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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尉犁:“网红”副县长的电商扶贫经

2020-10-09新闻 编辑: huazhu

在一位“网红”副县长的带动下,新疆尉犁县的电商产业搞得有声有色,在农产品销售中成效显著。然而,受限于新疆的地理位置与产业特点,电商销售只是锦上添花,要进一步扶贫助农,还得依靠一条更根本的解决之道。

 

棉花种植曾是尉犁县最大的产业,县里共有105万亩棉花地

 

摄影/张雷

一场冰雹

尉犁县很少下雨,却经常下冰雹。这个隶属于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以下简称巴州)的县城,地处塔里木盆地东北部边缘,紧挨着塔克拉玛干沙漠。当地大漠常刮大风,昼夜温差大,在有据可查的记录里,尉犁一年有约5~6次冰雹橙色预警。

9月9日晚,一场冰雹突袭了尉犁县。那一晚,县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汤圆般大小的冰雹密密麻麻地砸在楼宇间、大街上、田地里。县里一位快手商户拿手机记录下这场冰雹。视频里,人行道上像是散落了一地白色珠子,上天还不停地从空中往下撒着,汽车、电瓶车被砸的噼啪声与报警器声混响。县里一位干部说,那晚冰雹的声音,听得她心惊胆战。她担心车子受损,就去网上搜索多大的冰雹会将车子砸坏,得到的答案是:“得鸡蛋那么大的冰雹。”

9月9日晚的冰雹没这么大,伤害却比较大。尉犁县地处库尔勒以南约50公里,9月上旬本是库尔勒香梨要采摘上市的日子,但突如其来的冰雹,打乱了所有种植户的期待。库尔勒香梨个头小,多在100克左右,冰雹砸在这些梨上,伤口极小,宛若针眼,外人肉眼难以识别。被砸过的香梨俗称“小梨子”,可以吃,口味无差,只是更易腐烂,不适合长途运输,放入冷库也难以保存。在尉犁,有约2万亩香梨地遭到冰雹袭击,一些梨园减产甚至达50%。

何淼每次下乡视察,都会拍摄一些视频,在随后几天里陆续发布

 

尉犁县副县长何淼为此着急。9月15日,他来到县郊10公里外的一个梨园视察。与他同行的还有快手主播“新疆尉犁黑子”。梨园里的梨树整齐排列,被打落的梨花、梨果及树叶散落一地,像是风暴后的凌乱现场。何淼随手拿起一个肉眼不见伤口的梨子仔细看了看,说:“这是被砸过了。”他随即吃上一口,感叹不已,“太可惜了”。

“何县长,可算见到你了!”60多岁的农户李桂芬是果园主人,她一眼就认出了何淼。这12亩果园,她今年投了2万多元,预计收成一级香梨(100克以上)15吨,但冰雹砸坏了她近50%的香梨,她觉得能收8吨就不错了。除了眼睁睁地看着梨坏掉,她暂时没有太多办法,只有向何淼诉苦。

何淼没有立马表态。他边走边看,在散落一地的香梨中又挑出一个,架好单脚架,摆好手机。“这是一个特级梨(120克以上),我们看一看它的这个汁儿有多少啊。”何淼对着镜头说。库尔勒香梨以皮薄多汁、入口即化闻名。何淼双手呈抱拳状,用力将掌中香梨一挤,香梨碎裂,果汁瞬间迸裂,溅了何淼一身,但他丝毫不在意,又挤了一次,挤出更多梨汁,他将果肉掰开,吃了起来。这段视频被他第二天发布在快手上,获200万观看和2.3万次点赞。

49岁的何淼是一个“网红副县长”,主管尉犁县的商业。2015年起,他开始在微博等平台为尉犁的特产做宣传,5年来在各平台累积超70万粉丝,是最早利用电商带货的地方干部之一。何淼长得浓眉大眼,五官端正,戴一副金丝眼镜,喜欢在镜头前侃侃而谈,毫不怯场。只要是非上班时间,哪怕是饭前有10~20分钟空闲,他都喜欢直播一会儿,也不带货,“就是和网友们聊聊天”。

主播黑子在梨园拍短视频,为直播带货预热

 

2015年,何淼调任尉犁县副县长,成立了巴州范围内第一家县级电商协会,开始大力发展电商。如今,尉犁是国家电子商务进农村综合示范县之一,电商成为农产品的主要销售渠道。李桂芬的香梨,虽被砸坏了一半,但另一半完全不愁卖。县内有何淼、黑子等在内的多位电商网红。黑子在快手上拥有30万粉丝,主要通过直播卖羊肉、甜瓜、香梨等当地特产。他同何淼一起来到果园后,一眼就看中了这些香梨,打算收购。黑子掏出随身携带的测糖仪,挤出香梨汁,将果汁滴入一个直径不过1厘米的小口,仪器立马显示出14%~15%的数字。“老铁们看一看,这个糖分真的很高。”黑子拍了视频,为直播预热。三天里,他卖了700多单香梨,合计3.15吨。

除香梨外,何淼和黑子等人几年来还通过电商销售当地的枸杞、冬枣、羊肉等特产。何淼自己曾统计过,他每发一条微博或做一场直播,就能带动几千到上万元的农产品销售。县里一位电商户估计,何淼一人每年能撬动上千万的产值,这还不算他培养的多位主播。2019年,尉犁全县电商交易突破1亿元,微博和尉犁县联手举办“丰收的尉犁”活动,邀请16位微博“大V”,推广尉犁特产,该话题浏览量累计超2亿人次,参与讨论3.1万人次。同年年底,该县建档立卡贫困户全部脱贫。

换作5年前,何淼不敢想象这样的场景。那时候,他刚从巴州商务局调任尉犁,整个县城只有一个快递营业点,即中国邮政,电商基础十分薄弱。2015年,尉犁电商协会成立后,有自治区级官媒闻讯前来采访,让何淼推荐一位当地做电商的个体商户聊聊。何淼找来找去,最后只找到一家卖日用品的微商商户,“非常尴尬,我没想到会那么难找”。

沙漠之洲

尉犁地处新疆中部,连接南疆与北疆。由于紧挨着中国最大的沙漠,尉犁的自然灾害很多。这里风大、多沙,整个尉犁面积约有6万平方公里,相当于10个上海,是中国面积第三大的县城。但这些土地大部分是沙漠和盐碱地,人口只有6万人,是上海的1/400。在居民们的描述里,这里常常扬尘漫天,不敢开窗。

虽被沙漠围着,但尉犁县城及其周边像是大漠中的一个绿洲,尉犁又名“罗布淖尔”,因临近罗布泊而得名,意为“水草丰腴的湖泊”。县城周边自然条件优良,塔里木河、孔雀河流过县内,滋养着土地和草木。一条G218国道穿过,尉犁县城就浓缩在这条主干道上,南北延伸。

受惠于沙洲中的绿地,加之日照时间长、温差大等自然条件,尉犁盛产瓜果与羊肉,有一定的产业基础,农业贡献了超60%的GDP。但何淼告诉我,瓜果等还不算农业经济的主力军,县里只有20万亩土地种植,而棉花种植则超过100万亩,支撑起这片沙漠之洲。

棉花种植是统购统销,销路和价格都有保证。尉犁县的GDP超过50亿元,高于很多中西部贫困县,亦不算贫困。但在2015年,当何淼从巴州商务局调任而来时,却发现一个让他很难理解的事实:为什么尉犁的农户们天天都在跑贷款,还越跑越穷?

何淼对此进行了调研:棉花的种植成本非常高。“尉犁风沙特别大,自然灾害多,棉花种植面积也大,农户每年要贷款施肥、雇人摘棉花,所以年年贷款年年还。一些农户越积越多,还不了,就越来越穷。”

“以前大家手里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存款。”40岁的艾合买提·吾甫尔是塔里木乡琼库勒村的一位村民,也是已脱贫的建档立卡贫困户。琼库勒村是尉犁县最大的村子之一,位于县城以南20公里,有维吾尔族村民3000多人。2016年之前,村民们多以种植棉花为生。艾合买提家里有70~80亩地,在村里属中等水平。每年,他都要从当地农商银行贷款8万~10万元种棉花,但棉花卖出去后,收益常年只有2万~3万元,以供一家三口生活。这些钱往往还没拿稳,就要投入到下季种植中去。

棉花收益低,与地理因素有关。琼库勒村地处戈壁绿洲交界地带,水源主要来自塔里木河支流孔雀河,后者是离罗布泊最近的水源,流经琼库勒村。艾合买提说,早年间孔雀河的水源干涸,只有春季冰雪融水时水量大,种棉花水源很成问题。村民们开过井打地下水,但水的盐碱性极强。“全村就这一口井,水咸得很,喝都喝不下。”艾合买提说,孔雀河枯水期,他们就用这水浇灌土地,棉花产量自然不高。“用这水种出来的苞谷,长得都不如小孩高。”

这是困扰尉犁县的问题。受限于水源等条件,很多农户种植棉花的收益并不高,现金流紧张。在尉犁,几乎每一个村子都有一个当地农商行设立的贷款取款窗口,昭示着种棉花“手里没钱”的特殊困境。琼库勒村一位村民告诉我,艾合买提每年2万~3万元的收入水平在当地已算中等,还有大量居民在这一收入水平以下。如今在琼库勒村,有一堵文化墙记录着当年村里困苦的景象,被印成黑白照片的土路与土墙,构成了那个年代的底色。据了解,2015年前后,尉犁有超过6000户贫困户。

何淼来到尉犁县后,分管的是商业,涵盖农产品销售等。他发现,尉犁产品质量好,枸杞、瓜果、羊肉等都不错,有基础,但没销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棉花占据了县里大量的人力与土地,农产品的产量受限。当库尔勒已有超过50万亩土地种植香梨时,尉犁县只有2万多亩。产量低,意味着很难形成稳定的线下销售渠道,农户们没有议价权,也难寻销路,产品常常滞销。何淼说,每到瓜果成熟季,尉犁种植户们就要等中间批发商(俗称“二道贩子”)来收货,“越是大丰收年,就越是担心销路”。

丰收意味着量大价低,贩子们在产业链上处于强势。以香梨为例,贩子来收购香梨,预订后农户即可采摘,一箩筐梨通常有16公斤,但贩子们验货时会“翻箱子”,从箩筐中挑出不合格的梨。“比如16公斤的梨,只要翻出了3箱中有3公斤不合格的,哪怕是订100箱的梨他都会按13公斤的价给钱。”一位熟知收购程序的商户说。如此一来,农户收益被压低很多。一家人,一个10亩左右的果园,一年收入也就2万~3万元。贩子们如果不来,农户们只能停摆。

何淼是一个非常善于接受新生事物的人。他生于四川,从塔里木大学毕业后留疆至今。出生内地、常住新疆这样的身份差异,让何淼养成了靠网络弥补信息鸿沟的习惯。1999年,中国首家电子商务网站8848创办后,何淼就试着从上面买过东西。“具体买的什么都记不得了,但记得非常清楚,当时还要去邮局汇款支付。”2012年,巴州派他去参加在成都举行的一次针对地方干部的电商培训,他觉得那是他第一次全面接触这种销售渠道,“种子可能就在那时埋下了”。当年,他注册了微博。

进入2015年,新疆之外的中国内地,电商已是一个愈发成熟的产业,这给了何淼一个将种子落地的机会。2015年,他得知商务部启动了电子商务进农村综合示范县的项目,随即召集人手进行申报并获批。项目资金有2000万元,这成了尉犁县开启电商之路的启动资金。靠这2000万元,县里成立了电商协会,在县城北部建了一座两层的小楼作为电商产业园,招募商户进驻。与此同时,何淼开始高频次更新微博,介绍尉犁县当地特产。经人指点后,他会刻意去吸引“大V”的注意,并跟他们互动,“他们会带来流量”。

一个新疆的副县长, 2015年在微博上频繁为自家土特产摇旗呐喊,在那个直播带货尚未兴起的年代,很快吸引了一些微博“大V”的注意。2016年冬,尉犁一位农户种植了3吨多的冬枣,但当季的批发商没来收购,冬枣滞销,农户四处求助。何淼试着在微博上写文案推销,经一些“大V”转发后,冬枣很快卖光了。

2017年,尉犁县迎来大丰收,大批农户冬枣滞销。何淼在视察果园时试着拍了短视频,介绍当地冬枣,在视频末尾还比画了剪刀手“卖萌”。这则视频引起诸多“大V”与媒体转发。中午1点多发的视频,下午4点就“爆仓”。每天单量数以千计,又卖出去5~6吨冬枣。“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这让何淼进一步了解了电商的魔力。

维吾尔族村民在梨园采摘香梨,地上皆是被冰雹砸烂的梨子

 

电商矩阵

在李桂芬的梨园里,黑子就地进行了直播,用标志性的快手“老铁”话语,介绍当地香梨。黑子今年36岁,皮肤黝黑,肚子浑圆,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大些。在成为一名主播前,黑子是一名汽车修理工。他14岁就从学校辍学,跟人学习汽车修理,从学徒干起直到成了老板,业余时间也改装车辆,兼职玩越野,曾穿越过罗布泊和楼兰古城。2015年前后,他决定转型兼职做电商,2019年又做起电商主播,不到一年就累积下30万粉丝,带货70多万元。

黑子转型做主播,离不开何淼的支持。带货冬枣初尝甜头后,何淼决定在县里培养更多电商商户与“网红”,扩大带货团队力量,形成“电商矩阵”。电商协会从各地请来相关从业者讲课,只要感兴趣,人人都可免费参加。课堂设在一间可容纳200人的教室里,次次座无虚席。这个触角同时向乡村延伸。2017~2018年间,电商协会还会定期下乡,用维汉双语给农牧民普及电商知识。“尉犁将近50个村子,一个接一个地讲过来,轮了好几遍,覆盖率应该超过80%。”何淼说。

听课的人中,有黑子这样的修理工,有想要转型的瓜果种植户,还有维吾尔族的农牧民。艾合买提·吾甫尔也身在其中。2012年,他在琼库勒村的种棉生活遭遇意外。一天夜里,他骑车去县城的路上发生车祸,被一辆重型卡车轧过,他从轮胎下爬出来后很快昏迷,被送往医院救治,最终双腿截肢。治疗花去了家里6.3万元,艾合买提家里积蓄耗尽,欠了外债,也丧失了最重要的劳动力。

艾合买提在自家庭院内搭起架子晾晒葡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一下子没事干了,就觉得很绝望。”艾合买提操着汉语一字一顿地说。出事之后,政府干部们帮他找工作、办低保,但他一家人的生活还是陷入困窘。艾合买提记忆最深的是2016年夏,尉犁酷暑难耐,家里电风扇却坏了,他想买一个新的电风扇,却连200元钱都拿不出,最后找人借的钱。很快,艾合买提一家被列为琼库勒村建档立卡贫困户。

2017年,电商协会知道了艾合买提的情况,主动帮助他。协会给艾合买提在产业园里提供了免租商铺、电脑等,还给他做了淘宝网店的装修,想以电商扶贫的方式帮他走出贫困。艾合买提参加了几乎每一次培训。他足够自立,即使没了两腿,也能在家犁地、割草,甚至骑农用车出行,还能用双臂上下楼梯。每天早晨,他都费劲地从轮椅爬到农用车上,沿国道骑上近一小时到达县城的商铺,晚上7点多再骑回琼库勒村。对于成长在乡下、中学即辍学的他来说,最大的困难在于适应汉语文字。

艾合买提汉语水平不差,但仅限听说,他不认字,无法担任网店客服。客服要求及时回复反馈,这不同于过去卖了棉花就不闻不问了。刚开始时,当电脑上叮咚声传来,他一度不知所措,需要他人提醒他回复。

“我应该怎么回复?”艾合买提犯难。

“就像用微信那样。”协会负责人说,他可以用微信来学习汉语文字。艾合买提靠着与人用双语软件聊微信,看电视剧汉语字幕,用半年多时间慢慢熟悉了汉语文字。“有啥不懂的字,我就问他们怎么写。”

但是,店铺建起来了,订单和流量从哪里来?艾合买提的淘宝店开张后,前几个月里没有一个订单。培训课讲的仅是理论,真正实操又是另一回事。这种情况困扰过尉犁县几乎所有起步做电商的人。

33岁的黎安鑫是尉犁本地人,大学毕业后回家乡创业,做电商卖羊肉。他拿了一间二层商铺,一层做销售,二层做羊肉切割粗加工。他说,当年淘宝店起步时整整有三个月,“完全没有一个订单”。在平台上,若要获得流量支持推荐,需花钱购买。这是行业的公开秘密,但对于基础薄弱的尉犁县商户来说,这笔成本显然没有计算在内。

解决出路在微商。有两三年时间,他们都靠微商挣钱。“那时候下好多软件,疯狂地去加人,推广羊肉。”微商私域属性更强,回头客多,适合新疆这些质量好而内地鲜有的特产。按照当地人的说法,尉犁的羊每天在盐碱地上行走,食用的干草、树叶等碱性高,羊肉膻味小,是周边最好吃的羊肉之一。逢年过节则是羊肉销量大涨之时,黑子兼职玩越野时,结识了很多内地游客。应其要求,黑子每年会帮他们买一些当地羊肉邮寄过去,结果越卖越好。有一年微信里卖了5000多单,有个顾客一买就是200多单。自那之后,黑子才决定转型做电商。

如今粉丝数在10万级别以上的商户,几乎都经历过这个过程。他们是何淼心中构想的“电商矩阵”的组成部分。何淼经常在微博上推广这些商户收购的农产品,为商户们的店铺导流,后者的粉丝也水涨船高,形成了一个金字塔状的电商队伍。在微博等平台,大家每发一条带货信息,都会引起共同转发。

香梨膏厂老板闫东在收购贫困户的“小梨子”,这种梨受损程度小,不影响加工

 

这支队伍在扶贫助农中效果显著。为了解决商户与农户间的信息不对称,尉犁开通了小程序,农户可使用小程序发布农产品信息找买家。通过这个平台,黑子曾在一场直播里卖掉1500多箱甜瓜、6吨多蜂蜜,农户见状,直呼黑子“留下来,我请你吃饭”。“一些农户还搞不懂我们在干什么,但知道你能把这卖出去”黑子说。而一旦有贫困户发布信息,协会就迅速转到商户群,寻求收购。类似的信息,在丰收季每月有七八条。

2019年12月,塔里木乡英库勒村的一位村民发来了红枣滞销的讯息。英库勒村紧邻琼库勒村,约300多人,人口规模是琼库勒的十分之一,土地也更少。由于地少,英库勒村更加贫困。受限于人口与土地面积,村民多以种瓜果为生。

发布信息的是86岁的维吾尔族老人左热汗·阿吾提。她家里一共五口人,靠种植红枣为生,是建档立卡贫困户。2019年冬天,家中所产的3吨红枣滞销了,左热汗找不到销路,非常着急,每天都要骑着农用车去县城找买家。这时候,刚上大学的孙子想起在培训时听说过有惠农小程序,就帮奶奶在上面发布了信息。最终,平台帮左热汗对接了买家,3吨红枣换来了1.8万元。

艾合买提的淘宝店也在这样的支持下有了起色。艾合买提说,2017~2018年,他的淘宝店每月只有几百块收入,真正的转折点是在2019年4月,何淼在微博上宣传了他店里的蜂蜜,当天即爆单。一连几天,艾合买提都要往返于县城,跟协会的人一起,从上午9点开始包装发货直到晚上八九点,塑料袋“嘶嘶”的撕扯声贯穿全天,“晚上睡觉时脑子里全是那声音”。2019年,他通过电商增收5万元。同一年,他主动退掉了村里的低保。

棉花采摘工如今只在小的地块可见,这里无法进行机械化耕种

 

精品的困局

黑子虽卖掉了700多件香梨,但作为带货主播,他挣得不多。一件香梨9斤,售价64元,他的收购价是4.5元/斤,最终只赚了3元左右——大部分差价都被物流公司拿去了,从尉犁发往内地,一箱香梨的运费是21元。“贵得让人肉疼。”黑子说。

物流是尉犁永远的痛。2015年后,随着尉犁发货量的增大,“四通一达”和顺丰、德邦等快递公司陆续进驻,但价格极高。如果是发瓜果,一公斤要价一度高达10元钱,后来降至5公斤内20元。物流距离远、成本高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各类特产的发货量还不高,没有规模化优势。

“成本太高了,无论是物流还是生产。”靠着微商起步后,黎安鑫去内蒙古学习了当地的羊肉加工技术,回来自己办加工厂。与内蒙古的羊肉相比,他家的羊肉没有优势,首先一点就是损耗高。电商卖羊肉,要切割好后再发给消费者,羊肉的切割、排酸、冷冻,每一步都有高损耗。一只15公斤的羊,他切完了只剩9公斤,内蒙古的羊能剩下超10公斤。同时,顺丰的物流价格一直不降,“最多97折”。黎安鑫称,一只羊卖完,“可能都赚不到20块钱”。

为此,他们只有走量小质精的精品化道路。内蒙古的羊肉得益于规模化的育肥量产,而尉犁还是小作坊形式,加上更高的物流,走高端精品化几乎成了唯一选择。精品化需要品牌做支撑,为了打响名号,2016~2017年,县政府带着黎安鑫频繁出席各种羊肉展销会和推荐会,还请来各路媒体报道,“慢慢地累积名号”。“当内蒙古羊肉分割完了卖80多元/公斤时,尉犁羊肉有时要卖110~130元/公斤。”除羊肉外,尉犁冬枣也能卖到10斤138元,价格不菲。

好景不长,直播时代很快来了,疫情也来了。速度快、价格低、销量大的直播,与尉犁主打的精品策略刚好背道而驰。同时,疫情期间,多位县长、书记纷纷为自家土特产站台,甚至做起直播,供给端的商品迅速充沛。加剧的竞争下,尉犁的精品产品遭遇了挑战。“产品差不多的情况下,消费者会对价格很敏感,我们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何淼说,一个例子是,2019年,内地冬枣大量上市,以10斤38元的价格击垮了尉犁冬枣,很多农户滞销。

竞争加剧的另一种体现,是粉丝数量增速显著放缓。2020年后,何淼发现,自己的微博粉丝量增长陷入停滞,徘徊在30多万水平。黑子也向我抱怨,其快手粉丝量不仅增长缓慢,直播在线人数也显著下滑,“疫情之前一场直播1000多人在线,现在就200多人”。为了涨粉,黑子正在反复思量,考虑买入一台索尼微单,拍高清视频,此前他一直用着一台iPhone 8P。

在何淼看来,尉犁目前的这些电商,发展似乎都陷入了瓶颈。原本,他对“电商矩阵”的构想是,孵化出超10位粉丝量约20万~30万的商家和主播,但目前拿得出手的仅约5~6位,粉丝量很多也不到20万。何淼觉得,要做好电商,还是要专业化,但这对当地人的媒介与信息素养提出了更高要求。“最好是有大学生来这儿做,但大学生往往不愿意来县城。”何淼说,“可能我们的天花板就是这样了。”

艾合买提算是一个“不成功”的孵化案例。2019年4月,艾合买提拍摄了一则抖音短视频,记录他在家中犁地、割草的劳动场景,获14万点赞。县里进而鼓励他试水直播,但几场后效果并不好。平日健谈的艾合买提,一到镜头前就腼腆怯场起来,不怎么会说话了,带货量寥寥,播了几场后就放弃了。

尉犁的一家馕加工厂,其老板从电商户转型做实业

 

产业为基

这些因素,尉犁似乎早有预见。何淼说,2017年前后,县里开始有意识地引导电商户从纯粹的商户,往深加工企业方向调整,同时引入外地供应链企业收购本地农产品。尉犁的农产品,从卖给经销商,到通过电商卖给消费者(C端),现在进入了第三阶段:卖给供应链(B端)。这是他们应对困局的解决之道。何淼说,B端如果做好了,可成为稳定供应链,需求更大,风险可控,利润稳定,不会像电商一样不稳定。

一个典型的案例就是黎安鑫的羊肉。在政府的引导下,黎安鑫从产业园搬出,办了工厂,靠贷款和做电商攒下的钱,做规模化的羊肉加工。他把羊肉做成真空包装的精装礼盒,10斤能卖近700元,还会直接穿好红柳羊肉串,给烤肉店供货。如果是精包装卖给消费者,20串能卖近200元。这种深加工很受市场欢迎。2019年,黎安鑫的加工厂产量约有10万只羊,多数是本地收购,一共收了约6万只,占县里产量的10%。

尉犁还引进了一些电商平台供应链收购农户的产品,主要来自库尔勒、乌鲁木齐等地。这些供应链会将农产品加工后再销售,农户再不用担心滞销。2020年,尉犁产出6吨杏梅,被库尔勒的供应链企业悉数收走。“主要是一些小众产品。这些东西你让我们自己去卖很难。”何淼说,羊肉则不同,是尉犁希望主推的产品,他们有一定的品牌效应与话语权。

规模化的扶持和引入供应链,也让物流的痛点有了缓解。2020年,黎安鑫在西安建了一个分仓,在尉犁加工好的羊肉会先拉到西安,再由西安分仓发货。“以前物流是从新疆点对点,非常贵。”黎安鑫说,现在他们从新疆发往西安,用的是来疆冷链物流车的回班车,羊肉量大,可整车出货,回班车要价也低,所以运费便宜,规模化效应初现。

那些被冰雹打坏的库尔勒香梨,也有了去处。2016年,尉犁有了第一家香梨膏加工厂。香梨膏的制作对香梨的尺寸大小、有无裂口要求不高,只要不是虫蛀的坏果即可。香梨膏厂同时也是扶贫企业。老板闫东会优先收购贫困户手里被砸过的梨。从9月16日开始,他按照每亩最多200公斤的量,轮流收购56户贫困户的“小梨”,贫困户轮完为止。“现在每天有无数个人给我打电话,都急得不得了。”闫东说,每15公斤香梨能熬制出1公斤香梨膏。往年丰收季他每天收2吨香梨,今年打算扩充到8~9吨/天,预计产量超100吨,能消化掉小部分被冰雹砸坏的香梨。

2020年3月疫情正猛时,何淼曾为香梨膏直播带货,三小时内带货11万元。那是他今年为数不多的直播场次。因工作忙碌,他现在已很少直播带货,上一次还是在6月。而县里的工作重心,也进而放在了供应链企业的扶持和引入上。

这些供应链与加工厂,每年秋冬季节都会迎来开工高峰,增加数千人的就业岗位,其中很多都是曾经的贫困户——近年来,尉犁的农户们已从土地中解放出来,能腾出手在县城里打一份工,同时又享受着土地和产业规模化的红利。

2016年起,尉犁县大规模推动土地流转。农户手中的棉花地,被鼓励流转给新疆利华棉业股份有限公司,这是一家国家级农业产业化重点龙头企业。利华棉业靠着流转的大片土地,在当地进行棉花的规模化与机械化种植。农户们每年每亩地能有500~700元租金,还能在县里找一份1800~2500元/月的工作增收。在何淼看来,这是一个双赢,是比电商更有效的扶贫助农手段。

“以前农户们种一亩地的棉花,成本是2200元,现在是1700元。降下来的500元其实就是增收。”何淼说,大企业进来后,县内广袤的棉花地再不用雇人种植和采摘了,而是机械化作业。30亩地棉花,企业的棉花机只需10分钟就收完,这是人工无法比的。此外,大企业采购时的议价力也远超农户。目前尉犁105万亩棉花地中,已流转了30多万亩,释放劳动力近1万人,剩下60万亩在流转中。据统计,土地流转后,县里棉花产业每亩减少化肥投入30公斤,节约用水150立方米。

艾合买提·吾甫尔及琼库勒的村民们都受益于此。2018年,艾合买提家里的70多亩棉花地被流转给了利华棉业,再也不用每天跑贷款。现在他每年有4万多元租金,妻子在土地流转后也找到一份新工作,每月工资2200元,一家人每年收入增加到7万多元,这还不算他淘宝店的收入。

2020年,艾合买提退掉了产业园的商铺,回到琼库勒村。他在国道边租下了一间店铺,租金每年4000元。这个不到15平方米的小店,兼具实体店和淘宝店的功能,店里摆满了零食、日用品、精装的尉犁特产,还有一台电脑,网页停留在他淘宝店的首页。靠着这个店,艾合买提每月还能增收1000多元。

柜台上的那些特产,艾合买提只负责销售,不负责发货,很多商品是直接从供应链发出,这是县里电商户的标配,唯一例外是货架上摆着的几十桶蜂蜜。艾合买提说,那些都是村民们让他帮着卖的,他为此每两天都要跑一趟县城,帮着村民们发货。土地流转后,琼库勒的村民们要么出门打工,要么在承包土地上做一些种植和养殖,也有人养起了蜜蜂。在琼库勒村的文化墙上,有很多彩色的照片记录着今日的生活,彩色的砖墙与庭院、红色的葡萄架、布满花纹的大门相互交织,与过去的黑白照片形成了对比。

对于释放出来的土地和劳动力,尉犁县也有想法。何淼说,他们下一步是打算加大力度,发展香梨和羊肉产业等,今年要将羊肉产量再提高100万只。“电商只是锦上添花,没有产业一切都是白搭,产业是扶贫的根基。”何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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