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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年:逝去如烟如风

作者:admin 2018-08-26 我要评论

年,是经历过风尘仆仆后,一年至头期待回家的一种心情。这种心情在我的记忆中,与旅行袋联系在一起。 我最早关于旅行袋的美好记忆是小阿姐赋予的。当时家里经济...

年,是经历过风尘仆仆后,一年至头期待回家的一种心情。这种心情在我的记忆中,与旅行袋联系在一起。

我最早关于旅行袋的美好记忆是小阿姐赋予的。当时家里经济困难,她没念完高中就到农村一个信用社去当了营业员。每年过年的时候,她就会引大家注目地拎回一个好像是绿色的旅行袋,里面总是满满一袋的年货。带年货回家,是母亲对她的要求。那是一个什么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小阿姐是凭她的人缘,从乡镇商店走后门,一点点往外淘,或是借用了同事的副食本买出来的。包里有金针菜,那时金针菜也是配给的;有花生、西瓜子,甚至还有罕见的香榧子;也有母亲喜好的“寸金糖”或“橘红糕”。“寸金糖”是一种一寸长细小的芝麻糖,有糖心;橘红糕是一种以橘皮提味的指甲盖大小年糕。

下乡后,旅行袋就变成我自己一年积攒等候的一种心情了:木耳、黄花菜与蘑菇是七八月雨后自己进山去采了晒干的,偶尔也有老乡给的猴头,它在当时也是稀罕物。然后是大豆与芸豆,还有更多的榛子,榛子也是东北到处都是。也给父母买过红参与鹿茸,那时没有保护野生动物的概念,有一回还带回一袋犴肉干,那肉坚硬,却极干香。母亲是特别喜欢我每年带回的木耳与大芸豆,她说,木耳又大又肥,她以它炖红枣,每天喝一大碗,才治好了她的头痛病。而芸豆又大又面,那时南方根本见不到这样的花豆,她以它做贺年羹,包圆子。

后来到了北京,一年一度的回家依然是一种期待。回家前,会专门去买天福号的酱肘子,那种入口即化的肥腴是父亲的最好。父亲一生都喜欢肥腴,他最喜欢鸭汤面,上面必须有一层浮油。他说,羊肉最好就是羊尾,越肥才越香。到王府井,则给母亲买酥糖和茯苓夹饼,当然还有果脯。其实,苏州的麻酥糖远比北京的好吃,茯苓夹饼也没什么好吃的,但母亲自从六十年代到过一次北京后,就认准了这三样东西。每年,进了腊月,母亲就开始在电话里问了:啥时候回来呢?我一天天都在想啊。现在,父母亲都已经远去了,从送走母亲离开上海的那一天起,我已经告诉过自己:从此到这里,再也不会有那种心情了。

那种期待已经断了。那个家只在记忆里,从不忘记地在牵动你的心。

那个小院是早就被拆掉了的。我还记得没盖上新楼时,我曾去凭吊的那一片废墟。那废墟里,有多少值得珍惜的东西呢?

院中本是有一口井的,那井其实并不深,井绳只需两米多一点。那井水,在冬天是冒着热气的,母亲就蹲那个瓷缸边,在那井水弥漫的热气中洗菜。我家住在木楼上,木楼在上,粉墙在下,灶间却在木楼的对面。灶间后门外,原是有腊梅老枝探过墙头来的,那是邻居李先生家后院的树,那是一棵老树,腊月里,腊梅的浓香就无孔不入,游动在灶房里。

灶间里原是有灶的,我依稀还有灶火熄了,早起灶帽里的水还是热的,可以洗脸的记忆。我记忆里过年最深的记忆,先是小巷里传来的“要伐切笋干”的吆喝。儿时,笋干是珍贵物,母亲每年都是早早就托人想法弄到,早早就在绿瓷缸中泡好,没有笋干的年是没法过的。切笋干的扛着污迹斑斑的板凳,板凳上按着切笋的刀,他被叫进天井,瞬间就把几块笋干变成了细丝。有了笋干,还须有咸肉,咸肉是一进腊月母亲就早早地爆腌好的,她要腌肋条,也腌腿肉,要前腿而不要后腿。所谓“爆腌”,就是简单拍一些盐就交给阳光与风去调理,母亲说,不咸才有鲜,她最讨厌那些死咸到没有知觉的肉。现在仔细回想,这应该是我下乡之后,七十年代的记忆了——在六十年代,我们一家副食本上配给过节的肉,大概也买不成一条腿。

记忆里年前温馨的记忆,还有厨房里那盏昏黄的灯光。父亲是出奇地节约的,灶间里的灯自然只有十五瓦。冬夜天黑得早,晚饭后本来都是早早就都上了楼的,到年前母亲开始忙碌,上楼也就晚了。灯光下,最难忘的是她守着一桌的荠菜,一棵棵仔细地剪掉根,摘去黄叶的情景。过年,包馄饨、包汤圆、做贺年羹都离不了荠菜,但那是滴水成冰的季节,母亲总说,摘荠菜“最节头骨(手指)痛”。

那时过年,鱼、肉、鸡、蛋、豆制品甚至炒货,都是凭副食本供应的。例如每人猪肉半斤鱼半斤之类,回民供应牛羊肉,汉民只供应猪肉。虽说凭本,能买到什么还是大有区别的。比如鱼,要买到大些的带鱼或青鱼,要要早早地就去鱼市排队,还要凭运气。于是寒冬腊月,我们就得成帮结伙,凌晨三四点就走过熟睡的冻成梆硬的街道,到了鱼市门口,或把已事先摆在那儿压上石头的菜篮子踢掉或者调换位置,再守候在寒风中自己排队的菜篮,待黎明到来。有时好不容易等到鱼市里灯光亮起,排门板打开,却开市就没有好鱼,就只能放弃而第二天再排。炒货也是这样,配结供应有几样可选,其中最珍贵的,无非是杭州小胡桃了,这是小阿姐最心爱的。于是,她发动我们轮流在副食店里进来出去地干等,一旦发觉小胡桃开卖,马上派人回来报信,大家就都飞跑而去。排在后面,卖完就不再有货了。

最难忘的过年氛围,是自家蒸年糕的场景。在我记忆里,母亲自己蒸年糕,也就是蒸了两年,那是在我下乡前,她最有心情的时候。

蒸年糕是一项特别复杂的劳动。先要泡米,还是那个湖绿色的瓷缸,母亲将糯米与粳米搭配,将米泡成银白色,然后要将它变成面。我依稀中记得,先是母亲提着盛着泡好米的桶,让我跟随她,顺着石板路往北,走过石桥,沿河边就到了一户有石臼的农家。一个圆圆磨得光光的臼,连着一块翘翘木板,木板头上是也磨得光光的杵。母亲站在翘翘木板一头,居然能一起一落潇洒地引导着杵,一下下有力地砸向臼里洒着的米,把米杵碎成粉。再一个场景,是用石磨将泡好的米磨成粉。家里是没有石磨的,母亲借来一个放在灶间,我们就轮流开始推磨,当然,主要还靠她自己。刚开始是新鲜的,舀一勺米堆在磨上,转动磨把,那米从孔里一点点塌落下去,磨便发出粗重的声音,碾出雪白的粉。但转上几圈,就觉那沉重声特别磨耳,石磨也变得特别沉重。每人转五十圈,在母亲强迫下,它成了苦活。磨成的粉要经过阳光的晒,再用细筛子筛过,才能待用。

做糕时候,母亲在大木盆里加上糖浆和面,糯米面和上水,极粘极粘,越揉就越发出咯吱吱瓷实的声音。母亲分别用红糖与白糖做成两种,借来糕模子,扣过来,就有了磨盘大的年糕模样。红糖做的用臼成的粗些的粉,变成黄色,中间用核桃仁作隔断,糕面不用点缀,只用红糖水抹成光亮,称“黄松糕”。白糖做的用了石磨的细粉,除了用核桃仁隔层,面上还要按一层五颜六色的枣与果脯,杂以腌好的猪油,称“猪油糕”。糕成型后,就可以在笼屉里垫上竹叶,上笼蒸了。

母亲借来一个小火炉,小火炉上架大铁锅,大铁锅上架三层笼屉,显得头重脚轻,但一次可蒸成三盘大糕。等待出锅是最令人兴奋的,小火炉在天井里,不断往炉膛里添着木柴,炉火熊熊,环绕着铁锅的是刚蓝色。那铁锅里的水被烧开,乳白色的蒸汽开始霭霭浮浮,炉灶里冒起的青蓝色烟与蒸笼里冒起的甜香乳雾便交织在一起。蒸汽越冒越浓,出锅时,母亲一揭锅盖,甜香就喷涌而出。她和小姐一人端一头,下一层笼屉,就把一大圆盘热腾腾、湿淋淋的糕扣在了桌面上。

刚蒸好的“黄松糕”极松软,而我更喜欢细腻,糯软的猪油糕,那猪油就像水晶,入口便有甜腴特殊之香。蒸了糕的年,就有了大年的感觉。母亲把每一个大圆盘都切成一块一块,在竹编的笾里摆开,一盘糕就可以摆满一个笾。它们吹干了,便变成硬糕,每天早上如锅蒸一下,便是整个年节里的早餐。

整个年节里除了吃,还有一项劳动,便是切年糕了。母亲是宁波人,酷爱宁波水磨年糕。过年水磨年糕买回家,都是一块块粘成一个个小四方的,上面贴着红纸。它们掰开在水里稍稍浸软,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把他们切成薄片。年糕又硬又韧,切片过程还是费力的,切多了,手上会起泡;切得厚薄,母亲是会监督的。切成片后,也是放在笾里摊开,有阳光的日子,母亲就踩着梯子,让我们在下面递,把笾摆到屋檐上,以充分享有阳光。待年糕片完全晒干,每一片上都有了裂纹,就用饼干桶把它们装起来。其用途不仅可以泡软了炒年糕、做年糕汤,更重要的是,听到“爆米花要伐”的吆喝,就捧着饼干桶飞跑出去,然后远远地紧紧地捂起耳朵,紧张地等待那达到了压力的爆桶进了补着补丁的麻袋。直等闷闷地“膨”地一声,就端着盆飞跑过去,换回一盘膨松雪白含上了糖精的年糕片,那也是美美的吃食。

儿时的年,记忆中父亲似乎是缺失的,操持的都是母亲。但有一年,父亲说年饭他要负责了,然后就有了期待。那一年,父亲买回了香肚,蒸后切盘,那种嫣红色确实改变了原有母亲的年夜饭面目,由此我也就对南京周益兴的香肚情有独钟。那一年父亲还蒸了蛋糕,小饭盒边抹上猪油,打好蛋浆蒸为糕,再仔细切成黄白相间的薄片。他第一次在年饭中引进了白切羊肉,羊肉是大伯送来的,捧来时,用还鲜绿的荷叶包着,切在盘里,皮下的冻是琥珀色。父亲对年饭真正兴致盎然,在记忆中似乎仅此一次,但这一次,给我留下了他区别于母亲的印象,一如他与大伯在祖母的房里喝酒吃蟹,一人一只蟹可以吃上两小时的细致。那其实是祖父留给他骨子里的东西,只不过平时他都把它隐秘在极深处了,那是一个改造一切的时代啊。

那一顿年饭,由此就那么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父亲不再用碗,而用盘,他会仔细地挑选哪一种菜配哪一种盘子;他细细地片鱼片,糟溜鱼片上桌时候,亮亮的一层薄芡令鱼片若冰雪,糟香扑鼻。而一盘大葱炒肉皮,大葱居然青绿,配上发好的肉皮金黄,色香味俱佳。如果我的记忆没错,那一年应该是文革的前夜。那个年夜,他喝了很多的酒,母亲第二天说,他还没跑到弄堂里的公共厕所,就吐了一地。

那一年之后,文革开始,家里处在惶惶不安中,厨房后门一次次悄悄地烧书,母亲把我读的《三国演义》都烧掉了。父亲则偷偷把祖父留下的字画都在深夜里扔进了垃圾箱,在祖母的佛龛上都贴上了毛主席的像,这样的过年,自然就没有了心情,过完年不久,父亲就隔离了,然后,我就下乡了。

等我再下乡回家、工作后回家,无论父母单住,还是他们住到了小妹的家里,我再也没见父亲主持过年饭。他的角色,似乎永远是在饭前认真地摆好每一个碗、每一个小碟,小碟里每一把勺子,小碟边每一双筷子。

现在回想,在那困难的年代里,能让一家人饱满一种过年的心情,真是一种艺术。母亲做年夜饭,笋干总是主角,这是因为,我们家人都爱笋干。笋干有红烧、白烧两种,红烧用红烧肉煨,白烧以咸肉煨。我是最喜欢咸肉的,我固执地以为,咸肉一定要肥,打开蒸锅,那肥亮到汪出油来,之间有嫣红的细细的瘦肉分割,入口油香便满盈口腔最好。好的瘦肉,肉色也应是鲜红而干香,但一般都是枯槁色,咸而柴的。

母亲年夜里煮完咸肉后,要选最大的锅煨笋干,笋干要吸足了肉汤的油,被肉汤充分莹润后,才能激发出缱绻之鲜。笋干是越煨越香的,每次盛一碗,铺上鲜艳的咸肉再蒸,又一层油的光鲜再渗透进笋干,于是,必然,每人夹去一块咸肉后,笋干就会被乱筷夹空,一桌都是喜悦嚼笋的声音。除了咸肉,母亲还好准备一道白切肉——精选五花肉切成大块煮熟,粗盐炒熟后抹上,入瓷坛喷上酒密封,三天后开坛,酒肉香令人气短。将其切成薄片,肉质细腻到令人不忍下筷。年饭里,豆制品自然少不了,我们家人也都好豆腐。好在母亲与豆腐店里一个售货员成了亲家,豆制品就不受配给影响而显富足了。冬日早晨的豆腐店每天都是店面里热气腾腾,门前地上湿漉漉一片。母亲站在排队的人边上矜持地笑笑,再走到豆腐店旁的黑暗里,菜篮子里就摆上了最鲜嫩的豆制品。过年时候,油面筋要塞肉、豆腐皮要包肉、油豆腐烧粉丝汤,豆腐干炒韭黄肉丝。

计划经济时代,各种特权还是可以拿到各种配给买不到的东西的。哥哥那时在公社当过年轻的“财政部长”,过年总能提供给母亲起码一条大青鱼。鱼经常是趁着黑夜被重重包裹着拿来的,母亲就只能借着灶间投出的灯光在井边杀鱼。以鱼的中段做熏鱼,头尾用来滚粉皮。熏鱼要紧在汁,母亲调卤后,鱼炸透在卤中浸够后,还要下锅收一次卤的,为了使每一块鱼中的卤更丰盈欲滴。

年夜饭里要放几粒黄豆(那时花生是珍贵物),吃到就是福气,所以有“赤脚拣黄豆”之称。团年中大家都拿小酒盅象征性喝一点红酒,姐姐们就个个面若桃花。而结束总要靠暖锅——满溢的一锅,大家最喜欢的主角是蛋饺,其次才是粉丝、鱼圆与菠菜。儿时家里养鸡,父亲在厨房后门隔出个鸡栏,每天晚上用煤球炉灰扫鸡屎曾是分配给我的工作,而每下一个蛋,母亲就都会在蛋上记上数字,按数字,先吃先生的,那些蛋壳上,往往还带着血渍。母亲做蛋饺之利索是一绝的:她用黄芽菜头抹油,一勺蛋液,手腕将锅一转便成了圆形,夹上馅,锅铲一挑,便成了金黄小巧的蛋饺。奇怪的是。母亲一辈子却都不会做雪白的鱼圆,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因此,每年所用都是亲家送来的。年夜饭上的蔬菜,水芹与塌菜是少不了的,一种是白茎与青绿,饱含春水之清香;一种是深沉的墨绿,饱含霜雪之甜香。而菠菜,母亲绝对是要留根的,她仔细洗净根上的泥,剪去根上的须,洗净后根是鲜红的。从小,母亲第一个让我猜的就是:“红嘴绿鹦哥是什么?”——“菠菜”。

对于我们这些孩子而言,比年夜饭更值得期待的,其实是年饭后洗完碗、收拾完后的,一年一度的炒货,我们叫“炒划落”。将煤炉搬到灶间中央,姐姐们轮流开炒,母亲会嘱咐,要用旧锅,别把锅炒坏了。先要炒细沙,待沙炒热了再下花生、瓜子。花生叫“长生果”,自然是最宝贵的;然后是南瓜子与西瓜子,那都是夏天吃瓜时晒干攒下的;最后微不足道的是梧桐籽。院门前有一棵大梧桐树,到了秋天,风吹梧桐籽飘了满巷,它们像是一艘艘黄褐色的小船,每个上都附着两三颗小而圆的籽。梧桐籽太小了,但那时候,它们也是聊胜于无,也是零食。

炒完了,除梧桐籽不用分,每一样都均分为堆,母亲给每一堆都配上各种颜色的糖,我们一人一个小铁桶,就可以心满意足地上楼了。那时小阿姐是攒糖纸的,她搜集的糖纸夹满了厚厚的一本书,她就叮嘱我们,糖纸一定要留给她。从灶间上楼,我们穿过天井,三十晚上,天井上空的星星总是特别的多、特别的亮。

我们家是不放炮仗的。但每年初一,钻在厚厚的暖被窝里,听着一声又一声的“开门炮仗”,总有一种温馨。但儿时不识愁滋味,是意识不到这无忧无虑、被父母呵护着的温馨会过一年少一年的。

我们家新年的早饭,肯定是蒸年糕。新年第一天,是要迫不及待地起床的,其实这时阳光已经将屋檐晒得发亮,祖母已经在房里诵完她每天必诵三遍的《心经》,香炉里的三炷香已经燃尽,满屋已经都是她养的水仙花的香气了。我们给她老人家拜过年,她颤巍巍地塞给我们压岁钱,我们吃过年糕,顾不得再窝脚炉,便与院里的伙伴们相约,蹦蹦跳跳逛街去了。新年第一天,每人棉袄、棉裤口袋里都是装满了糖、花生、瓜子,各种值得炫耀的吃食,大家是要比较口袋的,母亲是每一年都要保证我们的口袋里比别人多的。

新年街上,最热闹要数小孩嘴里的哨子了,大家都在吹,此起彼伏。哨子一响,气球就一点点胀大,怕它爆了,赶紧住嘴,哨音便低落下去,而一味昂扬,气球瞬间便会爆裂。除了气球,还有套圈的,卖各种玩具糖人的,水果摊上,削出长长的甘蔗皮,炒着馋人的糖炒栗子,满地的花生瓜子壳。卖老菱的摊上捂着黑黑的棉被,棉被上仍在散发波纹一样的热气。

母亲过年总是要买些老菱的。好的老菱,两角弯弯,壳是硬硬的褐色,纹路很深。沿边缘仔细咬开,肉质胀满到不留一丝缝隙,干粉而甜。老黑菱的壳则往往是软的,咬开有水,肉脆却僵。除了老菱,风干荸荠也是必须的。好的风干荸荠,皮是皱皱的酱红,保住了内里极嫩极嫩的清白。这两样,都是初五母亲烧贺年羹的基本材料。

大年初一中午,母亲喜欢做炒面,家里来了客人,也是以炒面待客的。现在想,母亲的炒面习惯,可能是迎春的“五辛盘”,以她自己所好改造的吧。我至今非常怀念母亲的炒面,那是干干、素素的感觉,现在的炒面,没有足够的油,就没法分别一根根的面,足够的油就没法足够地干。也不知母亲是怎么做到的,她用很细的细面,菜料无非黄芽菜肉丝、韭黄与菠菜,但每一根面绝对都不含油,每一叶菜也绝对不含水,是一种干香馥郁。当然,锅底是会扒着一层的。小阿姐喜欢用锅铲细心去揭,一旦揭起,就会成为我们争抢的对象。奇怪是,那锅巴也并无油。那个年代,油本来就是那么宝贵的呵。

整整一个年,从初一直到十五,母亲是煞费苦心的。初五晚上是贺年羹,其实就是菜粥,荠菜为粥,配以莲子、荸荠与菱角。粥不为奇,熬到恰到好处却并不容易。那荠菜要有一种淡青游曳之色,粥的米粒化开,不稀又不稠,不厚又不薄,其中所有配料都融为一体,它们都来自水乡,能充盈出一种新春的水气。

桂花糖芋艿是必有的另一道甜食。母亲用那种苏州小芋头,一定保证糯软而细腻,桂花也是先就渍好在瓶里的。糖芋艿用冰糖煮,要紧的也是火候,芋头要煮到滑润而不散,而那桂花绝对要点到为止——它刚开时如金粟,浅香而甜浮,过于浓郁,便甜腻了。其中如再放少许芡实,就又是另一种水乡气息。

过年最后的压轴,自然就是正月十五的汤圆了。母亲做的汤圆,比一般人家的都个儿大,她做三种馅:猪油豆沙、猪油黑芝麻与纯肉圆。豆沙是煮熟冷却后用纱布挤出来的,黑芝麻是炒熟了用擀面杖擀碎的,猪油则也是早早剥下雪白的猪板油,用绵白糖腌好的。这三种馅,豆沙是长圆,芝麻是圆,肉的是带尖的圆。那汤圆在沸水中浮起时,圆鼓鼓挤成一片,雪白的皮下隐隐有红、黄、黑,盛在碗里,三个就是一碗。

正月十五夜,天井上空就只剩下一轮圆月了,所有的檐沟里都在淌着月光。我们吃完圆子,碗往前一推,点起兔子灯里的红烛,拉着它就满天井跑。那灯下有四个用线轴做的木轮,那烛光就在纸糊的兔身里跳跃,近处远处,鞭炮四起,宣告了又一年欢乐的结束。

这兔灯是哥哥用竹篾扎的骨架糊成的。他二十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在去开会的路上,一辆失控的锈迹斑斑的客车突然冲向人行道,碾过了他的肉身。等我赶去,马路沿上他的鲜血都已经干了。

一切都是那么,轻易就逝去了。

但父亲似乎还坐在我身边,笑眯眯望着我问:喝点酒吧?喝什么酒?他自己就守着那个大茶缸。他一生都嗜酒,可从来都不喝好酒。困难时候,我帮他到副食店,打的是最便宜的土烧酒。等住到小妹家里,条件好了,他只喝黄酒,中午晚上,每顿一斤。开始还喝散酒,后来小妹事先给他买好,他也就只喝花雕。

母亲似乎还站在我身前,在摸我的脸,在摇着她的头。“老了,都老了,”她说,“娘是老得不成样子了”。和父亲的嗜酒相对,母亲一生则都嗜茶。小时候,父亲喝最便宜的散装酒时,她喝的就一直是旗枪。她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泡茶,茶缸里总是半茶缸的茶叶。住到小妹家里后,她是喝遍了好茶,当然,她只喝绿茶。

一年年地过年,年复一年。当然,其实,父母亲那扇房门,本是早就向我们关上了的,里面不再有灯光,不再有声息。其实他们已经不再惦记、顾及我们了,他们是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连背影都模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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