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离婚，一种痛苦体验

父母离婚后，我特别知道一个妈妈带着一个孩子，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子，这种体验就是一种痛苦的体验，一个非常没必要的体验。我不喜欢孩子。我总觉得小孩是一个拖累父母一样的存在，你生了他的话，他就像是一个枷锁，哪怕你死了，他都一样捆着你。

口述 | 冯悦（化名）文 | 王珊

我爸妈是在我初一时离婚的。我1995年出生，初一时我14岁。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吵吵闹闹了两年。吵到什么地步呢？我每天放学回家，进门先看见的肯定不是一桌子的饭菜，而是一地各种各样的碎片，还有扔在地上的毛巾、衣服、衣架。我要想进屋里都得找着路下脚才行。

以前看到他们吵，我还会去拉架，我不喜欢我爸，所以经常会抱着我妈喊“别打了”，我妈就觉得我碍事，因为我抱住她以后她就没办法反击了。后来，我就习惯了。我会从他们身边眼睛不眨地走过去，我还有很多作业要写。

他们争吵的原因是我爸出轨了。那时普遍的观念是为了孩子女人忍耐一下凑合过就行了。可我妈就是忍不了，我爸又毫无收敛，天天跟别人出去玩。我三天两头见不着我爸，我只要看到我爸开始挑领带、选皮鞋，就知道他肯定是要出去玩。如果还要在头上打些摩丝，约会的则一定是女的。

我妈同意离婚是在他们一次激烈的动手之后。那天我爸一只手掐着我妈的脖子把她推到墙上，他个子特别高，我妈伸手都够不到他。他的另外一只手一拳又一拳地打在我妈妈的肚子上。我妈挣扎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断了，珍珠撒了一地。后来我爸走了，我妈在地上坐了许久，也没哭，之后她把掉的珠子一颗一颗捡了起来。第二天他们就去离婚了——珍珠项链是他们结婚纪念日我爸送的，她戴上就没有摘下来过。

其实我一直在劝他们离婚。我对结婚看得很透彻，即使到现在我也觉得两个人结婚是为了彼此的日子过得更好，如果在一块还不如一个人，就可以分开了。然而这件事还是很深的影响到了我。从我爸开始出轨之后，我就开始想到底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一个男人离开自己的妻子、孩子，完全不管家了。我爸突然变了——这是我出生到现在遇到的最大困难，我无法接受，想不明白。

我爸以前是“模范丈夫”“模范爸爸”。下班就回家里，又会做饭，还会给我辅导作业，是“别人的老公”那样的存在。他从小就知道要尊重孩子，认为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很多事情上都会优先考虑我本身的想法。我记得有一次暑假，他下班回来我正在抄同学作业，我爸先让我把同学送回家，等我回来关上门才说了我几句，让我自己面壁。他们都不会像别家的父母，打孩子一家比一家声大，他们害怕我没面子。

父母离婚之后，我变得特别敏感，那时候小学作文都是写《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一家》之类的，我特别反感这种作文。这样的东西我之前能洋洋洒洒写出一大堆。自从他俩离婚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我的家庭了，我觉得有点丢人。只有跟我玩得特别好的两个朋友知道这件事，后来不知怎么传开了。很多同学说话很难听，他们认为是我妈不检点。很多人我都不说话，我总觉得别人看不起我，我也不会回嘴，只会默默自己消化一下，自己劝自己。

我开始喝酒、抽烟，这些我妈都知道。我妈她总觉得特别对不起我，她觉得是她没嫁对人，才造成我的童年过得这么不好。她会尽量迁就我，劝我尽量少喝点，或者说少抽一点。她说实在难受不行了，你再靠这些外在的方式缓解。

我原本是判给我爸爸的。可我爸不管我，他天天出去花天酒地。有一次我妈去看我，发现我在吃剩下的馒头，连个菜都没。她很生气就把我带走了。这个事情发生之后，我爸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是我妈提出了给抚养费，他也只给过两次。

一次就是第一个月给了几百块钱。第二次是我妈出了车祸，在医院花了很多钱。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去找我爸要钱，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们是亲生父女，却要沦落到坐下来谈抚养费，我不想去面对。我心里其实也憋着一口气：你不要我和我妈，那我也不稀罕你。可妈妈出了车祸后，我们欠了很多钱，我既要上学，又要给我买药，没钱不行。

我去找了几个跟我爸关系比较好的叔叔阿姨，希望他们能跟我爸说一下，给我们点钱。他们一起请我爸吃了个饭。那么多人在，我爸觉得很没有面子，跟人说带我去取钱，把我拉走了。回去的路上很晚了，他拉着我。错了，应该是拎着我的衣服往前走。他一直在说很难听的话：“你怎么这么会给我找事情？你像一个拖油瓶一样，我好后悔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

他的家离我跟我妈租房子的地方很近。我住的地方有一条很黑的小道，我爸站在路口对我说，“你自己回去，以后没事不要找我了。”我回去之后睡得很香，我起码一个月内不用担心我妈的医药费，我的生活费，我们不用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了。

现在想想那段日子很难。我每天都要早上把中午饭也做了，中午放学到家里热一下给我妈再去上学。那时我两天买一次菜，我总是特别早去菜市场，然后把菜拎到我们学校门口，放在跟我妈关系挺好的阿姨那。放学了再带回去。我当时却没空想这些。我就想着赶紧能过一天是一天，我每天都是在想，熬点什么汤给我妈喝？我妈的药快没了，去哪家药店买比较便宜？

我妈我俩有点像姐妹一样，互相扶持，互相依靠，她没有完全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很多事情都会跟我商量，讲家里的事情、她的感情。我妈年轻的时候去广州那边打工，她很勤快，也有上进心，眼见着要被提拔成车间主任时怀上了我。那时我妈已经30岁，她想了想还是舍弃了工作留下了我。她和我爸爸是相亲认识的，我爸花钱又大方，我妈看中了很贵的东西他也不犹豫地去买。从他后面有那么多小三，就知道他很会说话哄人了。

离婚之后，即使到现在我妈还是很难从这段感情中走出来。她的快乐和痛苦全建立在我爸状况好坏之上。我爸过得好，她就会特别不高兴。如果过的不好，她就会很开心。其实也不是，她开心完之后，她又会坐那不说话，好半天不说话。

她总是在我面前骂我爸，那时我每天要做的事情是只要她聊起来我爸，我就得在后面紧接一句“希望他快点***”，只有这样我妈才觉得心里的气能稍微顺一些。如果我沉默或者没有顺着她的话说，她就会觉得，你爸对你都这样了，你还向着他。我妈的情绪很脆弱，我一不小心就能点燃她，所以什么事情我都会在心里回味好多遍，才敢跟她说。

我不怕我妈，我只是害怕她难过。我希望她能过得开心一点、轻松一点。她反而很怕我，她特别害怕我一生气我就走了。一旦她发现我脸色不太好，她就会赶紧说，“我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妈妈就说一下。 ”然而，她又老控制不住跟我说我爸，很多时候我们两个就出于一个很奇怪的循环中。我害怕她难过，她又非要去刺激我，她一刺激我，我就怕自己说出什么话让她不高兴。最后，我会选择自己憋着，这导致我现在做事、说话都会去考虑一下别人的脸色，想得很多，没有那么的果断。特别是说话这方面，我总是害怕是不是一句话说出去，别人就会不高兴，或者说是怎么样？

我从来没有在心里抱怨过我妈，说什么我这种情况都是你们造成的，为什么要我承受这些？我理解不了这样的想法。父母离婚，我知道我妈肯定比我更难过，那是她打算过一辈子的人，却突然背叛了她。她还拖了个小孩，她能在离婚后带着我，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很感谢她，从没有想过要去跟她吵架、针锋相对，从来没有。我那时操心的事情很多，想着上高中学费变多了怎么办，想着能不能找到什么好的兼职把我妈的生活水平给拉高一下。我也去做过一些兼职，超市里的促销工、在街上发传单，我都是带着馒头和水去，水是装在瓶子里的白开水。

离婚之后，我妈也交过几个男朋友，不过她觉得两个人之间谈感情会容易受伤，她不愿意在关系中倾注太多情感。她最多付出个一两分的真感情，剩下则是看上别人条件好。她会将这些好变成砝码，去争取让别人回报她更多的，更现实的东西。比如说她给别人买了一件衣服，或者说给别人织了一个围巾之类的，可能过几天她就会从别人那里索要回来一件空调或者冰箱或者电动车。她跟我灌输的观点永远都是钱比感情更重要。我总是跟她说，人家也不是傻子，你如果不对人家付出真心，人家也不会跟你过长久的，你不要老盯着别人的钱。

我对感情看得很重的，我身边的朋友总说我跟人认识之后就掏心掏肺的，可能因为我害怕失去吧。我害怕会重蹈我妈妈的经历，所以我自己很不喜欢小孩。我特别知道一个妈妈带着一个孩子，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子，这种体验就是一种痛苦的体验，一个非常没必要的体验。每当我看到孩子，不管这些小孩多听话，多可爱多漂亮，我都会觉得他们的妈妈真不容易，我总觉得小孩是一个拖累父母一样的存在，你生了他的话，他就像是一个枷锁，哪怕你死了，他都像一个绳子一样捆着你。

今年五一我回家，我妈又跟我说：“你知道吗？你爸买了一辆车。”

我很受不了，“你们俩都分开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要提他。除了这件事情你是没话跟我聊了吗？你关心我一下最近生活得怎么样？工作顺不顺利，你关心一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