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世纪之前，一个圣诞节前的星期六，深夜里冷的邪门。十六岁的少年坐在开向夜总会的出租车上。他刚刚离开酒吧，在那里，他请三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喝酒，接连跟她们跳舞。同一个晚上的早些时候，他跟历史老师告别，和室友打了一架，提前逃离了学校。他被开除了。

在出租车上，少年怀揣着一顶红色的猎帽，不住追问早已不耐烦的司机。他试图搞清楚一个问题：“中央公园的鸭子冬天上哪儿去了？”在那个漫长而寒冷的夜晚，他一次又一次提出这个问题。

​塞林格笔下的霍尔顿是一个神经质的叛逆少年。这个担纲《麦田里的守望者》主人公的家伙，总是孤独、沮丧。他几乎看不惯世界上所有人，讨厌几乎所有的事，连别人跟他说“祝你好运”都讨厌得不行。他从来不能干干净净的讲话。还有人兴致勃勃地为他统计，在这两天的叛逃里，他到底说了多少脏话。

但是，就是这个少年，成为了美国50年代代表性的文学形象，对此后的青春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并持续性地在全世界范围内，收割一茬又一茬的粉丝。霍尔顿的“后援会”还包揽了一票我们熟悉的名人，包括村上春树、伍迪·艾伦、比尔·盖茨、西尔维娅·普拉斯……甚至以刻薄出名的纳博科夫。直到今天，在国内某图书网站的销售排行榜上，《麦田里的守望者》仍然明晃晃位居前列。

​其实，霍尔顿的故事一点也不复杂。它讲述了一个少年对丑陋、虚伪的现代社会的反叛和逃离。在这本书之前，马克·吐温笔下的哈克贝利·费恩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下，也开展了一次大冒险。以波澜壮阔的密西西比河为背景，出身下层的哈克贝利逃离村庄，跟一个黑奴结伴乘木排历险。他们遭遇了恶劣天气、急流、枪战、骗子、抓捕者等考验，堪称历经生死劫难。

相形之下，霍尔顿来自于幸福和睦的家庭，还是个富二代。他的叛逃发生在繁华的城市，只持续了两天。他在家附近的大酒店歇脚，辗转于酒吧、夜店、电影院，招妓、跟女友会面，挥霍大把金钱。但是，他一点也不比一无所有的哈克贝利·费恩更快乐。大概对于所有的少年来说，成年社会带来的悲伤和痛苦都是相似的。

​霍尔顿讨厌他的校长，因为他跟穿着俗气的家长只握个手，却能与衣着华美的家长聊上个半小时。历史老师很亲切，但他也有点讨人厌。因为校长说的不好笑的笑话，他也笑得大声极了。那些名校毕业生，他们虚荣又自大，假装和每个人都很熟悉，谈论的话题无非是酒和女人。

霍尔顿在酒吧里遇到的三十岁女人，眼睛只会追寻电影明星。她们喝着霍尔顿给买的酒，却不停的问他爸爸有没有女朋友。哦，还有那个妓女，她坑了他五块钱。

在西尔维娅·普拉斯的笔下，这幅社会图景更为令人惊心。对女大学生来说，理想的状态就是获得一份光鲜的工作，出入高档社交场所，穿着也不落俗套：脚上名牌黑漆皮皮鞋、配上黑漆皮皮带和一只黑漆皮手提包招摇过市。是的，全是黑漆皮。一件是黑漆皮，所有配饰都得是黑漆皮。

但是，女主人公埃思特·格林伍德（有人称她为女版霍尔顿）对这样的生活只感到空虚、乏味。她的男朋友，要求她贞洁，自己却早跟别的女孩在一个夏天睡了三十次。她渴望成为诗人，她未来的结婚对象却用阴险的口吻说：生了孩子之后，你不会再想要写诗了。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不管坐在哪儿，你都是坐在同一个玻璃钟罩下面，呼吸着同样的酸腐空气。贝娄描绘了一个名叫赫索格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他说：“钱不是我的媒介，我是钱的媒介。”当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一幕幕呈现在眼前，他却说：我无话可说。

这样的生活，当然让人想要逃离。

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在历险中，时常能享受到脱离社会的快乐。他说：“别的地方都太窄小憋气，木排却不是这样。人在木排上觉得自由自在，轻松愉快。”

霍尔顿在城市中游荡，他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木排。有趣的是，《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本人——塞林格反而找到了。

​《麦田里的守望者》出版后，给塞林格带来巨大的名望，以及随之而来的关注和打扰。这位跟霍尔顿具有相似个性的作家，在短短两年之后，就受够了人群。他离开城市，定居在新罕布尔州一个名叫考尼什的镇子里。他的土地临近康涅狄格河谷，上面长着一片树林，林中是一座小小的、有着斜折线房顶的村舍，完全是霍尔顿一心向往的那种与世隔绝的生活。

与作者本人的逃开不同，霍尔顿，这个小说角色还是重新回归了。相比于塞林格后期的创作的那个让人绝望、迷惘的短篇《弗兰妮》，这样回归的透着一丝温柔。霍尔顿给我们展示出这个虚伪的世界仍旧值得眷恋的地方。

在小说结尾的部分，大雨之中，他的小妹妹穿着蓝色大衣，骑在旋转木马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而他安静坐在长椅上，头戴他的红色猎帽，淋着雨，守护着，看着，高兴着。在小说之中一直沉郁的他，第一次如此快乐。

​这样的情形似乎与麦田捕手的比喻有些契合。在旋转木马上的，是霍尔顿的妹妹，这本书里所有活着的人里最美好的一个。霍尔顿的观看与守护，既是给她的，也是给她所代表的美好品质的。那是区别于假模假式的现代社会的品质，譬如善良、纯真与自由。在雨中一圈圈旋转的木马，是我们继续在钟形罩里生活的希望。

不是所有人都能逃离。当无法归隐田园，只能面对不那么美好的现实社会之时，或许只能接受被工业化和商品经济所统治的不完美，并时刻保持警惕，在心里为自己建造一个博物馆，将那种永恒的少年的善良与美好多保存一会儿。

​然而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正如那句反复出现的经典鸡汤：“我发现很多人的失落，是忘却了违背了自己少年时的立志，自认为练达，自认为精明，从前多幼稚，总算看透了，想穿了——就此变成自己少年时最憎恶的那种人。”木心的这句话，或许是对我们最直白的告诫。

生活总是很讨厌，我们也像霍尔顿一样，总能在生活中一个不经意的角落，发现刺眼的“操你”两个字。但是，即使是这样的生活，也是值得认真过下去的。

今天是2017年的第一天，也是塞林格98周年的诞辰。新的一年，愿我们永远天真、纯粹、自由，就像塞林格在《西摩：小传》中提到的这朵毫无忸怩之态的括号之花一样，美好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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