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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缅怀青春的食客们

作者:admin 2017-09-30 我要评论

坚持每天一万步已经半年了,除了下雨天,我都要出去走一走,长沙城在修地铁,不少地方的人行道都被围挡了,走得并不顺畅。父亲上次来,与我出去走过一次,直道这...

坚持每天一万步已经半年了,除了下雨天,我都要出去走一走,长沙城在修地铁,不少地方的人行道都被围挡了,走得并不顺畅。父亲上次来,与我出去走过一次,直道这是“跄脚路”(浏阳土话,意指走得磕磕碰碰的路),不如小区走着舒服。

然而我坚持下来了,带着重新审视这座城市的新奇,那些平时行车经过匆匆一瞥的地方,可以缓缓走过,或者驻足观望,又是另一番景相。

虽然每次都走得汗流浃背,虽然运动(如果这算的话)让我胃口越来越好。但走步对于我来说,早已背离了减肥的初衷。它成了一种习惯,带我走近各种人,使我带着茫然与好奇,在每一个路口踟蹰,究竟是向左还是向右。

 

滴水井:一碗失礼的肉丸酸辣粉

有一天,太太加班,我自己解决晚餐。

回家停了车,换上短裤,戴上耳机出门。其实很想去公交新村吃碗牛肉粉,那家店牛肉码子正宗,开了许多年,在一家居民楼的一楼,二十多年生意火爆,可惜人家只做早餐,到中午就关门了。

沿着曙光路一路走,走得急,汗渐渐出来了,经过好几家面馆和蒸菜馆,门口瞄一眼,都没有进去。虽然有些饿了,但是一种坚持突然扛住了饥饿:今天的晚餐,不用迁就太太,就更不能将就自己啦。

快走到滴水井时,熟悉的环境将我拉回了十多年前。

这条街,西边变化不大,东边是崭新的楼盘、各种新式店铺,初到长沙时租住的房子,早已经被拆掉了。

彼时的租住处,在一条小巷里,出了巷子口,一线临街小铺,朴素的门脸。快餐店、铝合金窗店、电游室,杂七杂八。

刚到长沙不久,朋友钢皮来看我,请他吃了一顿晚饭,电影他不愿看,网吧不想去,酒吧太贵,正值月末,我也拮据。并没有其它消遣,便陪他去电游室消磨了一晚,反倒合了他的胃口,那家电游室有赌博机,可以上分,玩一种类似老虎机的游戏,上分后,按一下启动键,四个滚动条不停地转,再按键就停,滚动条上是各种动物,如果出了并排四只大象,就是不得了的重奖。

那一晚,一开始,他一直在输,偶尔出点小奖,抵不过输的钱。

我在一旁陪着,有些担心,劝他别玩了。这种游戏,不晓得老板玩了手脚没有,都是没几个钱的青年,输多了没必要。

他玩得过瘾,充耳不闻。

约摸到十一点时,我有些昏昏欲睡了,游戏机忽然发出刺耳的乐声,我的肩上倏地挨了重重一拍,“四个大象!”钢皮声音大得有些颤抖。

老板娘过来,看不清神色,声音淡淡的,“给你兑奖,还玩吗?”

“不玩了。”钢皮见好就收。

兑完奖一算账,本捞回来了,还赢一千多!

“请你吃宵夜。”钢皮豪爽地说。

“不想吃,”我耷着眼,打着哈欠,“对面有家粉店,吃碗粉睡觉去吧。”

 

那时候,我的单位就在附近,每天早上去那家粉店吃早餐,粉或者面。粉店的特色是肉丸,酸辣码子也不错,排骨、牛肉都能搭配着点,我多是点酸辣肉丸双码重挑(加一两)的粉,彼时年轻,刚停了习武,饭量大,便是这样,也就吃个八分饱。

我带钢皮穿过马路到了对街,粉店还开着,点了两碗肉丸酸辣粉,店里灶上不断火,肉丸是自家做的,五花肉剁馅搓丸调味过油炸熟,在肉丝码子汤里泡着,许是学了浏阳做法、加了茴饼(浏阳特产的一种饼)碎,吃着又糯又甜,还带着丝丝胡椒味。酸辣码子是黄菜与脆笋加干椒末炒制,高汤熬煮,粉白的米粉卧在暗红的汤汁中,酸辣码子也是暗沉的色泽,褐白之下隐着热辣,簇拥着四个已经泡发了的、略略发白的、冒着热气的肉丸。

一碗粉,酸辣咸甜诸味调和,吃得人浑身通泰。

每一次,我都先喝一口汤,酸辣烫咸的汤头让味蕾瞬间打开,再将粉搅一搅,倒不必再加醋,扒溜开来,肉丸总是留在最后吃,吃得小心翼翼又依依不舍,细细品味,吃得越多,我越来越确信他们放了茴饼碎。

“码子不错,肉丸子煮软了,不如我爸做的。”那一天,钢皮吃完那碗米粉,这样评价。

不久后,在家里的帮助下,我买了房子,乔迁时,钢皮和鲁蛋蛋来庆贺,送了我一个仿古钟,死沉死沉的,新房没有电梯,钢皮一个人抱着礼物上了七楼。“你们真的讲究。”我大笑,“送钟好不好噢?”

“怕什么,你属乌龟的,命长得很。”鲁蛋蛋嘻笑着,“好贵的咧,我们选了好久。”

正是夏日,三人出去吃了一顿好的,那时我和鲁蛋蛋都不大喝酒,钢皮能喝、并不好酒,吃完饭,我们正想去哪里坐坐,钢皮却执意要去玩电游,他惦记上了那家电玩店,想着又出四个大象。

但是那一晚,好运气没有出现,输了几百块后,钢皮收了手。

我们又去对面吃了一碗肉丸粉。这一次,钢皮吃得哀声叹气。

回家时,已近午夜,在新家的客厅,我们三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聊天,在桔园口子的夜宵点,我给钢皮买了几瓶啤酒,打包了些卤味,和鲁蛋蛋陪他浅饮一杯,其余的酒都包给他,解他输钱的愁。

钢皮说起新交的女友,“这一回只怕是要结婚,见了父母了。”他一口一杯喝着酒,津津有味地吃着卤猪尾,卤猪尾切成薄片,加香菜、蒜末、辣椒油拌匀,很入味。钢皮吃了大半。

不久,钢皮结婚了,单位改制,他下了岗,又被返聘为已属私人的原单位。

后来,我又搬了两次家,他们送我的那座钟在第一次搬家时摔坏了,总修不好,舍不得扔,收在书房的书架上。

 

这一天,我就站在路的这头,感慨时光荏苒,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一个胖子从青年到中年也不过一眨眼间。自从单位搬了新址,我再没有来这里吃过。也不知道那家粉店还在不在。

走过马路,粉店还在,一位瘦津津的中年妇女在厨下忙碌。

“肉丸酸辣粉。”我小心翼翼地点单,生怕她说没有。

“好!”女店主爽快地应着,进了里间。

我举目四顾,仍是两缝可以称作里弄的门面。记忆里,原本一间是工作台,彼时是一个光头男做着下粉的活,厨间热,他常常光着膀子,系一件围裙,露着背,一身肥肉,挺着肚子,偶尔嘴里还要叼根烟,手倒是巧的,捞码子总是一勺准,份量都差不多。里弄的另一缝才是食客们挤坐的地方,沿墙两排条桌,最多挤下十个客人,人再多,得端着面、坐着小板凳在路沿上吃。

如今店面做了改良,工作间隔在了里面,两缝都可以坐客,都是沿墙两排条桌,但是稀稀落落两三个客人。

或许是晚上吧,客人少了,我想。

面端上来了,暗沉的汤色、粉白的米粉,酸辣码子簇拥着四个高傲的肉丸,条桌上摆着几个料碗,干椒、剁椒、榨菜、酸豆角任加,还有一碗黄辣椒,是别处没有的。

我加了些榨菜和剁椒,先喝一口汤。淡了些,没有从前的浓郁。粉搅一搅,夹一筷子吃,许是缺了汤头,少了味,吃得也是寡淡。

本想留到最后的肉丸,夹起一颗,咬一口,竟然有些硬,并不是筋道的嚼劲,而是泡在汤汁中并没有泡发的硬,是将将熟的味道,像被拉上赛场却并没有准备好的候补选手。

肉丸有着些许香甜,但记忆中的糯软却不见了。

勉强吃了半碗,放了筷子,结账离开。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也许原来的店主已经离开了吧,他们只是借了他的名头。如果不是,那么这一晚,他们以这样敷衍的食物招待一个前来缅怀青春的食客,多少有些失礼了。

 

桂花路:一杯温咖啡

黑咖啡有益于减肥,所以每次走步,我都希望以一杯黑咖啡来加持。从前是往雨花亭方向走,那里有家咖啡馆不错,后来关张了,于是我开始向反方向走。

那家糕点店在桂花公园的斜对面,有美式咖啡。店子是在不断拓展的走步路线中无意中发现的,进屋一室的面包香,面点特有的甜香,新鲜的味道。

店里靠墙两张小圆桌,散摆着四张椅子,正中三个玻璃柜,里面放着新制的糕点,夜间去都有折扣。

我对甜品免疫,除了虎皮蛋糕和蛋挞,店里的蛋挞吃过一回,太甜。虎皮蛋糕似乎卖得好,晚上去,早已经卖完了。

即使店里的美式咖啡,也不算香浓。但从居住的茶园坡,无论沿曙光路或车站路走到那里,正好都在路程的中间点,一路上再无咖啡馆,在店里坐一坐,不过是中途歇脚,能喝上一杯咖啡,聊胜于无。

糕点铺店长是个年轻少妇,挺着约摸有五、六个月的肚子,丈夫每日来接,背着个单肩包,电单车停在外边,来了就坐在靠墙的桌前看手机,等老婆下班。

店长对员工很有威严,说一句是一句,“(糕点)可以重新摆一摆的,客人看到柜子空好多,就不会进来了啊。”

“主动些,问声好总是会的啊,主动介绍什么新鲜,什么打折的啊。”她蹙着眉,教一个新入职的小伙,“你问下要不要袋装,都是周到。”

唯独对老公,她的声音就软下去,“回家吃什么啊?”“早上切好了土豆丝,拿水泡着,炒一炒就好。再烧个茄子煲好不好?”

许是孕期的特殊照顾,她可以七点半到八点前走,留下两个店员守店。她一走,店员就活跃些了,老店员调教新店员,总带着调侃,“昨天鑫姐教的,今天就忘记呐,肯定找骂呐。”老店员笑嘻嘻的。

“她说了那么多,我怎么消化得了。”小伙嗫嚅说着。

老店员看上去比新店员还小,是个小姑娘,个儿不高,身材匀称,穿着统一制式的制服,鹅蛋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擦着BB霜,几分婴儿肥,不是本地人,说着普通话,糯糯软软的。

小姑娘是那种天性爱聊的人,嘴巴甜,说话也无遮拦。

“欢迎光临,白面包打七折,蛋挞新鲜的,可以办卡噢,支付宝充五十送十元。”她一口气说出来,似乎说得并不快,每一个字都让客人听清楚了。

遇见转一圈什么都不买的客人,她也礼貌地送客,“欢迎光临,下次再来。”

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憨气,又萌又天真。

每一次,我去店里,点了咖啡就坐在小桌边去。他们早已知道我的习惯,“无糖无奶纯美式”。

其实我并不喜欢喝咖啡,听说黑咖啡减肥后,只当中药喝,喝着喝着就习惯了。

若是店长或其他人,咖啡做好了,会在柜台后喊,“先生你的美式好了,请来取一下。”

如果她在,会给我送过来,还会贴心地提醒,“小心烫噢。”

去得多了,“先生晚上喝咖啡会睡不着的啊,”她甜甜地笑,“可以试下我们的酸奶啊,润肠胃的。”

“下次吧。”我总说。后来还真买过一回,带回家去,给一帮等我打牌的牌搭子。

但我始终不算是她的熟客,我总是坐在墙角,就着一杯并不好喝的咖啡,玩游戏。晚上有一波任务,正好在这个时间段。做完任务,然后继续走步的路程,还剩下一半,上坡下坡,让人厌烦。

但她的熟客确实不少,想来店长也十分仰仗她,对她没有重话。

“您来呐,好久没看到你了,还以为你在其他的店消费完了(充值卡)。”她对一个老客说。

“小孩子晚上不要吃太多呐,喝喝酸奶就好呐。”她劝道,那天是一个父亲带着他肥胖的孩子。

“这是美瞳吗?”她憨憨地问一个女客人。

客人默默地点头。

“看出来啦!”她得意地笑,忽然好认真地说,“一直就好看啊,为什么要戴这个?”

最近的一次,有客人问她,怎么前阵子没见上班?

“前阵子?好几个月了,你有多久没来呐?”她嘻笑着反问客人,“在租房呐,搬了两天家。以前的租约到期了,别人出的价钱高,房东不租给我们了。就要重新租过啊,”她麻利地打包,“租了一个六楼,楼梯房,回去还要上一个好高的坡。”

“我就想嘛,这一回,怎么都要瘦几斤,”她皱着眉,像是憋着劲,“哪里想,走个坡,再上楼,胃口全开了,就饿呐。倒是胖了五斤。”她吃吃笑着,把打包的糕点递给客人。

 

后来,太太给我买了咖啡挂耳包,每天在办公室泡着喝。

但每天走步,偶尔走到那处糕点铺,还是忍不住进去喝一杯美式。

新店员是个瘦瘦的男生,内敛文弱,喜欢看,不爱问。小女生初时总笑他,但还是一遍一遍地教,丝毫不显得不耐烦。

“我妈说读书读多了人会傻,你就是。”她麻利地接过手忙脚乱的男生手里打包的活,一边念叨,“先放饮料,再放蛋糕,才不会压坏吖。”

“你去吃饭吧,外卖都凉了,会胃疼的。”她数落道,“你怎么这么多病啊?比女孩还娇贵。”

男生总是讪讪的。

直到某次,男生给我上了一杯温咖啡。

“我要热的啊,怎么回事?”我问。

“啊,这样啊。”男孩站在我面前手足无措。

“对不起,对不起!”女孩从柜台里跑出来,“我给您冲过一杯。”

女孩推了男孩一把,顺手端起小桌上的咖啡。我没有再说什么。

“我一周就熟练啦,你看你,做了一个月了,”柜台后,女孩一面麻利地冲咖啡,又大声数落起来,“是不是胃又疼了?”我伸直腰望去,女孩侧着头仰望着男生,男生低着头,闷闷的。

“女孩喜欢他,是人都看得出来呐,”回到家,我跟太太说着,“那个伢子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不懂。”

“怕是不晓得表达吧。”太太笑,“青春嘛,都有腼腆的时候,你怕也是后来才练得死皮赖脸的吧。”

“哪里噢,当初要是有个女孩这样对我,我早就从了。”我嘻皮笑脸地说。

“你没睡醒吧!”太太嗔道,默了默又劝,“晚上不要喝咖啡了,本来睡眠就不好。”

“好。”我说。

 

湘湖路:冷锅饺就酒,不肯走

有一天晚上,威别发微信给我,“周末来我家吃个饭?我快起霉了。”

几乎同一时间,威别前女友发微信给我,“周末一起吃饭不?”

“你们约好了的吧?”我回道。

二人同时发了个笑脸过来。

“是一个地方吧?不是我就去她那。”我又单跟威别发了个微信。

他发了个中指的表情给我。

威别是我多年的同事兼好友,初时他每交一个女朋友都要带给我看看。后来看得多了,不想赴约了,“都说前任如过客,”我笑他,“你的客流量也太大了。”

独这个前女友,是他交往时间最长的,分分合合几年时间。女孩性格豪爽,跟我们都玩得来。到得后来,即使不是威别女友了,也是我们的“玩得好的”(长沙话,朋友的意思)。再后来,大约她和威别从前任也转成了“玩得好的”,朋友圈常有互动,但各过各的。

威别是个运动爱好者,最爱骑行,每年的年假都用在环国骑行上,总是提前几个月开始做规划,密密地笔记,行走路线细致、规整。

这一次,他又在准备长途骑行了。请好了年假,规划了路线,邀好了伴,万事俱备,出发前一周的足球赛中不幸受伤,跟腱断了,手术出院后,已经在家休了一个多月了。

对于一个差不多每天要从湘湖路骑行到梅溪湖看夕阳,烧包地玩自拍、发朋友圈,偶尔还要再骑去冬瓜山吃烤串、喝冰啤酒的人。这次受伤简直让他生无可恋。

到了那天,我向太太请了假,换上短裤、运动鞋,手机充足了电,戴上耳机,出了门。烈日当头,我准备走着去。

从茶园坡走到湘湖路,绝对是个大工程。

我听着耳机,快步走,汗很快出来了,路上人不多,车流熙攘,心急的司机打着灯按着喇叭超车,毫无顾忌地越过双黄线,超到前头去。

我沿着车站路往北走,耳机的音乐一首接一首,直听到手机发热,太阳冷下来。快走到火车站了,微信铃声响了,威别发来了图片,一桌打包的吃食,一张拍不下,拍了两张。

我这才赶忙拦车。

20分钟后,我坐在威别家的客厅,威别和前女友对坐,我大喇喇地居中坐下,迫不及待地拈起一块素捆鸡试味,酒是乡下酿的谷酒,胡乱吃几块吃食垫肚子,和威别喝了一杯。桌上卤味不少,不知哪里买来的,卤鸡爪、卤牛肉、卤鸭架,切好的皮蛋浇了一层辣椒油,另有拍黄瓜、凉拌海带丝,各种香味氤氲在空气里,最后一个塑料袋打开,袋里套袋子,煎饺、蒸饺各一袋。

“向群煎饺(长沙一个做煎饺的老店),特意去买的。”前女友说。

打开来,尚有余温,夹一个吃,炸枯的地方已经硬了,仅着中间吃,吃了两个。

又与威别对饮了一杯,酒意微微上头,我大马金刀地坐着,问,“今天,是不是要我来见证你俩复合啊?”

“我和他是闺蜜。”前女友轻飘飘地说。她个儿高高的,身材瘦削,穿着V领长裙,带着一股冷艳。

“我们是兄弟咧。”威别摇着手,又拍了拍我的肩,“你莫乱想。”

“你们俩真的合适,怎么就复合不了呢?”我讷闷着摇头。

“不要问,吃东西,喝酒。”威别放低了声量,摇着手。

那天菜没有多吃,卤味不过中上水准,拍黄瓜不错,黄瓜拍碎了切段,加醋、生抽、生姜、剁椒略腌一腌,香辣脆酸,很提口味,也很下酒。

我们很快地醉了,威别醉得狠一些。

喝醉了,他会说起那些他觉得快乐的事,多是骑车旅行中的际遇。

“一出湖南,物价刷地往下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威别说。

“我们在崖壁上写上姓名,很有意思。”威别迷朦着眼说。

“有一次,我们在西藏,骑行经过一个隘口,忽然刮大风沙,我们推着车,靠崖壁站着,大风呼啸着打着旋从头顶蹿过。眼前一片灰黄,飞沙走石,看不见路,那一次骑的是摩托,摩托撂一边,我们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崖壁,大大小小的石头下雨一样,就在眼前落下,风一阵紧一阵急,吹得像要把人像一张年画般从崖壁上撕扯下来,落石沙沙不停,几次打到我的头盔上,好响,耳朵都嗡嗡的,我心想:‘只怕要埋在这里了。’紧张得要死,忽然心里涌出两个念头,一是我想我妈妈,觉得总顾着玩了,对不起她。二是我还欠谁钱不?”威别细碎地说着,“念头一起,风就小了,再一会儿,风停了。”

“风止了,沙石落地,一会儿,世界清朗,眼前又是青天直路,摩托车扶起来,还开得,接着上路。”威别举杯跟我一碰,饮尽,“走世界就是看世界,我喜欢这种感觉,我上瘾啊,在陌生的地方,通铺、帐篷、草地我都睡得着,唯独一回来,睡眠就差了,一想起要朝九晚五,我就觉得有一把铐子铐住手,不自由,压抑。”

“不赚,哪里有钱让你看世界呢?”我笑。

“是啊,”威别自失地笑了笑,“玩久了,不记得什么是事业了。”

“还有事业吗?你信仰它吗?”前女友冷笑着插话,“你是走不出这份安稳咯。”

“不如你,你辞职了。”威别眯着眼告饶。

我转头看前女友,她点点头。

我竖起大拇指,又补上一句,“你们俩凑一对吧,知根知底,让他养你。”

“不用。”前女友蹙眉摇头,望着威别,威别低头倒酒,前女友眼神一瞥而过,似乎未曾停留过。

我心里叹了口气。

 

“前两天我看了一部电影,《冈仁波齐》。就是一群人朝圣的故事,真让我感到震撼呢。”我岔开话题,“有信仰的人,大概是那个样子吧。磕长头去觐见神山,他们当作一个使命来完成。”

他们没有看过。

“命运好的做喇嘛,命不好的去远方。”我讲起影片里的两句歌词,“安于命运,是因为对佛祖的虔诚啊。”

“我们对什么虔诚?”威别眯着眼,“钱还是工作?”他有些上头了,开始拿着手机给朋友们打电话,打给一众朋友,要他们过来,没有人应。

“我只晓得我想出去,骑着车,穿山过桥,路没有终点,我也没有。”威别叹着气,“以后身体总有跟不上的时候,趁还行时,要多走。”

“那一年,我和温爹骑行去塔尔寺,倒是看到过让我印象很深的人,”威别撂了电话,眼神迷朦,像回忆一桩久远的往事。

“那年,我们是一路骑行到青海西宁。我们都想去塔尔寺看一看,格鲁派六大寺之一,黄教圣地。”威别说,“到得寺前,买门票时,看到一队藏民,直接进去了。前边的人走得急,后头留着位老奶奶,年纪有些大了,走得慢些。”威别抿了口酒,接着说,“她们好像不用买票,老奶奶走在后头,穿着民族服饰,一脸的褶皱,乍看上去,她们是一队人,单看,她又像一个独行者,她有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队友)等我也好,不等也罢,我就是这样。”威别说得急,带着手势,“进得门,我跟在她后头,看她怀里掏出个塑料包,打开,里头是布,包了三层,层层解开,(露出)薄薄一叠钱。那个老奶奶在路上蠕蠕而行,我慢慢地跟,塔尔寺里有许多无字碑,她到每个碑前,先磕头,然后认真地将钱粘在碑上。一毛、二毛的都有,看她的包里,没有红票,最大的一张,是绿色的五十。”

“在最后正殿的那块石头上,她同样地磕头,起身绕着石头走了很久,好容易选了个空处,粘上了那张大票子,那时她的神情里,尽是虔诚,又有松驰,好像自己终于达成了此行的目的。又像是把身上的累赘都卸掉了的轻松。她轻踏进正殿,在一群学佛的小孩中找到一个小孩,将身上的包裹给他。那孩子十岁大小,看到她雀跃不已,两人拥抱着,开心地说着话,老人几次将手抚上孩子的脸。孩子咯咯笑着,忽然神情严肃下来。拉着老人的手,往佛前去。老人会了意,快步跟着。”威别眼睛放空,望着前女友的后方,“他们在佛前站定了,跪下去,趴下,五体投地地跪拜,站起,又跪下,如此反复,座上菩萨宝相庄严,跪拜的人满身敬畏,好像这个殿里,只有他们俩。”

“我们有信仰吗?”威别直直地看着我们,“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时候多吧。那是信仰?”

“我有个朋友的岳父,投资失败了,没有人怪得,怪菩萨,”我笑,“说是投钱之前有在菩萨面前打卦,菩萨准了的。”

他俩哈哈笑。

说到后来,大家都饿了,下酒菜已经吃得七七八八,只剩饺子,虽是冷了,三人分食,倒也没有浪费。我吃得慢,煎饺皮冷了带着韧劲,细细嚼,渐渐嚼出香甜,馅料洇在上头的味道,也慢慢发散出来。

饭局散了,从威别家出来,威别醉得走不了直线,仍旧坚持送我们下楼。

在路边等车时,我们仍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我还是觉得你俩最般配,”我点上支烟,吸了口说,“要不你们再尝试一下?”

“快走吧。”威别推了我一把。

上了车,车开出去,我回头看着,那二人还站在路灯下,九月的天气还热,他们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夜色阑珊,晚风渐凉,灯影下久久伫立的二人渐渐模糊,车转了个弯,就看不见了。我忽然理解了他俩的踟蹰与不舍。就像吃到最后的那一袋锅饺,虽是冷了,味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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