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某个夏日，好友在我的怂恿下仿效倪瓒在《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中记载的莲花茶制法窨制新茶。次日，刚在朋友圈中看他从池中的莲花里取出昨日窨制的茶不久，茶厂的陈茶仓库就传来了起火的消息。身在异地, 心头一紧: 那个木质结构的仓库储藏了近10吨好茶，有好年份的白茶饼, 有国营茶厂的陈年乌龙茶, 有中茶八十年代末出口的正山小种……

晚上朋友打来电话，声音虽然依然有力但略显沙哑，说消防车到达的时候，因只能从旁边的河里取水耽误了最佳扑救时间，十吨茶就这样看着成了灰烬。向来不善于安慰，电话两头各自沉默了一阵子就结束了通话。

过了几日，驱车赶往政和去看望他，一路琢磨着该怎样安慰受到巨大打击的他。在看到彼此的那一瞬，他无奈的笑了一下，声音洪亮地玩笑道：“这次又得重新来过，算是轮回吧。”这句话让我的担忧淡去了几分。 

午饭后约着徒步去火灾后的现场看看，离着20米左右就能闻到纯乎气息的茶香。虽然已经过去三天了，但因仓库中储藏的茶叶颇为密集，底层还在陆续燃烧。工人正拿着水笼头在废墟上找燃点，逐一熄灭。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睛，工人的水龙头在巨大的灰烬前像极了咖啡用的细嘴手冲壶。整个人都被浓烈的茶香包裹着，脚下浸着冲浇燃点时流淌出来的茶汤，大概因为茶香开窍解郁，身心都从刚刚沮丧的情绪中猛地被拽出来。如果把庞大的废墟假想成巨大的盲品杯，燃烧后的茶叶就似层次氤氲不明的复杂茶汤，继续灭火的工人像缓慢注水功夫了得的茶师。

这是我此生感受到最为宏大的一杯茶汤，五感都被这意外的造化撼动，心境亦在其中舒卷取舍，自生妙意。我不禁不合时宜地笑起来，远处的朋友竟也淡淡地带着笑容。回程的路上禁不住发了一条朋友圈，图中黑褐相间的茶烬与夏季的浓绿映衬一起，显得沉静雅致。

不久，就有制陶的朋友留言说，这是多好的草木灰啊，于是索了一些烧过的茶烬去。过了不几个月，秋末冬初的时候，就收到了他用这茶烬做的粗拙的草木灰釉茶杯，颜色自然拙朴，用起来似有生命在流淌。又隔年的春天，茶季之前在朋友高山区的茶树底下看到了这些烧过茶叶的灰烬，已经化成了茶树的绿肥。春茶结束的时候，某天在茶厂的食堂吃饭，喝到味道甜澈、色泽清白相间的冬瓜汤，朋友神秘地微笑说就是茶烬上播种生长的。

灾难似乎成了极具生命力的禅机，它赋予生命与稳定跟技巧不同的律动感，生生流转，无限轮回。有一款我极爱的威士忌，也是在灾难中涅槃重生的典范。

2010年的冬天，格兰菲迪酒厂的屋顶在连续几个星期的大雪作用下层积了厚重的雪，厂房里沉睡着数百桶口味独特的陈年威士忌。一月七号的晚上，厂房一些仓库的屋顶终于不堪重负，出现坍塌。这些储藏着陈年酒液的橡木桶，就暴露在零下20摄氏度低温的极端天气下。

这无异于把沉睡中孩子的被子，在寒夜中粗暴的扯去。意外发生后的24小时，酒厂工作人员用尽全力清除积雪，着手善后。格兰菲迪酒厂的首席调酒师Brian Kinsman在后续采访中形容道：“站在残骸与暴露的酒桶中，我在评估损失并考虑如何善后。其中一些风味独特、陈年已久的酒液，也许可以制作限量版的无年份威士忌来纪念团队在这次雪灾中的开拓精神。“

Brian Kinsman利用陈年的美国波本桶及奥洛索雪莉酒桶，调配那些在沉睡中被粗暴叫醒惊魂未定的酒液。调配出的无年份单一麦芽威士忌未经过冷凝过滤，有着明亮的金色。闻起来有美国橡木桶的香草味道和雪莉桶带来的熟果香气。饮后的味道，让人联想起烧烤的苹果、蜂蜜、巧克力、焦糖以及烟熏木头。

当时一位摄影师在为雪灾后坍塌的厂房拍照，Brian Kinsman看着屋顶摄影师拍照的灯光，仿佛一只浴雪重生的凤凰。他就根据这一灵感给这款威士忌起名“雪凤凰”。在雪凤凰调配包装好的时候，格兰菲迪酒厂拿出了一部分捐赠给凯恩戈姆山救援队，向这支义务救援苏格兰高地雪灾失踪人员的救援队那无私与专业的精神致敬。这款因灾难而轮回重生的威士忌，我私藏了两瓶在家里的酒柜。

名为“雪凤凰”的威士忌，盒上看似凤凰的图案实际上是透过屋顶的太阳光

当时关注这一款酒，并非被它的故事打动，而是因为我也有款叫做“雪凤凰“的茶，在酒吧初次喝到这款因暴雪重生的威士忌时，茶与酒的味道竟也有些微妙的相通。

字面看就不难理解，这茶必定与雪也脱不开渊源。2015年3月下旬，全国主要茶区都经历了“倒春寒”的席卷，广东的凤凰山区也未能幸免。按说在极少见到冰雪的南方，降雪应该让人感觉兴奋，但茶农最怕初生茶芽的时候出现极端天气。

刚刚休养一个冬天的茶树刚冒出嫩芽，若遭遇雪冻天气，极容易造成春茶的质量下降跟减产。一些早生种的茶树，在倒春寒的白雪中被冻伤。茶农舍不得扔掉这些略带冻伤的茶芽，加之广东的单丛茶并不喜嫩芽，等茶叶开面更大的时候才制作。这些在大雪中缓过神儿的茶树，还是被茶农制作成了单丛茶并起名“雪凤凰”。也许在中外传说中凤凰这种不死鸟都是历经劫难，却能涅磐重生的典范。

这茶喝起来，没了以往凤凰单丛冲鼻的香气，味道淡然内敛。朋友送了两包与我，喝得格外珍惜。在初遇格兰菲迪那款同叫“雪凤凰”限量版威士忌时，在威士忌强大的口感中，细若游丝地存在着与那款茶相通的味道。如果这是一个茶酒相知的故事，倒也圆满，只是中国茶不似威士忌那样有个完善的体系存在，茶农也不似管理有素的酒厂团队。

所以“雪凤凰”这种茶，因这场雪灾得了个颇具励志故事的名字，并未建立有迹可循的产量体系。就在不久前，我还在朋友圈中看到商家晒着已久叫做“雪凤凰”的单丛茶，显然今年并未有冰雪光临茶园。

如果说偶然是支配自然中生死轮回的法则，那把时间、空间中的自然万物都交由这样的偶然法则来支配，也称得上轮回路上独具美感的禅意吧。只是，禅意来不得半点虚假，这才是轮回的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