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西部时间周二早上五点多，2017年奥斯卡的提名名单公布。学院奖的提名一般都是在一个相对低调的记者会上揭晓，由学院主席和一两个电影从业人员一唱一和地念名单。所以之前看到今年参与公布提名的有九个人，我也纳闷儿了很久。与晚上举行的颁奖礼不同，大清早的提名公布会是个苦差事，把一众大明星凌晨四点拽起来每人念两个单元的名单，估计也是不行的。

果然，这次的提名由一个提前录制的短片公布，有八位前奥斯卡提名者和学院主席出镜。每年的奥斯卡都要弄出点儿小新意，往往拿颁奖晚会开刀，只是今年玩到了提名上。这个小短片的构思是由这些“前辈”来讲述获悉自己提名奥斯卡的瞬间，有的激动地叫醒了熟睡中的妻子，有的手足无措地拥抱了酒店女佣，还有的告诫说不管当天多么激动，第二天都要开始继续努力拍出好电影。总之就是把获得提名的瞬间描述成一个“梦想成真”的人生重要时刻。

《爱乐之城》的梦想与突破

“梦想”的主题和这个提名短片温情的设计，很明显切合了今年颁奖季大热《爱乐之城》的内容和基调。达米安·沙泽勒的剧本是在自己名不见经传混迹洛杉矶的时候写成的，用回归经典的音乐歌舞片形式讲述一个绝对现代的关于梦想和爱情的故事，能有人愿意投资已经是奇迹。金球奖上女主角石头姐手握奖座还大叹不可思议，按她的话说，现如今想要拍一部原创音乐歌舞片，简直是匪夷所思。这一片种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甚至在被宝莱坞做滥以后，在一些国家和地区对票房有致命影响。九十年代以来，好莱坞愿意投钱的歌舞片项目大都是在百老汇已经获得成功的音乐剧改编。

然而沙泽勒不顾一切的坚持就像他片中的人物，最终在付出巨大代价后，还是创造了奇迹。宣读提名的声音像是磁带卡了壳，一直在念“La La Land”，总共念了14遍。就这样，一部险些没能投产的电影追平了《彗星美人》（1950）和《泰坦尼克号》（1997）的奥斯卡提名纪录，并且属于剧情片核心的六个部门七个奖项（影片、导演、剧本、表演、摄影、剪辑）全都有份。《爱乐之城》或许不是最好的电影，但一定是最棒的好莱坞，就像《泰坦尼克号》一样代表了美国电影工业的一切功与过、是与非、传统与未来。

另一项奥斯卡之最是梅丽尔·斯特里普的第20个提名，打破了此前演员最多19个提名的纪录，那纪录的创造者正是她本人。实际上，提名数榜眼的凯瑟琳·赫本“只有”12次，所以梅姨已经是第八次打破自己的纪录了。美国电影一切奖项似乎都对她有无以复加的偏爱，提名斯特里普已经成了一个机械的习惯性动作，演什么提什么。她在《跑调天后》中的表演的确出众，但在她自己辉煌的演绎生涯中只能算是基本发挥正常。被她挤掉的另一员老将安妮特·贝宁则在《二十世纪女人》中有突破性的表演，落榜实在有些遗憾。可以说，梅姨已经被完全神话，成了学院成员偷懒没看片就投票时的保险候选人。

奥斯卡史上曾经最成功的演员凯瑟琳·赫本是个著名的女权主义者，着裤装、生活独立自主。提名数超越了赫本的斯特里普，近些年也成了好莱坞女权先锋，并且毫不吝啬公开自己的政治观点，前些日子金球奖晚会上的受奖辞就是一例。然而，电影创作中最重要的导演部门今年再次被男性霸占，让我们来回忆一下史上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提名的女性：丽娜·韦特缪勒《七美人》（1975）、简·坎皮恩《钢琴课》（1993）、索菲亚·科波拉《迷失东京》（2003）、凯瑟琳·毕格罗《拆弹部队》（2008）——没了，真的没了，就四个！其中简·坎皮恩也是唯一获得金棕榈的女性导演，潜在的性别歧视和性别不平衡是全球电影产业的通病。

少数族裔和“歪果仁”的胜利

除了凯瑟琳·毕格罗和李安的三座最佳导演小金人外，奥斯卡把所有八十多个最佳导演奖全部给了白人男性，至今安叔是唯一的少数族裔获奖者。这个情况可能会在今年被改变，凭借《月光男孩》入围的黑人导演巴里·詹金斯虽然在金球奖上输给沙泽勒，但奥斯卡毕竟要更严肃一些，就更加偏向题材更为沉重的作品。《爱乐之城》总体上可能会收获颇丰，但在导演单元还要过詹金斯和肯尼斯·罗纳根（《海边的曼切斯特》）的关。

在经历了去年“奥斯卡太白”的抗议后，黑人演员今年似乎集体爆发，不但四个表演单元都有他们的身影，在最佳女配角的五个提名者中有维奥拉·戴维斯（《藩篱》）、娜奥米·哈里斯（《月光男孩》）和奥克塔维亚·斯宾瑟（《隐藏人物》）三位非裔。黑人占提名超过半数，这也算是一项纪录了。

这些非裔演员中最惊艳的要数鲁丝·内伽，她的入围也是本届奥斯卡的最大惊喜。此前所有前哨奖项都显示，这个位置妥妥由《降临》中说着蹩脚中文的艾米·亚当斯锁定。虽然她在片中表现一般，最大技能就是晕过去，但人家是好莱坞当红花旦，又人脉广、讨人喜欢。鲁丝·内伽凭借《爱恋》中感人至深的表演挤掉亚当斯的鸡肋角色，也算是奥斯卡在女主角单元里守住了艺术的底线，没有向熟人政治缴械。

与内伽同一单元的于佩尔是一个“理所当然的惊喜”，说理所当然是因为之前横扫大小奖项，说惊喜是因为各大前哨对预测外国特别是非英语表演的提名机会参考价值很小。比如奥斯卡最大风向标演员工会奖，就完全没有于佩尔和内伽什么事儿。或许是学院连续数年不断拓展海外成员，又或许是奥斯卡的确比其他小奖要开放一些，伊莎贝尔·于佩尔以一部在美国饱受争议的《她》首次入围，并极有可能加冕影后。

说到外国人，奥斯卡从来都不缺少外来者的身影，但今年尤其多。五部最佳真人短片全部都是外语片，其中包括拿下戛纳短片金棕榈的《时间代码》。纪录长片中有难民题材的柏林金熊奖得主《海上焰火》，但基本上会败给对美国历史意义重大的《辛普森：美国制造》。纪录短片夺魁最大热门《白盔》把镜头对准了叙利亚战争中的医护救援队，在全球最重要的纪录片电影节IDFA上获得最佳短片。同一单元中希腊的《4.1英里》和有阿拉伯语的《瓦塔尼：我的故乡》也都是难民题材。动画短片《盲眼女孩》说魁北克法语，动画长片《西葫芦的生活》来自瑞士也说法语，同单元的《红海龟》没有一句台词，是欧洲和日本的联合制作。

其他个人项目中来自南美和欧洲的外国人更是不胜枚举。亚裔虽然很少，但仍有《爱乐之城》的音效师李艾琳（音）提名最佳音效剪辑和最佳混音两项，并且都很有可能获奖。总之，2017这张奥斯卡提名名单印证了梅姨所言，拿掉这些外国人，好莱坞什么也不是。

《月光男孩》仍会笑到最后

从提名数量上来看，《月光男孩》完败给了《爱乐之城》，但细腻安静的艺术片本来就在单项上不占优势。比如年度大烂片《太空旅客》居然有两项提名，而佳作《爱恋》则只有女主角一项。为《太空旅客》拿下最佳原声提名的托马斯·纽曼已经获得该单元14次提名，评单项奖很多时候是看人不看片的。

目前看来，《降临》和《血战钢锯岭》将瓜分技术类奖项，《爱乐之城》在音乐、歌曲、摄影等部门横扫后，会与《月光男孩》分享两个剧本奖（正好一个原创一个改编），有可能会遇到程咬金《海边的曼切斯特》，但后者主要还是专攻凯西·阿弗莱克的影帝宝座。导演奖也是在三者之间产生，比较偏向于巴里·詹金斯和《海边的曼切斯特》的肯尼斯·罗纳根。但最后的最后，最佳影片必须还是《月光男孩》的。

《月光男孩》是一部所谓“黑人片”，但它又不同于《为奴十二年》（2013）那样联系美国非裔“正史”的宏大叙事，更比黑人英雄主义的《一个国家的诞生》要细腻。后者在去年圣丹斯大热后曾一度被认为会在本届颁奖季大放异彩，但由于主创人员涉嫌性侵而被彻底抛弃，留下《月光男孩》独撑“黑人片”的门面。其实，《为奴十二年》这样的片子应该在九十年代初就被拍出来并问鼎奥斯卡，21世纪第二个十年还在挖这样的历史，本身就说明种族问题一直十分严重。

《月光男孩》是一部真正的21世纪的“黑人片”，它给黑人男性的刻板印象打上了问号，以一个黑人同性恋男孩的成长历程，拷问美国文化和黑人文化中的男性形象。它讲的不再是美国非裔苦大仇深的历史，并超越了黑白二分的世界观，进入一个细腻而个人的叙事中去，真正把少数族裔人物作为有血有肉的个体展现给我们看。本届奥斯卡上的另一部“黑人片”《藩篱》，也是属于《为奴十二年》那种“正史”式的说教，在符合美国社会主流叙事和好莱坞价值观的前提下讲述黑人故事，是一种陈旧的，早就应该存在并且进入历史的少数族裔叙事。《一个国家的诞生》实际上试图延续这样的伎俩，甚至带上了一点儿直男癌的嫌疑，败给《月光男孩》也算是一种诗意的正义。

《月光男孩》的三位制片人之一正是《为奴十二年》的幕后主宰杰瑞米·克莱纳，他在凭借这部片子拿下奥斯卡最佳影片后，立刻炮制出一部同样黑人题材的《塞尔玛》（2014），反响就大不如前。上届奥斯卡上，他的《大空头》算是抓住了金融政治领域的热点，无奈又遇到了同样时事性很强的《聚焦》。如果说《为奴十二年》和《塞尔玛》中坚挺昂扬的励志和催人泪下的苦难叙事多少有些裹挟种族议题绑架艺术的嫌疑，那么《月光男孩》就是克莱纳找到的最完美的艺术品，它的政治社会意义全部来自于不急不躁的个体叙事，是集体困境在一时一地的具体体现，而不是一个象征。

金球奖上《月光男孩》获得剧情类最佳影片时，我们见证了金球奖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幕：一个女人（制片人阿黛尔·罗曼斯基）和一个黑人（导演巴里·詹金斯）一唱一和地作整场颁奖礼的压轴致辞！《月光男孩》上报学院的三位制片人分别是：迪·加德纳（女）、杰瑞米·克莱纳和阿黛尔·罗曼斯基。也就是说，如果该片问鼎奥斯卡，我们将会看到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站在领奖台上，人手一个小金人。虽然比导演单元好些，但剧情片女制片人登顶，也不是年年都能看到的。梅姨和于佩尔应该都会很高兴，还有那些守在电视机前，有电影梦的年轻女孩们。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