被绑架了，索要的赎金恰恰就是5000万。但是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原来绑匪把权藤的司机的儿子给绑架了，弄错了人，可是绑匪仍然要坚持，必须得到赎金才能放人。

这时，对司机来说、对警察来说，对其他任何人来说，作出选择并不是困难的。而对于权藤来说，这个选择却异常艰难：究竟是为了搭救别人的孩子，让自己半生的心血付诸东流，还是做一个利益至上的冷血资本家？这不仅仅是付钱和不付钱的选择，也是一种人性与非人性的选择。

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他说，“我如果今天用了这张支票，那么就等于把自己多年来建立起来的地位毁于一旦。无论如何，我是一个没有事业就如同死人的人，即使你们说我不近人情，我也没有办法，我不打算付赎金。”

可是他的话被他的妻子打断了。他的妻子说，“你撒谎，权藤一定会付赎金的。”这话只有从熟知权藤为人的亲人嘴里才能说得出来。表面上看，是夫妻两个人在争执，实际上，这只是权藤一个人内心的激战，妻子的话使他在心中想起了另外一个声音。

实际上，他的心里始终有两个声音，一个是坚决不付钱，另一个是一定得付钱。这两种声音所象征的两种人格在他的内心激烈地交战，他嘴上说不付，可是心里在抗拒这种非人性的选择。

与此同时，和权藤一起策划收购株式会社的同伴，却趁他陷入危机时暗自为自己谋取好处。

黑泽明在这里以极为冷静的笔触，描绘出了一个残酷的世界和一群极力抹杀人性的人。最终权藤决定交付赎金，这意味着他很有可能永远告别了唾手可得的株式会社，甚至倾家荡产。

影片的结尾，权藤在监狱里和绑匪见面，曾经叱咤风云的制鞋业达人已经重新回到了事业的起点，在小公司里给别人打工，这时权藤在财富与地位上是渺小的，可是他的背影却因为笼罩着人性的爱的光辉而显得异常伟岸。

《天国与地狱》结尾权藤与绑匪的会面

黑泽明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一个存在主义者，但是他的创作有时的确暗合了存在主义哲学对于世界和人生的看法，以及存在主义文学的书写方法。黑泽明主张文学要介入生活、文学是善美统一的观点，也和存在主义者的某些观点不谋而合。

应该说，黑泽明可能不是一个自觉的存在主义者，但他是一个坚定的人道主义者，他从来不隐藏自己的道德取向。从人物的不同选择及其导向的不同后果来看，黑泽明所强烈肯定的是像权藤这样的人物。

当我们看到权藤平静地对绑匪述说着自己的近况时，会被他的淡定、从容深深感动。那是一种超越了悲痛的神圣感，因为在荒诞的命运面前，他们保持了人性的尊严与无畏，因为他们选择的是一条布满荆棘的爱之路。

黑泽明非常崇拜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说，“我觉得再也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拥有这么优美、这么令人喜悦的作品，他超越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的限度。例如在看到极为悲惨的景象时，人们通常会把目光避开，可是也有一些人并不把目光移走，而是跟那些人一起受苦。”黑泽明被这种深沉的爱所打动。

我们也可以发现，他笔下爱的原型和法国18世纪启蒙主义思想家卢梭的思想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卢梭第一次采用“同情心”的概念来表示我们与自身、与他人的双重关系。同情心这种潜在的伦理道德的情感，一经与行动相结合，就具有了现实的力量。

正视悲惨的景象，与那些人一起受苦，这是一种忘我的行动，往往和自我牺牲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为了他人的幸福而忘我地奋斗，往往也会带来巨大的自我牺牲，有时不得不舍弃现世的欢喜，有时甚至要舍弃自己的生命。

这样的大爱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出来。所以黑泽明说，拥有这种爱的人，不是拥有了人类的素质，而且拥有接近神的素质。

忘我之爱是一种自我牺牲之爱，这种爱令黑泽明魂牵梦萦。他所塑造的很多将他人的幸福置于自我利益之上的主人公们，就是一群为了这样的爱而顽强奋斗的勇士。

黑泽明创造这类人物的动机，一方面是因为他对生活抱着强烈的爱和希望，另一方面还有对现实深深的绝望，因此产生了一种参与生活，让现实发生变化的强烈愿望。

他觉得如果主人公们富于行动力的自我牺牲之爱，能够激起观众的同情心，那么这一感动的涟漪将进而影响更多的人，使他们获得巨大的鼓舞。黑泽明期待自己的作品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他也确实拍出了这样的作品。

黑泽明作品中洋溢着哪些爱？

在黑泽明的笔下，爱可以使人重生，也可以使卑贱成为崇高。比如在《红胡子》中，黑泽明用非常细腻又饱含诗意的笔触，描写了一个个承受着命运的苦难，可是从未放弃善良的江户时代的老百姓。这些人就如同可爱的朝露一样，虽然脆弱，却闪闪发光。

《红胡子》中描绘的街景

因为在江户时代，老百姓的赤贫状态，甚至有时出现的易子而食的人间惨象，给人民造成了非常深重的灾难。

《红胡子》中两个贫穷孩子的对话，就让我们感觉到贫穷达到怎样的程度。一个孩子说自己想变成马，另外一个孩子问为什么，他说，因为马有草吃就行，草是到处都有的。连获得食物都成为了一种奢望，追求食物成了唯一的追求，那么人就只能像动物一样生活了。

可是人比动物更艰难，因为人是有廉耻心的，他无法像动物那样去弱肉强食，所以只能在这样的时代默默地忍受苦难，而不去伤害别人，这原本已经非常伟大了，可是也有一些人，在背负着苦难的同时还去关爱别人，这些人的身份虽然是卑微的，可他们的心灵与行动却非常崇高。

为了描绘这些生活在艰难悲惨的境遇中的老百姓形象，黑泽明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老工匠六助、长工佐八等人物尽管苦难深重，可他们坚守的善良与良心，使他们变成了就像电影中所说的神佛一样的人，这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可怜人成为了圣者。

黑泽明说，人类有幸福的权利，所以一定要获得幸福。那么获得幸福的途径是什么呢？

哲学家梅原猛说，人的内心存在慈悲和爱的善心，同时也存在着为欲望所迷、只顾自己的恶心。善恶两者在我们心中同居，抑恶扬善是我们每个人应该努力做到的。

人类应该告别以欲望为引擎的近代文明，为营造以关怀之心、淳朴之心为引擎的新的文明社会而努力奋斗。

黑泽明正是以这样的视角来审视现代社会，他有时以纪实性的手法，有时以借古讽今的手法，来揭示人类社会的现状和人类的生存状态，而他所构筑的这些故事和场景，明显地表露出了作者的批判精神。

美国著名的电影理论家和作家波德维尔说，黑泽明的作品具有一种近似于西方价值观的英雄人道主义，他的大部分影片专注于描绘个人束缚自我的欲望，并为他人的利益尽心尽力。

大卫·波德维尔

这种人生选择是黑泽明为自己、为观众制定的一个崇高的标准。他始终执着于创造具有顽强生命力的英雄或武士的形象，也正是为了无限地趋近于这个标准。

他所创造的那些在荒诞的命运面前，毅然选择为爱他人而活着的英雄们，给战后挫折期的人民以极大的鼓舞，同样也会给面临着疏离、异化等生存困境的现代人以鼓舞。

一直以来，日本人被认为偏重于感性，而缺乏对伦理道德的敏感性。可是黑泽明却以自己笔下众多拥有美好灵魂的爱的体现者，刷新了这一传统的共识，也使自己成为为数不多的重视、发掘并弘扬伦理精神的艺术家。

关于黑泽明我们今天就谈到这，谢谢大家。

2020年是黑泽明诞辰11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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