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旅居在北京的湖南人。

西南阴湿的县城似乎与生俱来地孕育了一群嗜辣如命的人。无论是把辣椒剁成末还是曝晒后研磨成粉，每道菜里都会寻着辣椒的踪迹，即使是最为清淡的汤也不例外。初次试辣的人吃辣会感到一阵舌头上辛辣的刺激，紧接着就像哈巴狗一样伸出舌头哈气以缓解巨大的刺激带来的不适，流出的唾液变成了黏黏的一柱细流似乎怎么吐也不能顺利吐出来。经常吃辣的人偶尔吃到更为辛辣的东西也会这样，但更多情况下辣的感觉在一顿顿家常便饭的日常中淡化，记住的只有咸咸的有味道的味道。

这份味道在年夜饭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家乡，年夜饭必不可缺的就是腊肉。小城的人们一般在年前的一个多月就开始准备过冬的肉。人们查过黄历后选个黄道吉日把家里养了一年的猪杀掉，把猪肉切成条状撒上盐打个孔泡在水里，用粽叶茎或细麻绳穿过孔去拗成一个圆形的环打上结，再把肉挂在细竹竿的悬梁上开始漫长的烟熏过程。

南方小城的冬天不像北方有遍地的暖气，县城的不少地方还保留着靠柴火取暖的原始方法，而这恰好为猪肉的烟熏提供了朴素而自然的方式。家家户户在柴火房里挂上大条大条的肉，柴火燃烧时直升的烟便能源源不断地对其熏蒸，随着时间的推移，腊肉在不知不觉中就制好了。盐渍过的猪肉不容易腐烂，通常能伴随人们走完整个冬天。每逢正月拜年遇到柴火人家，便俨然置身于盛世饕餮的酒肉池林，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腊肉本身并不辣，只不过做成菜端上年夜饭的饭桌便变得辣了。小城的人们通常会将腊肉切成片和青椒放在一起爆炒，直到青椒皮变焦，腊肉片渗出黄灿灿的油在锅里泛起不停歇的小泡泡。每到这时候，腊肉和青椒散发出的香味便飘到很远，院子里嬉戏打闹的孩子们也纷纷吵嚷着涌进厨房抓起一块就开吃。炒好的腊肉偏紫红色，和新鲜肉相比，腊肉的颜色更红、肉质更紧，还多了一种咸中略带酸的烟熏味。这使得腊肉吃起来有嚼劲，也更为独特和咸辣。小城的人们享受辣的味道，这让他们在寒冷的冬天依然倍感温暖。腊肉是人们过年吃辣最有余味的情感寄托，一年在外奔波的疲惫和思念也在一盘小小的腊肉中荡然无存，蔓延的只有家乡的味道。

世世代代蛰伏在小城的老人早已习惯这样的味道，这份味道融进他们的骨血中伴随落日余晖的谶语入土为安。淳朴简单的人们不懂大城市的物欲横流，他们只是唱着最古老的歌谣实现狐死首丘的守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将他们隔绝在理想的世外桃源中，直到年轻一代开始走进外面的世界之时，他们才发现他们习以为常的味道却渐渐成了小城年轻人的思念和想望。

在北京的时候我时常会想念家乡的辣味和有辣辣腊肉的年夜饭，这种想念到了接近年关的寒冬更甚。北京的辣不同于小城的辣。北京辣吸收了麻辣、香辣、甜辣和酸辣的味道，辣得不集中也不纯正，吃惯了小城辣的人会嫌北京辣太淡甚至会觉得它根本算不上辣。琳琅满目的美食在诺大的北京城俯拾皆是，布满红辣椒的香锅、烤鱼和麻辣烫看起来和小城的菜色没什么两样，只是无论怎么吃都吃不出家乡的味道。家乡有一门特色小吃叫米粉，湖南的米粉津市数第一，小城的米粉虽没有津市的绝味却也是难得的美味。筋道爽滑的米粉浇上秘制的辣辣汤汁，再盛上一小碟免费的配菜，是小城人首选的标配早餐也是家乡独有的吃货福音。北京也有常德人开的伏牛堂，我曾觅着家乡的踪影前去品尝却发现它与想象中的味道相去甚远，便只好扫兴而归，盼着回家之后与记忆中的味道团圆。

当从前熟悉而平常的一日三餐变成了一年甚至数年奢望的想念，小城的年轻人们便不得不接受自己沦为异乡人的事实。很多时候他们根本无暇顾及自己身居异乡的孤独和城市身份的缺失，只有攒够钱在陌生的城市求得一席之地的愿望在脑海中不断盘旋。

只是，要用多少年呢。

在房价贵如天价的城市里。

日常生活的忙碌和挣扎淡化了家乡的背影。艰难和不如意压得人快窒息的时候，家乡的模样却愈发清晰。挂在屋檐下门前红红的辣椒串、太阳下铺满辣椒末的圆簸箕、寒冬里熊熊燃烧的柴火、炊烟熏烤下滴油的猪肉条、有腊肉的辣辣年夜饭、热气腾腾的牛肉粉、大街上捂得严严实实呼哧冷气的小城人。想回家见年迈的父母，银发苍苍满脸褶皱一脸笑意盈盈的满足；想回家吃一顿年夜饭，用最朴素的食材放很多的辣椒；想回家吃一碗牛肉粉，死皮赖脸地问老板多要一碟配菜……

想回家，回到淳朴简单的小城里，不再是异乡人。

只是小城里没有不眠夜晚华灯闪烁的霓虹，没有高耸入云精致现代的大楼，没有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们，没有从南到北风声呼啸的地铁，没有店铺林立眼花缭乱的繁华，没有日进千金富得流油的腰包，如此而矣。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