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客》记者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

层出不穷的悲剧

《纽约客》记者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的新书名为《与陌生人交谈》，被称为他写得最黑暗的书，因为书中分析了数起刑事案件。比如几年前，得克萨斯州有一个著名的案子，年轻男子帕特里克·戴尔·沃克用枪对着他前女友的头部，然后扣动扳机，幸好枪卡住了。法官判定他交100万美元的保释金，但他被关押四天后就被降到25000美元。法官解释说，沃克没有犯罪记录，很有礼貌，低调、温和、聪明。最重要的是他有悔恨之意。但四个月后，被保释后的沃克男子开枪打死了他的女友。格拉德威尔用这个案子想说明，法官看错了沃克，怎么就看出他有悔恨之意？他是一脸悲伤、目光和头部低垂吗？为什么我们认为做出这样的举止，他的内心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法官看到的情形反而干扰了他的判决。也许更好的做法是，找保姆时你不用跟她们面谈，招员工时也不用面试，因为我们不善于根据可见的举止判断陌生人的内心。“但无论审判还是招聘又都需要人性化。这意味着我们要容忍大量错误。这就是跟陌生人谈话的悖论：我们需要跟他们交谈，但我们又很不擅长。”

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新书《与陌生人交谈》

格拉德威尔主要引用了心理学家提姆·莱文的研究成果。莱文说，我们不擅长识破谎言，从逻辑上说，如果我们能够发现别人在撒谎，那会是很有用的技能。但人类进化了几百万年，在这个过程中戳穿骗局的能力并没有成为进化优势，包括警察、法官、心理治疗师、中央情报局的官员在识别谎言时，正确率都跟瞎猜差不多。这是因为我们会默认他人是诚实的。“你问你的丈夫他是否有了外遇，他否认，你就相信了。你默认他说的是真话。即使你在他的陈述中发现了细小的不一致之处，你也会想法为他辩解。”

美国运输安全局经常做测试，把枪或者假炸弹放进行李，95%的情况下安检都查不出来。这不是因为安检员懒惰或者不称职，而是因为这种行为挑战了我们默认他人诚实的倾向。安检员在屏幕上看到了某个可疑的东西，但是她抬头看到在耐心等待的长相普通的旅客，想想她两年来都没有遇到过真枪，她知道每年运输安全局检查17亿件行李，只看到过几千次手枪。按这个概率，她再工作50年也不会遇到一支枪。所以在看到运输局的测试人员塞入的可疑物品时，她也会放过。

我们盲目信任他人的天性是合理的，因为在现实生活中，说谎是罕见的。说谎的只是一小部分人。所以我们不擅长识破谎言并不当紧。实际上默认他人是诚实的好处很大。如果咖啡馆的收银员说，你需要付6.74美元，你可以让后面的人等着，自己花30秒计算一番，或者你就假定收银员是诚实的。在进化过程中，人类没有发展出高超的识别欺骗的技能，是因为花时间仔细检查其他人的言语和行为没什么好处。假定他人是诚实的，这样我们偶尔会受骗，但总体上弊大于利，这样我们才能够高效地沟通协作。

相信他人是有很大的风险。2018年美国体操队前队医拉里·纳赛尔因为20年间性侵150多名女运动员被判处175年监禁。他的外表很有欺骗性，“他戴眼镜，唠叨、有点害羞。看上去无害。他关爱病人，是那种凌晨零点都可以致电的人”。所以主管方收到过14次警告也依然没有发起对他的调查，运动员的父母也都不敢相信他是坏人。格拉德威尔说，这些父母没有做错。“默认他人是诚实的不是犯罪，这是我们的基本倾向。如果每一位教练都被假定是恋童癖，就没有父母会让自己的孩子出门。我们默认他人是诚实的，哪怕这隐含着巨大的风险，因为我们别无选择。不然社会就无法运转。”

人不是透明的

我们倾向于根据一个人的行为举止判断他是否诚实。自信的、谈吐优雅、友好的人是可信的，紧张、吞吞吐吐、鬼鬼祟祟的人则不可信。我们认为人都是透明的，内外一致的，这就会导致那些内心和举止不一致的人蒙冤。比如2009年意大利的法院认定美国女子阿曼达·诺克斯在2007年参与谋杀了她的室友梅雷迪思·克尔彻。2011年，因证据不足，诺克斯被当庭释放，随后返回美国。但电视台的主持人仍然说，她辩称自己无罪时看上去冷漠、精于算计而非悔恨。诚实的表现得诚实，骗子鬼头鬼脑的，我们都能识别出来，但是当骗子表现得像个诚实的人，或者当诚实人看上去像是骗子，我们就会犯糊涂。

2015年7月，年轻的非洲裔美国女性桑德拉·布兰德驾车从芝加哥前往得克萨斯州的休斯敦市，去她的母校参加工作面试。面试通过了，兴高采烈的她在下午离开校园去购物。在右转上高速时她被一位白人警察布莱恩·恩西纳拦下，说她没有打转向灯，两人爆发冲突，警察将布兰德拘捕，三天后布兰德在牢房内自杀。许多人认为这起案件主要的问题是白人警察对非洲裔女性有偏见，但格拉德威尔认为这其中包含一个更普遍的问题。我们有着信任他人的天性，但巡警却必须停止默认他人是诚实的、做最坏的估计。他们在拦下可疑车辆时，会仔细观察——如果车上有残余的快餐，说明司机在赶时间，也不愿意轻易离开车，因为车上有贵重物品。他们会检查车辆的行驶里程是不是过高，是不是旧车换了新轮胎，打火的地方是一串钥匙还是只有一把车钥匙？是不是短途带了太多行李，或者长途却只带了一点行李？布莱恩相信可以根据人的行为举止判断其情绪和性格。世界上最有影响的执法人员培训大纲叫雷德技巧，它直接依据的就是透明性理念：在跟陌生人打交道时，根据行为判断他们是无辜还是有罪。布莱恩要求女司机出示行驶证和驾照，然后返回警车去检查，其间他从女司机的后视镜看到她有动作，怀疑她去副驾驶拿武器，从而认为她的行为符合危险的罪犯的特征。事后发现她曾经跟警察打过10次交道，包括在路上被拦下5次，一共被罚款8000美元。

格拉德威尔承认，在现代社会，我们必定要跟陌生人打交道，一味信任他人很危险，时时猜疑则根本活不下去。但我们也要认识到自己破译陌生人的内心时的局限性，要克制和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