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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画家的灵魂

作者:admin 2021-05-20 我要评论

陈丹青的书看多了,会发现他是特别矛盾的一个人。他一方面觉得图像驱逐了绘画,另一方面又沉湎于绘画的技艺;经常劝孩子们不要再学画了,又忍不住要指出新一代素...

陈丹青的书看多了,会发现他是特别矛盾的一个人。他一方面觉得图像驱逐了绘画,另一方面又沉湎于绘画的技艺;经常劝孩子们不要再学画了,又忍不住要指出新一代素描功底太差;欣赏中国绘画里“意思意思”的洒脱,自己提笔又一定要“画得像”。好在,陈丹青也是一个口味驳杂的人,他可以同时欣赏毕加索和委拉斯开兹;既懂得仇英《汉宫春晓》的柔媚,也推崇晋唐法帖的高华。在他的心目中,没有时代、风格、技法、师承、性别的条条框框,只有“好作品”与“坏作品”。

画家陈丹青(右)、尚杨,1995年10月摄于南京(肖全 摄/FOTOE供图)

 

90年代后期,陈丹青以坚实的写生功夫,在画布上画出了各种各样的画册,有的翻开,有的合起,有的并置,置于书箱中,搁在桌布上,或悬于虚空。常见构图是一组打开的画册,组合了一组名画,哈尔斯可能碰到伦勃朗,文徵明旁边赫然是日本春宫。他集邮一样展示着他喜爱的画作,令我想起阿比·瓦尔堡的“记忆档案”。其中的历史刻痕,已在画外。

陈丹青不仅画西方画册,也画中国画册——他带着全套油画工具,先是钻进董其昌所管辖的水墨山林,然后向书法碑刻一路挺进。我以为,他本人也算油画界的董其昌,画论南北,笔牵东西,掌握所有语言,笔下世界冷静、圆熟,略略有点空洞。

重新捧读陈丹青的机缘,是他的《局部》第三卷出版。十余年弹指过去,有了更多的“文化人口”,请陈丹青闲聊艺术,合适。毕竟,阅历从来都是重要的,那一代画家里,他可能是看展览最多、品读最认真的一位,“画家里的评论家”“画家里的作家”都是确评。阅历如人赴宴,小孩子只喜欢一味的甜,大人才懂得苦中回甘;暴发户只关注玉盘珍馐,资深老饕才欣赏家常菜的妙处。可是说到底,要尝过很多很多的点心、吃过很多很多的宴席,才能到达“知味”的境界,品味是“具身性文化资本”,它的积累与讲述,都是难的。《局部》三卷,不是高头讲章,不像以前那般旁征博引,高僧只说家常话,他只是指点大众:“快看这里,还有这里!”希望读者打开眼界、增长阅历、最好找机会去原作前凝神细赏。

一般面向大众的美术史讲述,无非讲风格、手法、主义、观念。法国的达尼埃尔·阿拉斯讲细节,英国的西蒙·沙马讲故事,各擅胜场,但绝大部分美术史家的致命问题在于:不会画!“你得非常懂,才能看出痛痒”,这个懂,不是知识上的,而是经验上的。因为懂,陈丹青才会讲维米尔过度刻画的凝结层,一幅画被画了又画,超过了通常需要的精湛度和饱和度,到最后,油料、色彩、笔触绵密叠加,有独特的质地美。因为懂,他才会讲委拉斯开兹的笔触,轻轻扫动、点缀、提亮,画出最传神的细节,看上去像是轻快的呼吸。十八九世纪许多画家学这一招,最有才的是美国画家萨金特,可是他的扫动提点,太帅、太露,不似委拉斯开兹的高贵、稳重、克制,潇洒起来,不动声色。——虽然我喜欢萨金特,但是我必须承认,有关“太帅、太露”,陈丹青说得对。

《局部》第三季 海报

 

除了经验,还有见地。《局部》三卷,始于才气纵横的王希孟,终于北朝的无名工匠。匠人,就是拿全部精力专注做事的人,陈丹青努力为他们正名,再度质疑各种传统偏见。杜尚有句话:“一件艺术作品的名气,取决于被谈论的次数。”陈丹青一再提醒大家,我们今日所读到的美术史,“无非是被权力合法化的正版偏见”。作品有名或无名,取决于被印刷的次数,取决于被视频传播的次数,未必合理,遗珠处处。所以,我们应该从巨匠与名作前别过头去,看“局部”和“细节”,看“上半场”和“次要作品”,看“早期作品”和“草稿”,看“未完成”和“非正式”,看“无名者”,看“对规范的偏离”,看妙手偶得的“绝品”。举例而言,正稿往往过于郑重,落了板滞的俗套,在中国,“碑不如告,告不如书”,大师随手涂改的信札往往是难以超越的极品,灵机飞动、意态天成。陈丹青劝告读者不必迷信学院、专家与艺术史:“艺术顶顶要紧的,不是知识,不是熟练,而是直觉,是本能,是骚动,是崭新的感受力。”

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开篇一句:“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陈丹青击赏不已,多次援引。意思是说并不存在着大写的、统一的艺术,只有各式各样的艺术家创作了各式各样的艺术品。艺术技巧跟着人才的兴衰而兴衰,传承年代是有限的。往往一时期的文化衰亡之后,一整套技巧随之永远消失。易县的罗汉、广胜寺的壁画,分别出自辽代和元代的天才师傅之手,恰如羚羊挂角,今已无迹可寻。所以珍惜天才、珍惜天才的创造,应成为社会共识。

贡布里希提到的“原始性”,与陈丹青所青睐的中世纪工匠和敦煌北魏画师的风格颇为契合,自由,灵妙,随意。偏爱原始性,也就是艺术消费者与艺术爱好者,更偏爱某种粗陋、笨拙、天真、异域、淳质、复古,因为其中有高贵、力量、单纯和真诚,这也是对庸俗、萎靡、堕落和浮华的抗争。同样就心理层面而言,在“原始主义”大行其道若干年后,优美、完整与纤巧,亦必将复兴。老实说,在看了几年当代艺术展的概念装置后,我还真是希望绘画再度荣光呢。

《局部》片子里有一个片段,意外得到允许,可以登上升降机平视教堂里的大壁画,只见陈丹青身手矫健大跨步登上小平台,动作掩饰不了内心狂喜。《伟大的工匠》后记里,他这样说:

“可是想想吧,当你从十厘米距离,甚至更近,凝视乔托、科萨、马索利诺,第一次,他们的全部微妙、神奇、雄辩,就在眼前。那一瞬,就像沉睡的人,古老的壁画在你跟前当面醒来,你能听到画家的心跳,你面对他的灵魂。这是我一辈子顶顶奢侈的瞬间,完全独享,绝对自私。当我下了梯子,我知道,不可能再有另外一次了。说实话吧:我折腾《局部》第三季,可能只为了登上梯子的那一瞬,不是为了大家。”

这是大实话。所以骨子里他最终还是一个15岁的阁楼上的少年,一心想与历代大师面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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