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家理律师事务所创始人易轶（宝丁 摄）
厌恶。婚姻走到最后，可怕的不是愤怒、伤心、失望，而是你在自己或是对方眼里看到厌恶，就像看到一只蟑螂飞落在肩上，深深的厌恶。你并不想杀死它，觉得不应该这样做，因为你甚至不想碰它，不想它的尸体黏在你的鞋底，你想要的只是摆脱它，尽快、尽可能干净地摆脱。
站在法庭上的张木，眼里就充满了这样的厌恶，他的妻子赵梦不肯离婚，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对她提起诉讼了。并不是所有最终靠法庭调解的婚姻中都存在重大的过错，分配不均的财产或者争执不休的抚养权，给我讲述这个离婚故事的律师、北京家理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易轶告诉我，这些在法律当中明确规定的现实问题往往不是真正的难题，在一场离婚中，最难的是解除婚姻关系。法庭对离婚的认定标准，要达到双方感情彻底破裂，但什么才算彻底破裂呢？这是一种非常主观的感受，模糊不定。
赵梦找到易轶代理自己的离婚案时就是这样告诉她的：“我们的感情没有破裂。我对我的丈夫还有感情，很深的感情，我不能没有他。”所以，虽然张木已经是第二次起诉离婚，她依然不能接受，也不同意。赵梦说，她不是只在嘴上说说，在第一次被起诉离婚之后，她给张木发了无数的短信，也打了很多电话，都是为了要拯救他们的婚姻，只不过，张木没有给出任何的回应。易轶当时想，也许这段婚姻并不是无法挽回的。
到了法庭之后，易轶才知道，赵梦和张木的感情已经没有弥合的可能了。赵梦确实给张木发了很多的短信、微信，她所有的陈述也都是真实的，只不过都很片面。一天24小时，她的信息几乎在毫无间断地发送。在张木提供的一份通话记录中，曾经有一次，微信语音通话的时长是33小时12分钟。张木说，通话中间我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她还在说，她总是这样，喋喋不休，不达目的是不会挂电话的。易轶问他：“那你为什么不挂呢？”张木有点儿无奈，“我挂了，她还会继续打，与其这样，不如就让她一直说吧，我放在一边就是了。”
提出离婚时，是张木和赵梦结婚的第五年。在他们的婚姻中，赵梦对张木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而张木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生活受到无孔不入的控制和“监视”——他的钥匙、身份证，所有大大小小的证件都由赵梦保管，家里的全部财产也都登记在赵梦名下。只要张木下班没能按时回家，赵梦都会刨根问底：去了哪儿？都有谁？但凡是她也认识的朋友，就会去打电话核实：你们今天去喝酒了吗？去了哪儿？还有谁？但如果张木说出的朋友赵梦并不认识，她就会怀疑张木是不是做了什么越轨的事。两个人吵架，不管因为什么，吵到最后，赵梦都坚持要张木道歉，不管多小的事儿，她都有可能到张木的单位去撒泼打滚。张木形容，赵梦就是那种每次买菜的时候不顺上几根儿香菜，都觉得自己吃了亏的人——爱占小便宜，同时不达目的不罢休。同事和她相处不易，单位甚至就为她开辟了一个边缘的科室，让她独占一间办公室——宁可如此，也不要和她产生什么冲突或是纠缠才好。
最初，张木并没有觉得赵梦有太大的问题，控制欲或许也是出于爱？可是时间久了，张木的忍耐到了极限，想法也就变了。站在法官面前，张木说：“我没有别的要求，就是想离婚，只要能离，怎么都行。”法官的调解是从下午2点开始的，直到晚上10点，双方才达成一致拿到调解书。原本，在1000万元左右的夫妻共同财产中，张木应该可以拿到800万元。赵梦不同意。张木就把家里的两套房子都留给了赵梦，自己只要较小一套的折价补偿款。赵梦还是不同意。她一面说着张木在婚姻中的各种各样的错误——当然，那些实际都算不上错，一面向法官哭诉自己没钱继续往后的生活，又一面说对张木仍有感情。
结果，张木答应只拿走100万元。除此之外，他想要回自己的证件和一块儿卡地亚男表。赵梦说：“什么时候你把户口迁走，什么时候我就会把这些东西还给你。”最后，张木拍着桌子说：“房子全都给了你，户口我哪还有地方落？证件和东西你爱给不给，只要这个婚能离，什么都给你，你就抱着那些东西过吧！”
很多时候，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人对物的计较：离婚可以，钻戒还我。好，还给你。那还有一卷手纸，要分吗？要，一人一半！寄托在财产、物品之上的，有怨怼、不甘，有恐惧、不安，有时候可能也有留恋，物被作为一种牵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学会放手。
易轶告诉我，很多被起诉离婚的当事人，始终坚持不同意离婚的理由最后可能只是：“他（她）不想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她）好过的。”“反正我不想再结婚了，干吗要让他（她）如愿呢？”执拗在这种理由上的人，自然是不会再去想办法补救或是挽回婚姻的，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拖延和消耗。因此，有的人，结婚不过3个月，离婚却要花上3年。
易轶遇到过的一场最长的离婚撕扯，到现在已经5年了，依然没能结束。女方是现役军人，也是离婚诉讼中的被告，男方过去也是军人，如今转业到地方当了医生。他想要离婚，虽然他们的婚姻中没有发生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但像太多人一样，他就是觉得过不下去了。感情破裂，这是他提出离婚的理由。在一段军婚当中，除非军人有重大过错，比如家庭暴力、遗弃、虐待之类，否则，离婚必须具备的条件除了夫妻感情破裂，还必须军人同意。
感情破裂？和赵梦最初的反应如出一辙，这对儿夫妻中的女方说：“不是这样，我们虽然争吵不和，但还没到感情彻底破裂的地步。我不同意离婚，为了孩子我也不会同意的。”于是，没有任何悬念，法院给出的第一次判决是不予离婚。在这之后，他们夫妻二人就不再在一起生活了。大约一年后，男方第二次起诉离婚，女方告诉易轶，她还是不离。易轶问她：“你对他还有感情吗？”她很坦白地说：“没有，但我不离，我不想让他好过。”因为军婚受到额外的保护，所以法官仍然不能判离。易轶是在2016年接手这个案子的，5年过去了，现在，她正准备为当事人迎接第四次离婚诉讼。她告诉我，如果女方不同意，如果她依然保有军人身份，那么，就算10年，这个婚也未必能离。
在任何一段恋爱中，在一起都需要两厢情愿，可是分开，却只需要一个人扭头走掉，这个简单的道理谁都懂。在任何一段即将离散的婚姻中呢？一个人认为两个人的感情破裂了，算不算数？究竟什么是感情彻底破裂？怎么证明？谁来认定？如果你不是当事人，你怎么能知道他/她的婚姻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是不是真的无法继续了呢？就像爱一个人一样，关于不爱，关于破裂，每一个人在心底也都有自己的标准。
就像也许没有人会认为王婕的婚姻还应该继续下去，她的丈夫李平在很多城市都有长期稳定的情人，可她依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下决心离婚。找到易轶时，王婕说自己特别痛苦，她的丈夫对她特别好，只是，他特别忙。王婕所说的好，比日常生活中的悉心照顾还多上一点儿——她得了乳腺癌，生病期间，李平陪着她去国外手术、治疗，整整9个月的时间，放下了国内的一切。李平每个月给王婕10万块的生活费，出去应酬、吃饭几乎都带着她，对孩子也称得上尽心。可是王婕说的忙，也比我们可以理解的忙要复杂一点儿——李平的手机有一个小号，微信里加了不同的女人，几乎每去到一个城市，他都有可以约会的对象。最初，这些约会对象是不定的，后来，约会的对象渐渐成了固定的情人。王婕发现了，受不了。李平说，我对她们没有感情，只为了寻求刺激。王婕问他，以后可以不再这样了吗？李平说，对不起，我改不了。王婕提出过离婚，可是李平不肯。王婕痛苦，她弄不清，他们的感情算是破裂了吗？
如果情人众多都不足以证明感情彻底破裂，那什么可以成为证据？所谓证据，难道就是你无法忍受他又把饭做咸了，还是她没办法接受你再一次没关电视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上床不洗脚，睡觉打呼噜，袜子又扔进洗衣机了，马桶圈总是不掀起来，你需要关上所有的灯才能睡着，而他就是喜欢床头有亮光……在一段夫妻关系中，除了感情上的忠诚，其他的全部不过是琐事。爱情总是轰轰烈烈的，但是婚姻中的分手，却往往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刺激和狗血。那些飘浮在生活中的碎屑，才最能压垮婚姻。在过往的岁月中，它们甚至不值一提，可走到最后，却被拿到法庭上进行陈述：“法官，我申请离婚，是因为我下班回到家，她从没有一次能走上前，接过我手里的书包，帮我倒上一杯水。”“法官，我提出离婚，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不能在起床后把被子叠起来。”听起来很可笑吗？
所以，第一次的诉讼请求，法官通常是不会判决离婚的。让我们来计算一下时间：从第一次立案到审判结束，需要6个月，当申请人拿到不准予离婚的判决后，依照程序规定，6个月后才能再一次起诉离婚，这样一来，一年的时间就过去了。第二次审判，就算判决离婚，同样还是需要经历6个月。也就是说，这种情况下，大概1年半后你可以解除夫妻关系。但是，如果一方非常坚持感情没有破裂的说法，那么法官往往会在收到第三次诉讼请求时才判决离婚。另外，如果有一方故意拖延呢？立案的时候不接法官的电话之类，程序是会被延长的，直到法院穷尽所有的送达程序之后，才会进行公告送达，公告期60天，开庭，还要再公告送达判决书，判决书的上诉时间是15天，那么，第一次起诉离婚就会被耗到八九个月。
拖延，都是单纯的感情报复吗？有没有人希求时间的治愈力，想以此求得些复合的可能性呢？易轶也见过很多竭力修复关系的当事人。她看到太多这样的例子——对于爱人的一方来说，付出其实是最简单也是最容易做到的事情，可是在不爱了的那个人眼里，一切都会变成无事献殷勤的多余，是一种无谓的努力。努力原本听起来很积极，但用作谈论感情时，它永远不会好过自然而然。到目前为止，在她经手的400多件离婚案件中，没有一例能在启动了诉讼程序后重归于好。也有些夫妻，在调解中看似和好了，可是过了一年两年三年后，依然回过头对她说：“易律师，我还是要离婚。”
我很想知道在经手那么多离婚案之后，易轶对婚姻的看法会有什么改变。她告诉我，以前，她觉得婚姻是爱情走到某一步时就会有的东西，但是现在，她会感觉爱情和婚姻其实就是两码事儿，婚姻并不是爱情的必经之路。爱情是一个很纯粹的名词，但婚姻是一个制度，制度的制定是为了维持一种秩序。它像是一个游戏规则，进入游戏就要遵守规则。每个国家的婚姻制度都不一样，但爱情终究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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