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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面粉里的韵彩

2021-05-25美食 编辑: huazhu

杨刚是位面塑师傅,他做的花馍栩栩如生

 

本文摄影/张雷

去山西

我喜欢吃面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爸妈的手艺好,从而培养出了一个好吃面食的胃。在我的印象里,父母很多时候都是一起做饭的,一个人负责择菜、洗菜、掂勺炒,一个人则是想方设法做点主食出来,可谓是分工合作,我则是最后洗碗的那个人。我妈会做很多面食,基本的馒头、面条就不说了,花卷、菜包、油饼、煎包,以及一些我不知道怎么用汉字写出来的吃食。这些吃食会随着四季的变化做出一些调整,比如说包包子,春天正是荠菜萌发的季节,清爽鲜美的荠菜择洗了可以做馅儿;夏天弄些茴香,炒碎了鸡蛋搅拌在一起,口感也不错;冬天则有胡萝卜和粉条,都碎碎地切成小丁,包子熟了后趁着热气咬上一口,胡萝卜的颜色粉粉嫩嫩,整个冬天都因此有了颜色。

家里还会做很多在别人看起来费工夫的面食。比如说面筋汤,这是北方的一种吃法,至于涵盖北方多大的范围,我就不知道了。小时候冬天仿佛特别冷,屋檐下总是结着很长的冰溜子,有的得有半米长,我总是被父母要求秋裤外面套毛线裤,再外面套上一个棉裤,走起路来感觉自己像迈太空步,即使如此,还是抵挡不住西北风想要侵入骨髓的决心。这时候一碗面筋汤的出现,像是一个帮你打怪除妖的得力助手,能将寒冷一点点从身体里逼出来。

做面筋汤首先要洗面筋。和成团的面在水里来回揉洗,需要两只手不断上下拍打,这样面糊中的面筋会从淀粉中分离出来。我记得,小小的我总是仰着头趴在案板边上看,总觉得这是个神奇的过程,总让我想起电影里张三丰在水里练太极的场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洗面筋的水也就在这一动一静之中变成了乳白色。这个水如果倒掉就可惜了。在我妈洗面筋的时候,我爸已经下菠菜、海带、虾米,打上鸡蛋碎准备了一锅底汤,就等着将面筋水和面筋放入锅中。出锅时他还会滴上几滴醋,再撒点胡椒粉,一碗味道鲜美的面筋汤下肚,整个胃都被打开了。

临过年的几天,家里还会炸焦叶子。面粉和芝麻、盐拌在一起和面,然后擀成薄如纸的片子,用刀划成三角形的小片子,放进滚烫的油锅里炸。为了将蕉叶炸得彻底,还会在上面用刀划上几下。我总是在油锅旁边守着。小时候,“炸”并不是一个在家里经常发生的行为,主要是麻烦。但过年前这一次炸,会将过年几天内所有需要炸的东西全部炸出来,比如说鲤鱼、带鱼会裹上面炸一下,这样烧的时候才定型;家里还会做上一种丸子,胡萝卜和粉条做馅儿,掺上面粉,可以直接吃,也能用来做丸子汤,也是北方常见的吃法。我在外工作,我妈有时会给我寄一些丸子过来,安慰一下我思乡的味蕾。

所以,这次年货刊,我主动说要写主食,一方面是想去品尝一下更多的面食,一方面也看看别人的记忆里有哪些食物,食物里又承载着哪些有趣的故事。不过问题也来了,河南、河北、山东、山西、陕西、甘肃、新疆个个都是面食大省,哪个才算是代表性的?选哪个好呢?

去新疆,有拉条子、丁丁炒面、烤包子、烤馕,而且小麦最早就是从新疆传入河西走廊,进入中原。2016年,新疆洋海墓群还发现了小麦和大麦经碾磨成粉混合后加工制作而成的熟食。这是迄今为止经过科技分析证实的中国最早利用小麦和大麦制作面食的证据,可谓历史悠久。可惜因为新冠疫情的缘故,我眼下去新疆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

去河南,有烩面、饺子、馒头、花卷、糊涂面、粉将面。大约在7000年前,河南就开始驯化和栽培农作物,春秋战国时期就初步建立了精耕细作的农业技术体系。河南省还是我国产粮大户,约占全国小麦产量四分之一。种种条件排列下来,也是不错的选择。不过,河南与我家接壤,饮食习惯略为接近,我怕一路吃下来,会放进太多个人的喜好,对食物的评价不够客观。又排除了一个。

山西呢?我在心里嘀咕着,山西被称为面食之乡,但仔细想想,我最熟悉的还是刀削面,不像陕西随口就能说出面、肉夹馍、羊肉泡馍、河捞面等等。不过在读完作家叶辛的一篇小文之后,我还是决定到山西看一看。叶辛是上海人。本不是喜欢面食的,三年困难时期,每人每个月定量供应面粉和大米,为了吃饱,家里只能搭配着吃,所以上海家庭也开始学做馒头、蒸包子、包水饺、煎饼子,几年工夫,吃面食逐渐成了上海人生活的一部分。家家户户都在出奇招:如何不放油烙好饼子、放葱花的花卷该如何蒸、做面条该注意哪些细节。叶辛也是这个时候喜欢上面食的。

汾阳人吃饭讲究,面和菜不会放在一起煮,而是煮好面后再调和

 

后来有一次去山西,叶辛瞬间被当地面食种类的丰富程度给震惊了。山西顿顿正餐必吃面食,花样让人眼花缭乱:火烧、麻饼、黄米油糕、刀削面、剔尖、扯面、黑溜溜、切板板、揪片、炝锅面、莜面栲栳栳……为了统计山西的面食种类,每次,叶辛都要将吃到的面食记在纸上,有一天,招待的主人终于忍不住了:“吕梁心灵手巧的家庭主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顿顿面食不重样。你能记得全吗?”

丰富与贫瘠

在山西走了一圈之后,山西只有刀削面的印象瞬间烟消云散了,我跟摄影记者张雷都被山西的做面工具所震惊,一直想着能不能找到一个餐馆,会用到我们看到的所有工具,那样一定很壮观。可惜各家都有各家的特色,没有一家是全的。在山西,用刀的面有刀削面、刀拨面、刀砍面。仅刀削面的工具就有三种,从最古老的大菜刀,到现在最为简单的弯刀——说是刀,其实是一个边缘锋利的铁片,最下面有一个小弯钩,削面时手放在这个位置能起到固定的作用。

做面师傅,小刀一出,有种武林高手的架势,让人面对一口沸锅,忍不住想象着倘若面前有一排竹林,春风和煦,柳叶式的面条穿过竹叶的缝隙,多么的江湖画意。削并不是随心所欲的,传统刀削面有着明确的标准,要长28cm,宽度是0.8cm,厚度是0.3cm,面要有三个棱面,这样吃起来更有嚼头。不动刀,照样能做出一桌的面食,比如说可以剪、剔、拨、擦、抿等,这样不用刀的技法也有20多种。

刘当成说山西也有精致的面食,他做的牛舌酥鲜甜可口,让人回味

 

以往写美食,在厨房里看师傅做菜,总能偷师一两点,回家之后按照记忆操作,也能复刻出原来味道的五六分。这次看做面,任凭眼睛紧盯着做面的过程,也很难学上半分。山西的后厨里,整天上演的是与主食相关的秀场表演。既然是表演,没有个三年五载,哪能如此容易习得。我在山西会馆看过面艺总监王张龙做剪刀面。面已经提前揉成椭圆的小剂子,半个拳头大小,只见他将一剂面半握在左手里,右手拿着剪刀,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一条条小面已经跃入了锅里。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半点犹豫。有人这样描述剪刀面:“两头尖尖中间胖,根根条条五厘长;筋道光滑似银鱼,味出厨房十里香。”王张龙告诉我,关于剪刀面的来源,他们做面人认可的一个故事是:晋商走西口,常年不在家,妻子为了表达对丈夫的情谊,做剪刀面,表达永远剪不断对丈夫的感情。

来山西几天,很快就发现,山西做面,很少会像其他地方一样,在追寻历史,跟名人、名地联系方面下功夫,这也是山西面食的实在之处,只要面劲道、口感好,自然能赢得慕名而来的顾客。即使是这几年各家饭店都致力于从乡下收些古物件,致力于将饭店建设得像个古建筑,其目的也是质朴到极点。

印象很深的一个面食还有猫耳朵。一块面搓成筷子粗细的条,切成小手指大小的方块,再用筷子轻轻一压,就是一个小小的面窝,状如猫耳。干这个活儿,往往是几个人一起,对着一个簸箕,一会儿就能将簸箕底铺满,再撒上一些面粉,白白嫩嫩的像一个个精灵,煞是可爱。猫耳朵吃法也并不复杂,可以用来煮汤,或者炒着吃,到嘴里爽滑筋道。我还听厨师杨刚讲述过一碗叫“溜尖”面的做法。做溜尖,面要和得软和稀溜,用的工具是筷子,筷子搁在碗边上,面顺着筷子往下流,这个时候要靠手上巧妙地引导,保证面最终在锅中是一根。我们在山西几天,张雷一直念念不忘溜尖,做着动作跟几家比画,对方都觉得自己做不好,不好意思给做。“大家为什么提到山西只知道刀削面,那是因为其他的做法都太复杂了,不像拉面,技法和要领就那么几个,容易掌握。”

在山西吃一碗面,可以吃得很精致

 

晋韵楼的蘸片子,面与菜结合,清爽可口

 

山西面食传承大师刘当成告诉我,山西能说上名字的面食,有1000多种。他说有一次,有一个出版社的编辑邀请他参与修订一本书,在其中一页上,有一句话写着,“山西曾经是面食之乡”。刘当成当场就生气了,“什么叫曾经是,现在就是!”刘当成是山西河曲人,20岁从晋北农村招工到省城,跟着师傅学面点,白案的活儿都不在话下,他羊肉稍梅做得好。稍梅类似于烧卖,只是不同于南方包糯米的传统,山西的稍梅馅儿是羊肉配胡萝卜、猪肉配韭菜、牛肉配大葱。刘当成做的羊肉稍梅皮子韧性足,汤汁丰富。关于做面,刘当成也不在话下,他给我们做一窝酥。这是一种烤制的面点,却需要先拉面,只见他拿着面团开始抻面,两只手来回晃,以给面条上劲。他晃得飞快,摄影师张雷的镜头都很难跟得上,来回几次之后,面条已经被拉成了琴弦一样的细丝。张雷看了眼照片,恳求刘当成再拉一次。

刘当成将拉好的面铺在案子上,用细软的刷子蘸了油,细细地刷在面上,然后切成一小段一小段,每一个盘成一个圆形的饼状,放进烤箱里烤。老厨师对食材都是珍惜的,用剩的面头,刘当成都会一一收好,放在一个小盆里,以备后续的用处。刘当成60多岁,已经退休了几年,这次给我们做面食,用的是朋友饭店的厨房。烤箱的闭合有些问题,有些漏气,他就一只手推着站在那里,一边跟我聊天。他说,山西之所以面食做法这么多,还是与山西土地的贫瘠是有关系的。其实不用刘当成说,这几天我跟张雷开车行驶在山西大地上,一路都是山区和荒凉的土地,心里也有大致的了解:山西地处黄土高原东缘,纬度高,山多又寒冷干燥,农作物的生长环境相对恶劣。

芙蓉酒楼的土豆泥进行了西式改良,加入了虾仁,是店里卖得最火的一道菜

 

我记得一个山西厨师告诉我,老家土地一分就是十几亩,听起来多,实际上算下来还不如平原上两亩土地收成多。而且,一旦遇到冰雹,小麦被打蔫了,只有荞麦耐寒可以补种进去,撒上一点籽,羊过来踩一下就能发芽。一到冬天,蔬菜就以土豆为主,地窖里的土豆能吃到第二年的夏土豆成熟。刘当成的老家河曲靠近内蒙古,连小麦都种不了,只能种糜子,耐旱且生长期短。“吃的选择不多,人们就会变着花样在原材料的基础上进行折腾,也就形成了一个地方的饮食习惯。”

即使是在蔬菜丰富的清徐县,以往蔬菜也不是大吃大用的。清徐地处山西中部、太原盆地中心,西依吕梁,东望太行,土地肥沃,境内16条河流纵横交错,是太原的蔬菜基地。这里有一个特别有名的小吃叫“蘸片子”,是蔬菜和面粉的一种结合。太原的饭店晋韵楼的老板就是清徐人,我在那里吃到了这道食物。听着这个名字,如果不看到实物,很难想象这是什么类型的一道主食。晋韵楼的厨师贾师傅给我们演示这道菜,她将豆面、白面和荞面和在一起搅成糊糊,旁边洗好的玉谷叶翠滴滴地在盘里等候着。“荞面是起到黏结的作用,这样在水里,面和菜才不会分离。”等锅里的水开了后,贾师傅一手拿着一片玉谷叶从糊糊上蜻蜓点水般滑过,只蘸一面,迅速甩进锅里,叶片迅速卷了起来,一面看起来更加翠绿,与另一面的面糊青白分明地映衬着。这道菜是要自己调制蘸料的,西红柿卤和辣椒、醋按照比例调和在一起,夹起一片蘸片子,酸爽清脆。贾师傅说,不光是玉谷叶,苋菜、白菜、菠菜、豆角也可。可谓一面百菜,随心所欲。

山西的莜面栲栳栳,小巧可爱

 

好吃在家中

刘当成说,山西最好的厨师不是在餐馆里,而是在农民的家里,每个杂粮的主产区,家里掌厨的妇女都能做出最多的花样来。他经常下乡去采风,想把那些不常见的菜式捞到省城里。他能数得出山西每个地方的好:灵丘的苦荞去火最好,用来做凉粉,简单撒上芝麻、盐,吃上嗓子第二天就不疼了;定襄的石灰水荞面饸饹特别香;山西的小米不只有沁州黄,只要是新打出来的小米煮起来都是黏糊米香浓郁的,时间搁久了,煮出的就是米汤了……

所以,在山西我们一直想找一个村户进去。刘当成推荐我们去吕梁,说那里杂粮丰富,被称为“杂粮王国”。我们因此来到了贾家庄。贾家庄位于吕梁市下面的汾阳市,盛产高粱、小米和核桃,距离市区也就四五公里的路程。贾家庄很出名,历史有点像我们安徽的小岗村。1952年贾家庄就办起了汾阳县第一个初级生产合作社,创造了粮食总产量历史新纪录;改革开放后,村里又开始办企业,村民一起共同致富。村里展览馆的讲解员崔丽波告诉我,村里只要没到退休年龄的,就在村里有工作岗位。

张玉娥79岁,家在贾家庄,她会做各种各样的面食

 

张玉娥是崔丽波的婆婆,今年79岁,得知我们想吃面食,贾家庄的妇联主任张宏岩极力给我们推荐张大妈,“老太太手可巧了,又勤快,什么都会做。”她告诉我,张大妈有四个儿子、两个闺女,加上八个孙子、重孙辈,家里非常热闹,“她儿媳妇每天都将吃饭的视频发抖音上去,有时候还跟婆婆一起跳广场舞,我看着都羡慕”。崔丽波也跟我们炫耀家里人的手艺:三嫂蒸馒头特别好,四嫂炒菜特别好吃,婆婆什么都做得好,每天都要吃面。

我们去的时候,张大妈正好在家。她穿着一个绿色的小棉袄,戴着浅紫色的帽子,看起来很精神。她带着我在厨房里转悠。厨房收拾得异常干净,大理石的灶台都能照出人影。说话时,张大妈一抬腿侧身坐在灶台上,晃着腿跟我讲话,一点也不像年近八十的老人。张大妈告诉我,虽然儿女都已经成家立业,每天饭点都有两三个回来一起帮忙做饭,个个都很孝顺。她给我看家里各种的面粉,白面、高粱面、玉米面、豆面、荞面,“各家各户都得有这么些”。

我的眼睛被灶台上一盆有点发红的面粉所吸引。我问是什么,张大妈说是用高粱面炒出来的油茶,“那天我儿子家宰羊,我就把羊油收拾了,羊油跟高粱面一起炒,特别香”。张大妈说着话就拿出一个碗,倒了些高粱面进去用热水冲成糊状,又加了点盐,递给我。油茶吃到嘴里爽爽滑滑的,确实不错。吃油茶一定要配当地的腌菜,大妈又带着我看她的腌菜,盛在一个透明的罐子里,从外面能看出细细的丝。腌菜实际上用的是芥菜的根茎部分,切成丝炒一下密封在罐子里,封上四五天,只要打开罐子有一股呛鼻的味道,就说明成功了。老人的儿子看我对这个菜好奇,用筷子夹了一点,直接塞到了我的嘴里。我还没反应过来,一股辣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又冲进了鼻腔,像极了芥末的味道。也许,确实适合冬天吃。

中午的时候,张大妈说要给我们做两种面,一种是包皮面,一种是“挠”。包皮面很简单,将白面和高粱面各自擀成皮,用白面包上高粱面,再擀在一起切成面条煮进锅里就可以了。“挠”却让我有点困惑,是什么样的形状呢?张大妈让我不要着急,只见她拿出了一个铁质工具,一头是手柄,一头看起来有点像削皮刀,“本来就是用来削土豆的”。“挠”是用来刮面的。在开始“挠”之前,张大妈已经将白面和高粱面掺在一起和成面团。这会儿她左手拿起面团,右手拿起工具,对着锅就往下刮,刮出来的“挠”成食指大小的片,一片片飞入锅里,煮熟捞上来也就成了。“以前孩子多,白面少,就用包皮面和挠这两种方法哄他们多吃点饭。”张大妈讲起以前的苦日子,印象最深的就是带着高粱去磨坊里磨,“如果告诉对方做窝窝头,老板就会只磨一遍,这时候的面都是黑的,如果要细面,则会再磨一遍”。

上、下图:张玉娥做的“挠”和玉米面馍馍,这都是家里常吃的主食

 

两碗面都是白水煮的,任何材料甚至盐都没有放。“难道就这么吃?”我在心里嘀咕着。面做好了,张大妈却不着急将面端上去,“汾阳人吃面,一定要等桌上的酒喝好才可以”。前面忘记说了,做面前,张大妈和几个儿媳妇已经炒炒炖炖搞了一桌子的菜,儿子们和父亲已经端着酒碗来回走了好几个。等面端进去,我发现,隔壁的小桌上已经摆好了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还有葱花、辣椒、烧肉、西红柿卤、辣菜等等。他们将这些称为“调和”。张大妈的小儿媳崔丽波告诉我,汾阳人的一碗面要开始了。崔丽波是隔壁长治县的,她告诉我,长治人吃面是要各种菜和面一起煮,汾阳却是要分开的。“汾阳人吃面,至少要配一个凉菜、一个热菜,还要搭配调和。”

崔丽波说,“汾阳是唐代名将郭子仪的封地,是有王府的地方,所以在吃食上也讲究。”调和就是讲究的一种表现。她说:“每家每户都有一个调和盘,基本都是四方的盒子,即使家庭条件再差的,也会用高粱秆缝缀出一个像模像样的调和盘。”后来,我在一个村民家里,看到了一个外面是红漆、里面是绿玉色的调和盘,能看出来当时打制的精致。她说她的调和盘用了30多年,是她刚嫁过来时带来的。看一个人会不会吃、是不是正宗的汾阳人,就是看会不会给面做调和。一碗面端上来,盐、酱、醋是底味,葱花、芫荽末会让饭生色不少,再然后是佐面的菜。在汾阳如果一个人吃面吃得香,必会引得旁人不由感叹一句:“看人家的饭,调得有滋味。”汾阳人的方言里,“滋”读作“bia”,意思是迸出来,听起来动感十足,又有画面感,又有食欲。

根据崔丽波的指点,我也自己调了一碗面,果真咸淡适中、色泽诱人。我看着张雷和他们一家人,个个埋着头有着狼吞虎咽的气势,自己也觉得碗里生出了不少滋味。突然觉得,山西人对面的深情是来自这片土地的。他们这一代人,除了吃,还参与了粮食生产的各个过程,从播种到成长、浇水、打理、收割乃至磨面,几乎每个人都是掌握和了解这个过程的。也正是因为这种掌握和了解,虽然没有饭店繁琐的技艺改良和各种的加料,他们也能够在一把面粉里琢磨出更多的门道和技巧,做出的面食也更加好吃。

 

杨刚做的面塑和花馍,他用的工具很简单,筷子、梳子等

 

花馍:年的味道

山西这么多面食,那么过年的时候哪个最亮眼?这个一直是我整个采访中想要知道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向我提起了花馍,认为是山西面食里最斑斓绚丽的一个。我属于记事很晚的人,6岁之前的事情,能记住的都只是一个画面。花馍就是其中仅有的几个画面之一。我还记得那是一个老虎,嘴里,也许是腹部放了一个煮熟的鸡蛋。印象最清晰的是脑门用红色画上了一个王字。它的体积并不小,足够一个小娃娃抱在怀里。说是一只老虎,其实也只是形似。比起在山西看到的各种花馍,我印象里的这只顶多算是一个“坯子”。

老虎是我妈做的,用途是过年走亲戚送礼之用。在我长大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总会去回望记忆里的这些仅剩不多的画面,我会想小时候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却独有它们留下了一丝丝存在过的痕迹。想了很久,我想也许是因为长大之后再也没有在家里见过这些东西,也许是因为我当时见证了一个做花馍习俗的末尾,所以记忆才会那么执拗地留存这么一点影像。所以当做面塑的杨刚向我讲述小时候他们家里做花馍的事情时,我心里是很羡慕的。他们的花馍不仅还在,甚至成了山西的一个招牌。

杨刚出生于1990年,与我是同龄人。他从十六七岁开始学习面点,后来面艺表演盛行,他又转去学站在独轮车上在头顶削刀削面,站在一个晃动的圆轴上剔面。可惜运气不佳,他初学时做面艺表演一个月工资有8000多块,等他学成,做表演的人多了,工资只有1600元。好在表演只是在中午,只有一小时的时间,他就利用其他的时间学面塑。面塑不是花馍,是用面和明胶和在一起做面人,他最擅长的是关公,做得是形神兼备、惟妙惟肖,在山西获了很多奖,“整个山西,面做得好又会面艺表演,还会做面塑的,大概只有我一人”。

花馍是不用学的。杨刚的老家在山西孝义,与著名的花馍之乡闻喜接壤。闻喜全县343个行政村,村村妇女都会做花馍,工具都是家庭妇女手边常用的剪刀、木梳等。闻喜的一个村民告诉我,花馍是村里妇女们比巧手的方法,谁家媳妇能行不能行,做个花馍就能看出来。“村里有什么喜事,都会做花馍。”朋友说,那时候,村里花馍手艺好的人,会被叫到一起,每个人都有自己拿手的绝活,有擅长人物的,有擅长动物的,捏好的花馍组在一起,特别热闹。最著名的要数花糕,有点像蛋糕,上下总共四层,最下面的是糕底层,再上一层是夹了红枣,然后盖上一层糕面,这些是可食用的部分。最上面的一层,则是妇女们展现手艺的时候了,神话传说、爱情故事、花鸟图案,都能够做出来,红黄蓝绿,颜色靓丽又喜庆。

杨刚关于花馍的记忆是从家里的炕头开始的。杨刚说,每年过了腊八节,村里就开始进入了春节时段,扫屋子,祭灶神,买年货,炖肉,花馍也要做起来了。冬天温度低,村里人就将和好的面搁在炕上,上面蒙着被子发面。做面也是在炕上。将一个小方桌放在炕上,上面放着面板,杨刚的奶奶就盘着腿做起了花馍。杨刚就在一边,看着奶奶的手里变出了小老虎、兔子、金鱼,还有各种各样的花儿,他觉得神奇得不得了。他记得过生日时奶奶也给他做过花馍,是一只大老虎,眼睛、鼻子、嘴都是惟妙惟肖的,最好看的是老虎身上的花,不是贴在老虎身上的,而是用竹签插在上面,看起来虎虎生威。

杨刚最期待的时刻是花馍蒸好开锅的时候——奶奶做的花馍不仅好看,更好吃,用手掰开,里面都是一层层的,“就像手撕面包”。花馍一出,年就来了。这些做出的花馍,多用来走亲戚送礼。我在看资料时,发现花馍送礼,其中的讲究可是不少的。一个花馍,蒸成什么样的形状和大小,都是有含义的。比如说,长辈要送油古絮、窝窝,一个就是好几斤重,能装满半个竹篮,平辈就要送枣花馍、糖角之类的,晚辈则是给捏成兔子形状的花馍。花馍蒸起来、送出去的日子,是山西一年最快乐的时光,人们放弃了劳作和工作,在炕头吃吃喝喝,放飞着心情,幸福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生出来。

学做面塑后,杨刚做起花馍更简单了。他给我和摄影师表演做金鱼,用的工具只是刀、剪刀和竹签。他用刀从一个圆形的面片中心切几刀,用筷子挤一下,金鱼的身形就有了,连挤五下,就有了五条头对头的金鱼。鱼鳞是用梳子齿压出来的,纵横交叉,看起来很形象。“五条金鱼,取的是五福临门的意思。”说话之间,杨刚开始在一包花椒之间找没有被炒开的花椒粒,拿出来点在金鱼身上,就成了眼睛。杨刚说自己做得复杂的花馍,是“百子送寿”。100个小桃子先做出99个,蒸熟了之后再做大的寿桃,将99个小桃子包进去上笼蒸,大的寿桃受热裂开,会露出里面的小寿桃,煞是喜人。“花馍还是村里的老人做得好,他们会拿着剪刀一点点地修形状,更立体,也更好看。”不过,在杨刚的村子里,做花馍的人也渐渐少了。“我奶奶那辈村子80%的人会做花馍,到了母亲这辈只有30%,我这一辈只有学面点的人才会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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