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后，无所事事等待下班的时间里，看了部很老的电影《绿茶泡饭的滋味》，特别喜欢小津安二郎的叙事风格，永远平平淡淡的，哪怕是最家常的白饭、腌菜、拉面、绿茶、秋刀鱼，也饱含深意，它们虽不司管影片的故事线，但地位却高，因为是美学层面的东西。

小津安二郎在他四十年的电影生涯里，孜孜不倦呈现的，好像多是这种庶民人家的琐碎日常，可算是再朴素不过的东西，但他的镜头语言却莫名的清爽、干净。仿佛一个看似随意且漫不经心的人，却守持着一种含而不露、醺而不醉的内敛。加之日本人喜欢席地围坐，所以导演摄像机的视角，也就跟着低了下来，不卑不亢，又有礼有节。这大概需要非凡的境界，才能把清酒绿茶白米饭，拍出诗意，甚至禅意。

看完电影走出大楼，已经夜幕降临，水泥路刚被雨水冲刷过，呈现出干干净净的灰白色。高大的香樟和玉兰树，把整条路都给遮得凉凉绿绿的，迎面的车灯照射过来，像一只吊睛大虎。

这是最典型的春天的夜晚，像一种宗教，空气里到处浮动着草木萌发的清辛味，不小心闻到这种很好喝的空气，整个人的感官系统也像是被推倒了骨牌，最深处的欢乐与悲哀，便会在瞬间一齐涌出。

在马栏山，迎春向来是早春的花里，最积极的，今年也不例外。因为以前，从没在夜里观察过它，今天陡然一看，墨绿色的藤蔓衬着明艳黄花，竟觉如星辰般耀眼，可惜这耀眼不过是视觉上的。

前不久看到一个人说，她曾听见过“花开的声音”，在她老家，中国最东北的荒野，夏天暴雨后，她去坡上挖野菜，总能听见苕树梅绽放的声音，四下里啪啪响……那段描述看得我是又叹又羡，在城市里生活了太久，我们早就失去了聆听物语的天赋，造物给我们配置的那点通灵境界，早就没有了，自然于是对我们关上了那一扇能够辨分天籁的大门。

特别沮丧的一瞬间里，想到了那首歌，“好一朵迎春花，人人都爱它；好一朵迎春花，迎来大地放光华。”还有安·卡森的一句诗，“春天像刀片一样开启。”嗯，此刻，迎春花开了，就像明代高濂在《草花谱》里写的那样，“春首开花，故名。”所以这种花一开，意味着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有些东西，也像刀片一样，开启了。

之前在物候志菊花篇里，写到过白居易的一句诗，“金英翠萼带春寒”，当年读书的时候，语文老师教我们说“金英”就是菊花，现在回头看，白诗里的“金英”，最有可能应该就是迎春。不过，到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后，植物学界又把“金英”这个名字，赐给了一种金虎尾科植物。

木犀科素馨属的迎春，跟茉莉和素馨花是近亲。花开得很秀雅，在植物学上，管这叫高脚碟形花冠，简单理解就是高脚杯和碟子的综合体。花冠下部呈狭长的圆筒状，上部却突然像碟子一样水平扩张。拥有这种花冠的植物，除了迎春，常见的还有各种水仙以及报春花科植物。

但秀雅归秀雅，迎春长得就实在不够独特，辨识度低，单是容易跟它混淆的，就有素馨属的云南黄素馨、连翘属的连翘以及金钟花。

云南黄素馨，又叫野迎春，我的印象里，迎春开花的时候，枝干上几乎没有叶子，花先于叶，且花只有单瓣；但是云南黄素馨，则是花叶同步，开花的时候，枝条上都是叶子，披披拂拂的，如果长在崖边，垂下来跟门帘似的，然后有单瓣和重瓣之分。

至于连翘属的连翘，看枝条就好了，迎春花的枝条是绿色的，呈方形；而连翘则是土黄色的圆形枝条，节间中空，表面布满了疙疙瘩瘩的皮孔。再者通常来说，迎春花的花冠裂片一般是五瓣或者六瓣，但连翘花是四瓣。迎春花为匍匐灌木茎下垂，而连翘一般是直立木本。值得一提的是连翘的读音“lián qiáo”，另作为中国民间最常用的中药之一，可能大部分人都听说过它，有个中药词组“双黄连”，就是取双花（即金银花）、黄芩和连翘三味药的首字。

最后是金钟花，植物界有倒挂金钟，故可以想见，金钟花多数下垂状生长，枝条节间有髓状物。

早春开黄花的植物，除了以上这些，还有一种棣棠，个人最喜欢重瓣的黄色棣棠。花多叶多，看上去痛快又过瘾，而且根本不像迎春，迎春是完全不能孤植，棣棠花却是最好孤植，热热闹闹的黄花，点缀在泼泼洒洒的锯齿状鲜叶上，只要一棵，就足够看，种得太多，反而破坏了某种洗练和矜贵的美。

印象里，读大学那会，坐过一次火车去北京，那是印象当中最痛苦的一次旅行，超过15个小时的硬座，一路上百无聊赖，累极了的时候，偶尔抬头，看见外面一坦平阳的华北平原，沉浸在潋滟的春阳里，田野上高大的树，绚丽至极的黄花，轮番闪过眼前。后来每次在长途中，我总会想起那段经历，它很漫长，又很短暂，因为个人的极度烦躁，被季节激烈而盛大的怒放给中和了，于是也能心平气和。

我觉得迎春花也会有这么一种感觉，它盛开于最早的一截春天里，那时，寒冬尚未褪尽，万物依然萧条，人们还在瑟瑟冻冻的空虚里，精疲力尽地活着。唯有它，在天寒地冻里登场了，那种非常纯正的明黄色，娇俏又真诚，给人一种熏熏然的欣喜。

我特别喜欢迎春的就是这种感觉，它如同一个可爱的冒号，在它盛放之后的一年里，也许还有一波接着一波的辛苦。但这短短的迎春花期，却像极了一股沉默的缓冲和蓄力。所有人都站在一块被清空了的土地上，只等它的开放之日，就是天地之间的辞旧之日，我们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无视现实，并鼓励自己：过去的劳累和苦痛，都过去了。迎春花开了，又是新的一年，得从头播种，从头期待。

看到此文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所在城市的迎春花，开了没有。毕竟从南到北，迎春的花期可以从一月绵延到四月不等。但一想到迎春花正在开着，或者在不久之后一定会开，愿你也可以在寒冷中，像祈祷这一年的好运气一样，怀着一种明亮的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