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土的力量

“这次展览不是为了展示艺术，而是让参观者了解陶艺作品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什么样的。”

美国艺术家西斯特·盖茨

容器

荣宅这个空间里，从未举办过陶器展，这是第一次。随意走进每一间房，窗台上、地毯上，或是壁炉边，堆叠着的各式陶土器皿，会引起一瞬间的某种恍惚：这是一个当代艺术展览，还是一个热爱陶器的主人在精致的家中布置了一些质朴的装饰物？这些瓶瓶罐罐那么像是日常之物，看似毫无规则地码放着，成为宅邸中的一部分。

美国黑人艺术家西斯特·盖茨（Theaster Gates）的个展“多宝阁”正在上海荣宅上演。盖茨是如今全球当代艺术界一位炙手可热的人物，1973年出生于芝加哥西区，作品从陶器开始，也涉及绘画、装置，近年来更是投入大量精力参与到建筑翻新、城市改造和社群活动中，成为一名城市规划师和社会活动家。

各种各样的艺术实践形式下，很难明确界定他的身份，但归根结底，盖茨更看重自己是个艺术家，在他看来，他所做的一切工作都是基于艺术的初衷。此次在荣宅的中国首展，正是从陶瓷出发。

荣宅本是旧上海滩资本家荣宗敬的老宅，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英式洋楼。2017年，经过6年的修葺，荣宅重新开放，成为Prada艺术基金会的展览场所。在荣宅做展览，与日常的“白盒子”展厅不同，作品如何融入老式建筑而不显突兀，又不被建筑本身盖住了风头，是每一位策展人和艺术家共同的挑战，也是建筑本身予以的特殊眷顾。

盖茨心仪这个特殊的展览场所。但他没有用尽整个宅邸的空间，只用了两层楼，展览体量不算大，他却在其中转换了三个角色，以不同的口吻去讲述自己的艺术和故事。

第一个角色是访客。盖茨如初次拜访荣宅的客人一般，先是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在一楼的宴会大厅里，六个大型展柜依次排开，他把自己多年来用过的很多不同材料一一重新组合排列，成为新的作品。这个部分不像是个艺术展，更像是个文献展——一份盖茨的艺术履历。

《砖雕》中是不同造型和色彩的旧砖块，盖茨常在作品中使用这些回收材料唤起集体记忆；《具象主义历史》中，盖茨用了一系列黑人文化象征物，如祈祷木偶、各式非洲面具和神像、非洲椅、圆润的黑人婴儿头像、寺庙里悬挂着的双孔子俑等物品，都是有种族歧视意味的日常用品，还包括大大小小的陶瓷花瓶、有关中国艺术的书籍、黑人文化杂志《乌木》（Ebony）和《喷气式飞机》（Jet）；在旁边的展柜中，盖茨堆砌了很多他创作中会用到的工具和材料——锤子、刷子、斧头、沥青画布、废弃的消防软管，都与他曾经创作的一系列沥青画相关；《我的第一部电影》堆叠了很多16毫米胶片，这些是盖茨这一代美国人青少年时期的精神世界，他们价值观与世界观的形成很大程度上依赖当时胶片放映的电影。

这个展厅中充斥着大量日常生活中的元素和材料，盖茨用这些物件递上了自己的一张名片，每一个物件都是他的一个碎片，放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

第二个角色，他将自己想象成荣宅的幽影。很难解释得清“幽影”的真实含义，或许可以把这个部分想象成盖茨与荣宅主人间的对话，是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用什么对话？对什么话？盖茨选择了自己最为擅长的陶瓷器皿，而且数量巨大。

最引人注目的是日光室，这是荣宅平日里阳光最充足的房间。中心大桌上堆放了四五百只盖茨最新完成的陶器，他把这里构思为“陶瓷的庆典”。花瓶、罐、盘、壶、碗都是实用而简单的日常器皿，所有这些被盖茨看作一件作品《文献》（Corpus）。所谓Corpus，很有可能也在影射国际古希腊陶瓷研究库（Corpus Varosumantiquorum），这是一个始于20世纪20年代的古代希腊陶瓷研究项目，收集整理所有陶瓷的类别与器型，成为一个庞大的资料库。但这是一个典型的西方文化传统研究项目，与黑人文化和盖茨的作品并无关联，盖茨挪用这个概念，即为致敬，或许也是在强调他的文化立场。

他为什么如此喜欢制造器物？“造型艺术是我个人实践的重要部分。同样，它也是重要的意识形态，支配着我的生活方式。运用无形材料，并发挥想象力塑造事物的能力让我保持精力充沛。”盖茨说，“器皿对于我个人看待艺术发展的方式至关重要，触摸材料和被材料触摸都是上天的恩赐。当你有了陶器，就可以把周围的人聚到一起。一个大容器的价值在于，它可以储存人们日常需要的，用于饮用、食用、发酵的东西。你有了这些东西，就可以招待别人。”这是盖茨眼中的陶器，也是他艺术中最核心的部分。

第三个角色，盖茨化身为荣宅的主人，与访客一起分享这座宅邸和独特的艺术陈设。顺着盖茨安排的参观动线，有木质底座的雕塑、砖制铸件、高温施釉炻器，直到结束，他把我们引向最后一件作品《一些成员生活在天堂》。

这是此次展览所有作品中难得的有形象的作品，放在一个单独的封闭小空间里，参观者进不去，得隔着玻璃看。盖茨做了12个釉面黏土人形雕像，错落有致地放在空房里。盖茨用原始的非洲雕刻元素，将每一个人形做得很相似，又有些差异，看似是个性化的一个个个体，但其实，不过是芸芸众生。这是件看起来充满希望却又有些悲凉的作品，看着它们，不禁会去思考个体与群体的关系，又或是现实困境、精神满足和宗教信仰之间的平衡。

《一些成员生活在天堂》，创作于2016年，由12个釉面黏土制成的人形雕像组成

重建与唤醒

在荣宅这座百年前的老宅中穿梭，观看这个展览，观者最直观的发问是：“是什么将艺术与手工艺区分开来？它们之间的界线在哪？”这也是盖茨试图通过作品回答的。但更深一层，他希望讨论另一个问题：“又是什么将高雅与平凡区分开来？”

“这次展览不是为了展示艺术，而是让参观者了解陶艺作品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什么样的。”盖茨在接受采访时说道，他想利用荣宅的布局来证明，“这些就是普通人的日常用品，只不过是具有极佳品味的普通人。”盖茨并不把好品味与贫富挂钩，“当你站在美的事物面前——哪怕是极其简单的事物，譬如枕套、钱包或鞋子，你也不知道设计师姓甚名谁，但你能看出它的精良做工。”因此，他打破了荣宅传统展览的思路，把橱柜、窗台、壁炉架统统利用起来，零零落落地摆放上他的作品，可以把这些陶器看作艺术品，当然也可以不。

在盖茨的艺术世界里，没有一件平凡普通之物不重要，它们都有其价值，就看怎么去用。他很在意那些人们已经认为没用或是没有能量的东西，他希望通过他的创作或改造，可以唤醒这些事物的能量，从一块砖、一个陶罐到一个街区、一个社区，再到一个文化区，直至整个城市。

在城市改造方面，盖茨最著名的作品是用一美元收购芝加哥废弃银行并改建。每每提及他，都绕不开这个经典案例。2013年，盖茨用1美元的价格购买了芝加哥斯托尼岛信托储蓄银行。这是一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建于1923年，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一直处于失修的状态，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就一直荒废着，芝加哥政府本打算拆毁这座建筑。盖茨刚买下来时，是希望把这一代表当地黑人中产社区的标志保存下来，“它代表着当地非裔美国人的中产阶级群体和大移民”。

后来，在他的非营利组织“重建基金会”（Rebuild Foundation）的运作下，盖茨和他的团队将这座建筑改建成了一个综合性艺术中心，包括艺术馆、档案馆、图书馆和社区中心，而且是以黑人文化为核心的，成为“下一代黑人艺术家和对文化感兴趣的人的实验室”。

为什么盖茨在当今全球艺术界如此重要？在城市改造中“变废为宝”的理念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而且以芝加哥黑人区为主。他的“重建基金会”有20多名雇员，针对这片街区居民举办活动，提供在职培训，通过城市规划和艺术实践，让这个曾经饱受暴力和贫困折磨的社区复兴。

上海Prada荣宅“多宝阁”展览现场，陈设三件作品：《贤者石》《兔与狼、石与松》《黑色地毯》

盖茨对废弃之物的重建与唤醒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在采访中，他以人的身体作比：“你可以想想看我们的皮肤或身体，它可以再生。例如你有一个伤口，伤口会留下伤疤，伤疤愈合后，会有一些死皮，死皮脱落后，皮肤便长好了。我认为重建的过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大动作，而是一系列耗时的过程。但最终，它会让你结束糟糕的状态，变得更好。”也正因为如此，他在意每一个日常物件，它们即使是生活所需，也可以成为艺术品。

所有这些做法，盖茨都会放在一个更大的文化背景下进行，即黑人的种族问题。去年秋天，盖茨在纽约高古轩画廊举办了一次重要展览“黑船”（Black Vessel），这是自2010年参加惠特尼双年展以来，他的作品首次以个展的形式亮相纽约。高古轩的展厅里，除了这些既带有东方韵味又有非洲传统的典型“盖茨式陶器”之外，他还创作了大量“焦油画”一并展出。所谓“焦油画”，是用金属、黏土、焦油、沥青等工业材料制作而成，一方面盖茨想向曾经做过屋顶工人的父亲致敬，另一方面，也想用粗粝感打破精致的秩序。

更深层次的含义则关乎种族。19世纪，马里兰州的一位奴隶主拥有一个非常大的花园，大量黑人奴隶为他的宅邸和花园服务。奴隶想逃跑或偷盗东西带走，起初的代价是被鞭打，但还是阻拦不住奴隶逃跑，这位奴隶主劳埃德便在花园篱笆上涂抹焦油，一旦发现奴隶身上或鞋上有焦油痕迹，便可判断出他曾尝试逃走，所有奴隶主都不会放过他。后来，焦油遍布各大庄园的围栏，成了黑人奴隶心中最害怕的一样东西。盖茨把这种带有美国黑人集体记忆的材料用在创作中，也希望可以唤醒更多人。

来到中国做展览，盖茨本能地会考虑到自己作品和中国之间的关联。“我想要找出50、60、70年代发生的中国制造业与美国大众制造业，以及早期荷兰印度公司或整个英国与中国制造业之间的紧张关系，包括货物流通通道、材料的运输、物质商品等。”因为盖茨记得，从小妈妈就有一些陶瓷天使像，它们的翅膀边缘镶有金色的珐琅，这些带有发条的瓷娃娃的眼睛是蓝色的，这么小的物品却用了特殊的制造技术，售价更便宜至5美元到10美元。小时候的盖茨总是很好奇，这种技术是从哪里来的？长大以后，他才知道瓷器的渊源。所以，“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多宝阁’可被称为全球主义的表现，也可以简单看作中国元素如何在美国人，或是像我这样的美国黑人的生活中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