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柱置于不起眼的角落中，看起来像是脆弱的透明玻璃板在支撑着沉重的混凝土屋顶

图片版权/ (c)Office of Ryue Nishizawa

悬崖上的度假屋

在与日本相隔2万多公里的智利，在辽阔太平洋的另一侧，日本建筑师西泽立卫（Ryue Nishizawa）完成了一座不同寻常的海边度假屋。它的特殊之处首先在于位置与环境，那是距离圣地亚哥以北250公里的小镇洛斯维洛斯（Los Vilos）郊外的崎岖山地上，房子建在17米高的悬崖岬角，下面就是波涛汹涌的太平洋。

“这是日本没有的自然景观，我从未在这样的环境中建造过房屋。日本的大自然感觉很温和，涵盖着四季，智利的太平洋海岸却是野生的、粗犷的。海浪冲击着岩石嶙峋的海岸，强劲的海风吹拂着，灼热的阳光直射下来，落在干旱的、几乎寸草不生的沙石上，有着无尽的美丽。”

2月上旬，非营利组织The World Around在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举办2021年度线上峰会，西泽立卫作为演讲嘉宾之一，讲述了他的最新作品背后的故事。“它是一个半岛，度假屋坐落在一片倾斜的斜坡上，限制在狭长地块中。我想要一座看似没有柱子的房子，似乎只是依靠重力支撑，所以决定采用拱形设计。”

“开始的草稿中，我以较小的单元设计这些拱形，分成不同的房间。但是我很快意识到，与大自然的壮丽相比，这样的功能排列让人感到相形见绌。最后，我把结构扩展成三个大跨度的拱形，只是把屋顶放在了上面。”

如果从空中俯瞰，度假屋的屋顶如同一块庞大的白色魔术地毯，在半空延展着，以波浪起伏的形态直接指向大海。50米长、30厘米厚的混凝土板构成单一的屋顶，被玻璃幕墙与四周的钢柱支撑。

为了欣赏美景，度假屋使用了没有窗格分隔的大块夹层玻璃

混凝土屋顶连接呈对角排列的落地点，形成更大的跨距以及更加开放的空间

从空中俯瞰，度假屋的屋顶以波浪起伏的形态直接指向大海

“从结构上说，它连接了呈对角排列的落地点，形成更大的跨距、更开放的空间，这是穹顶等经典拱形结构无法实现的。”西泽立卫这样解释，“作为只有屋顶和地面的房子，它孤单地存在于荒凉的大自然中。”

几年前，西泽立卫建筑事务所曾在濑户内海的小豆岛上，设计过一座休憩亭，也是只有上下两个基本元素。亭子位于岛上的学校与神社之间，四周被古树环绕。两片悬吊的薄层钢板呈水平方向放置，一片覆盖在另一片上面，正中间有一棵粗壮的大树，刺穿了屋顶与地板。

钢板淡淡的沙色接近原木效果，下层金属板的中间部分落在地面上，四个边角却被抬高，与上层的薄片直接固定在一起，像是被放大的吊床，形成失去重力般的轻盈感。虽然是简单又激进的设计方法，孩子们却被亭子的趣味所吸引，薄片之间的限定空间变成儿童游乐场，还能起到遮风避雨的作用。

洛斯维洛斯度假屋建造期间，西泽立卫总共前往智利十多次。不仅去了现场，还不断探索圣地亚哥，攀爬安第斯山脉，一直穿越到阿根廷。“我感受到了南美的激情。当我在日本建造时，一切都非常简约细腻，有点像漂亮的工业化产品，但其中感受不到力量。我希望度假屋是粗野的、生机勃勃的，它使用了本土的材料，建造者也都是智利人。”

负责现场建造的是智利建筑师埃里克·梅纳尔杜斯（Eric Meinardus）和他的团队，他的角色主要集中在如何调整西泽立卫事务所从日本发过来的3D模型。以房屋中心轴的剖面作为参考点，确定每个支撑脚手架的位置和高度，转换成数百个坐标点。

50米长的钢筋加固混凝土板只有三个落地点与地面接触，浇筑的难度可想而知，而且无法一次完成。最后被分成三个部分，先浇筑靠近海面的第一部分，也就是混凝土板的前三分之一，正好与屋顶的第一条曲线相对应。为了获得欣赏美景的最大透明性，度假屋使用了没有任何窗格分隔的大块夹层玻璃。

拆除支撑混凝土板的脚手架设备之后，建造团队面临新的挑战：如何安装落地玻璃嵌板，使其适合拱形结构轮廓的曲率？混凝土屋顶的支撑点很少，还要把地震变形计算在内。所以，落地玻璃窗必须有足够的膨胀变化量。

梅纳尔杜斯为此使用了一种连接系统，把混凝土板中的嵌入式配置与固定玻璃的凹槽连接起来，获得玻璃所需的移动变量。钢柱置于不起眼的角落中，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看起来像是脆弱的透明玻璃板在不可思议地支撑着沉重的混凝土屋顶。

离大海最近的厨房设置独立的木质操作台，温暖的木色调对比着粗粝的混凝土屋顶

度假屋的室内延续了室外的风景，被辽阔的太平洋所包围

神奈川寺崎之家的边界不是由墙壁，而是由屋顶决定的

用屋顶划分不同区域

朝着太平洋的方向，狭长的洛斯维洛斯度假屋形成一条贯穿东西的轴线。代替墙壁的划分区域功能，起伏屋顶的三个落地点以温和的、不太明显的方式，将下方的空间分成三个区域：前端是桑拿浴室，从下沉式的白色浴缸，可以俯瞰不断冲击着悬崖的海浪；中间是需要私密性的卧室和客厅；后端就是朝向岬角的厨房和餐厅了。主体建筑的下方还另有一个卧室套间，两者之间隔了一段距离，像窑洞一样被藏在悬崖中。

为了不遮挡视线，离大海最近的厨房设置了三个独立的木质操作台，温暖的木色调对比着粗粝的混凝土屋顶。由于大量使用通透的玻璃幕墙，度假屋的室内延续了室外的风景，无论做饭还是待在客厅中，仍然像站在悬崖边缘，被辽阔的太平洋包围。

西泽立卫曾经在不同的场合，数次阐释过像这样基于屋顶的建筑，是传统日本建筑中的特有属性。木框架建造的日本民居中，从一开始就没有明显的墙体概念。相对于石头和砖砌成的墙壁，泥浆或者纸糊的墙显得很脆弱，更像是一种固定装置，从结构作用来说，也没有柱子、横梁那么重要。

如果以奈良唐招提寺的中心建筑金堂为例，人站在很远处，就可以看到屋檐深远的大屋顶，逐渐向它走近，开始看到屋檐下的空间，屋顶本身却已经在视线之外。继续向前走，踏入屋檐梁架下的前廊，即使还没有踏入主殿，已经获得了一种身在殿中的强烈感觉。

“所以，屋顶可以创建分层的边界，形成渐进的序列，通过中间领域逐渐过渡到室内，而不是突然之间的内外转换。这是基于屋顶的建筑有趣之处，将内部与外部融合在一起，将建筑物与自然相连。”

西泽立卫建筑事务所设计的神奈川寺崎之家（Terasaki House）就是这样的概念，它的边界不是由墙壁，而是由屋顶决定的。这是一座单层的私人住宅，位于神奈川郊外一处山谷的狭长地带。不同于人字形的坡屋顶，它的层压木屋顶被设计成上下起伏的折线形状，搁置在浅灰色钢柱上，从南向北一直延伸到内庭院。

不仅两端的室内部分，中间的内庭院部分同样被木屋顶覆盖，在屋檐下形成缓冲区域，难以界定究竟是室内还是室外。两者之间的界限被打破，获得空间上的连续性，这是基于墙体的建筑中见不到的特征。

从空间的组织方法上看，妹岛和世与西泽立卫共同主持的SANAA建筑事务所设计的直岛海之驿站，同样体现了这种日本传统建筑的精髓。驿站坐落在直岛宫浦港码头，委托方原本希望建造一座涵盖候船室、商店、游客中心等多种功能的地标建筑。SANAA却认为，这样的建筑物与周围环境并没有什么关系，会显得唐突。他们用一个长21米、宽16米的极简造型，一个极为单纯的超大屋架，遮蔽了整个基地。平面状的屋顶能够从水平方向不断繁衍生长，以借景与映景的手法，回应着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

就像直岛的入口大厅一样，被排列有序的纤细钢柱支撑的大屋顶构成半户外的遮蔽空间，方便人们从四面八方自由进出，同时连续不断地体验周围的自然风景。站在屋檐下望向山脉与大海，视觉上是完全通透的状态，没有任何遮挡，向着水平方向宽阔地延伸开来。

轻井泽的千住博美术馆是日本光线最明亮的艺术馆之一，在晴天几乎不需要灯光照明

濑户内海的丰岛美术馆由自由曲线的混凝土薄壳构成，如同水滴的造型

千住博美术馆的屋顶被一系列有机形状的采光井穿透，变成种满绿植的内庭院

森林里的美术馆

可以说，通过曲线和自由形式实现建筑与自然景观的和谐共存，一直以来是西泽立卫作品的代表要素。但他很少使用木材、石材等天然材料，绝大部分是钢材、混凝土和透明玻璃等人造材料，油漆也是一种反射光线的方法。这里没有来自过去的参考，没有先验的形式，而是通过结构和布局来增强人与自然的联系，把人的感知引向自然。

濑户内海的丰岛美术馆位于岛上能够眺望大海的山丘腹地，四周是起伏的地形，与梯田混合在一起的葱绿景观。美术馆由自由曲线的混凝土薄壳构成，从天空俯瞰时，如同水滴的造型。

白色的混凝土薄壳只有单一的内部空间，空间跨距却有18米，它的高度被刻意压低了，有种拉伸得比较远、从水平方向蔓延的广度。外壳上还开了两个圆洞，朝向天空打开，把阳光、雨水等自然之物带入室内，美术馆也就成了一件半室内、半户外的地景作品。

长野县轻井泽的千住博美术馆是日本画家千住博（Hiroshi Senju）的专属美术馆，占地面积约1500平方米。同样是单一的、自由流动的空间，同样是屋顶和地面两个平行的元素横跨3.5米边界的距离，顺应着场地的自然坡度。人走在上面，可以感受到缓和起伏的地形。

就像丰岛美术馆的圆洞一样，在这里，屋顶被一系列自由形状的采光井穿透，变成了种满绿植的内庭院，用透明的曲面落地玻璃封闭。作为天然缓冲区，展馆与停车场之间还有一个彩叶花园，里面种植了150多个品种、6万多株植物，不断变化颜色的树叶本身就是丰富的调色板。

千住博1958年出生于东京，现居纽约，他是现今为数不多的采用日本传统绘画技法“岩彩”作画的著名艺术家。岩彩从石头、贝壳与珊瑚中研磨出矿物颜料，再混入动物皮胶，最后用半透明的颜料将作品绘制在装裱好的传统桑皮纸上。

建议西泽立卫来设计这座美术馆的是千住博本人，他期望它像直岛海之驿站那样通透、轻盈与明亮。不仅如此，他还坚持在自然光线下展示和观看他的画作。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提议，通常，用矿物颜料绘制的日本画只展示在柔和的灯光下。

轻井泽的美术馆收藏了千住博从1987年至今的作品，为了保护艺术品，玻璃幕墙做了屏蔽紫外线的处理，并用宽屋檐和帘幕控制日光的摄入量。但它仍然是日本光线最明亮的美术馆之一，在晴天几乎不需要人造灯光。随机分布的内墙上，千住博气势磅礴的《瀑布》系列画悬挂在那里，宁静中闪烁着白色的微光，与庭院里的树木绿意一起构成了“另一个自然”。

花园与房子Ryue Nishizawa

“这栋五层楼的独栋住宅位于东京商业区，两名从事编辑工作的女性在这里居住和生活。它的基地是8米长、4米宽的小长方形，左边、右边和街对面都有超过30米高的大型建筑，就像一处被高山包围的小暗谷。我怀疑采用常规的框架墙壁，会缩小原本已经够狭窄的可用空间，因此，必须寻找另一种可能性。

我对结构的最终决定是一栋只有玻璃幕墙和水平混凝土板的住宅，花园和房间在每个楼层成对分布，因为每个房间都比楼板本身小，可以自由决定房间和花园之间的比例。这样一来，无论是公共客厅、私人房间，还是浴室，都有自己的花园。绿色植物还可以作为屏障，遮挡外来的视线。无墙的透明建筑即使被高楼包围，也能提供充足的光线和良好的通风，让人感受到生活的愉悦。”

屋顶与蘑菇亭Ryue Nishizawa+Nendo

“这是京都艺术设计大学校园内的一个凉亭，位于覆盖着茂密植被的北白川瓜生山，紧贴在陡峭的山坡上。晴朗的日子里，你几乎可以数出城市东侧36座连绵的山峰，还有一片新的梅林果园与它相邻。为了整合这些自然元素，凉亭的设计使用了单一的屋顶。屋顶轻微地倾斜，适应着场地的角度，同时它也是一堵墙。

我们希望凉亭空间能让人回想起漫步在山林树荫下的感觉，对于这种阴凉的木结构建筑，我们认为像野生蘑菇那样的家具会更合适，自然地从空间中生长出来，聚集在支柱底部，或者石墙、楼梯的角落和缝隙中。这些蘑菇状白色钢凳由工匠手工制作，形状和大小略有不同，效果也就更加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