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人，在一段关系里，是真正、完全、24小时都开心的。

记者/ 张月寒

独立和疏离

李峰和沫梵从初中时就认识，高中也在一个学校。李峰是那种容易在女生堆中被谈论的男孩子，校草队伍里能排得上号。但中学时，沫梵对李峰始终没有太多关注。她那时苦恋一个更出挑、更优秀的男生陈明。陈明个子很高，又非常善于穿衣，体育也好，学习更优秀。陈明对于沫梵，是一个太过耀眼的所在。那种耀眼遮盖了周围其他所有男生的光芒，让沫梵看不到任何别的人。

大三时，她终于鼓起勇气向陈明告白。他没有接受。她向他表白前就知道他肯定不会接受的。他实在太过优秀。表白时他有女友，他一直没有断过女朋友。

这段长达数年的单恋的结束，也让沫梵跌入前所未有的低谷，她对自我价值产生极大的怀疑，情绪低落、郁郁不振，那是她一段极其难熬的日子。

有一次，她在校外偶遇李峰。她之前也知道这个高中同学和她同在一所大学，但直到大三偶遇以前，他们一直没有单独说过话。大三到大四那段时间，校园里开始出现劳燕分飞的气氛。各种毕业后的结局、前程、各奔东西，开始暗暗涌动。沫梵告白受挫，又觉得一切都在流失、改变、不确定，她似乎迫切想抓住些什么。潜意识里，她把李峰当成一个可以让她走出恋情受挫的人。接受李峰的表白时她想：我跟这个人，顶多只会谈半年恋爱吧。

7年后，两人结了婚。

沫梵承认，选择李峰也有虚荣心的成分。虽没有陈明那么耀眼，但李峰也是优秀的，且公认长相出众。他们刚在一起之际，周围的一些人甚至认为，李峰可以找到更好的。很多人问他这个问题，但李峰对于此类问话，一向不作任何解释。在他看来，只要他觉得“合适”就行，他不是一个对女人外表特别有执念的人。

沫梵也没想到李峰这样一个优秀的人，会在那样一个年轻的年纪就选择“定下来”。28岁的某个时刻，她不记得是谁先提出的，或许是共同觉得，好像可以结婚了。他们去把证领了，没有举行婚礼。沫梵从小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和父母感情较淡。所以父母尽管不是特别赞成不举行婚礼，但对沫梵没产生较大影响。就这样，她从未婚到已婚，跨出的是非常轻易的一步。

婚前，她也曾有一丝犹豫，觉得自己似乎没有那么那么地爱李峰。但是，她反问自己：爱，究竟是什么呢？她也不是很清楚。28岁，所有人都说“该结婚了”，于是，她结了。

他们谈恋爱时异地居多，结婚以后，异地的状态又持续了三年。他在南方一个大城市有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收入高、前途远大。她惦念爷爷奶奶的身体，选择回家乡所在的省会城市，承欢膝下、不离左右。她住在李峰婚前全款买的房子里。

在这段关系中，双方独立得惊人，无论是情感上，还是经济上。他们不是很腻的那种伴侣。婚后异地也没有说每天都要联系，每次联系都要说很肉麻的话，而且双方对彼此绝对信任。生活中遇到的异性，他们都会跟对方分享。李峰会说今天客户里有一个女性，对他很有好感，一直想要约他；她也会说今天跟谁出去喝咖啡了，那个人是男性。一起出国旅行时，李峰如果看路边的美女、称赞她们漂亮，沫梵心中甚至一点波澜都没有。

“要说爱他，也没有多爱他，一直以来好像似乎就是觉得彼此合适。走了这么多年，他是我当下所有的备选中，最好的一个选择。”

经济上他们从谈恋爱开始就AA制，结婚后依旧保持。两人的婚房是李峰婚前买的，沫梵也没有让他在房产证上加自己的名字。她婚后有了一定积蓄后，自己又投资买了一套房。从谈恋爱开始，到婚后的旅游、日常开支，基本是今天你请这顿，明天我请下顿。结婚以后，由于房子是李峰买的，所以日常开支什么的，由沫梵这边来负责。出国旅游，酒店如果是李峰订的，沫梵就会订机票。他们都觉得“经济上没有太多的瓜葛”，这样没什么不好。她也从没想过要依赖这个人。

她是从生完孩子以后，开始觉得爱情消失的。之前，无论是谈恋爱的异地，还是结婚后的异地，都没有使李峰下定决心离开大城市。儿子出生以后，李峰终于下决心回来了。但或许，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职业选择。36岁了，抛下自己这些年苦心经营的职业发展路线，从大城市回到一个二线城市，重新开始。回来以后，李峰的工作大不如前，曾经那种因工作上的得心应手而焕发出的自信、力量，在他身上消失了。他像被剪掉羽毛的鸟，开始变得“颓”，低落、郁郁寡欢，曾经让沫梵最欣赏的拼、上进，从李峰身上消失了。

生完孩子后，沫梵也感到自己女性那一面的消亡。她觉得“林沫梵死了，剩下的只是李宝宝的妈妈”。夫妻俩所有的重心、注意点，都放在了孩子身上，两人之间的互相关照，本就寡淡，现在更少。沫梵觉得作为一个女人，她好像不再被“爱”了，再也不觉得自己是美的、被需索的。她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了一个叫刘伟的人。

刘伟比她小7岁，在聚会上是众人焦点。他的外表其貌不扬，但是他的能力、谈吐、见识，以及赚很多钱，使众人不自觉地聚拢在他旁边，听他说话，捧着他。

刘伟找到共同的朋友要到了她的微信，穷追猛打。他说要见面，她一直拒绝。直到有一天，他开车在她公司楼下等她。那一刻，她想，好像真的很久没有这种被追求、被需索、被爱的感觉了。她身边有好几个女性都暗恋刘伟，这样一个人，却如此喜欢自己，不由得让她觉得有一丝受宠若惊。

她一直坚持着底线，但最终，底线还是被突破了。而且一旦被突破，她形容自己就像着了魔一样，奔涌而出的情感收不住了。和刘伟在一起，最初是由于她对性的好奇。她人生中除了丈夫，没有和别的人发生过关系。男女之间，从陌生到熟悉，其实只有一步的距离。她就这样沦陷了，很有负罪感、很歉疚。但刘伟却颇为自得，经常问她，李峰是个什么样的人。追求她时，刘伟和相恋多年的女友即将结婚。结婚以后，他和沫梵的关系依旧继续。

渐渐地，这段关系变成以刘伟为主导，沫梵“情感上开始依赖这个人”。时间久了，她觉得现在和刘伟的关系，和自己的婚姻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共生感。她需要婚姻，也需要出轨。因为刘伟，让她重新感受到被爱的感觉。所以，现在当她觉得刘伟不那么“爱”她的时候，她甚至会向他需索更多的爱。

如今，回想自己的人生，沫梵觉得她是在一个所有人都觉得应该结婚的年龄，结了婚；在一个“所有人都觉得应该要孩子的年龄”，生了一个孩子。但这样的人生究竟是她想要的吗？她的出轨或许是一个信号，标示了她深层次的心理需求没有被满足。

“出轨就像怀揣一颗炸弹，它随时会爆掉。”沫梵说。在这种不断会爆炸的紧张中，沫梵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审视家庭关系。她发现在自己的家庭生活中，早已有了裂缝，这些裂缝曾经被她和丈夫的大度和理智淹没。他们一致的目标是维持家庭，陪伴小朋友。她发现原以为熟悉的自己，其实自己并不了解。她曾以为那么坚定理智的自己，不可能出轨，但是当感情袭来泛滥时，她完全失去了控制。现在，她对自己深深地自责，对家庭充满愧疚，觉得自己越过了道德的底线，甚至痛恨自己。走到现在，她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

韩剧《虽然是精神病但没关系》剧照

 

“韩剧”里的爱情

两个博士，经历了一场旷野里燃烧的花火般爱恋，婚后，却发现爱情的面孔一点点剥落。最终暴露本质的时候，双方都有种面目全非的感觉。

恩贞和俊熙的恋爱，最初像是一场韩剧里的恋爱。那时恩贞刚读博一，把所有的钱都用于吃喝玩乐，正度过自己非常闲散惬意的一段时光。有一日，一个朋友联系她，说有熟人来韩国几日，让她帮忙招待。

他们在明洞一个标志性的商场前见面。那天天气很好，阳光下，恩贞看见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孩子，朝她憨厚地一笑。就是这个，就是这个笑容了。在今后他带来的所有不堪、磨折、痛苦中，她只要回想起这个笑容，就还是硬不下心来。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度过了一段非常难忘的时光，逛街、吃火锅、游玩，她带他体会异国的一切新奇和美好，两颗心的距离迅速拉近。有一晚，他们坐缆车去南山塔看夜景。当时他还带了另一个同事，但是他们已全然忘了身边还有别人的存在。6月，草长莺飞，是一个特别想让人谈恋爱、空气中都冒着粉红色泡泡的季节。在缆车的密闭空间内，暧昧滋生了。从南山塔俯瞰首尔夜景的那一刻，他们觉得自己坠入了爱河。

分别的那晚，两人都很难过。他说：“长这么大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却还在异地异国，这段感情注定不是良缘。”她哭，哭得眼睛都肿了。他明明住在远离市区一个偏远的地方，且又不懂韩语，但他还是没忍住，搭公交转地铁，千山万水来到她的学校，只为回国前见她最后一面。真正见面了，却又无话可说，两人相对无言，泪水冲刷着恩贞的面孔。她问：“你那么远地赶来，只能见我几分钟，值得吗？”他的回答是肯定的。

回去以后，两人在电话里确定了恋爱关系。

他们之前都未谈过恋爱，这场爱情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一场积攒了20多年的延迟满足，双方都迫不及待地纵身投入。爱情的最初，一切都是美好的。双休日、公共假期，他们的时间和金钱都贡献给了航空事业。他从国内来看她，小小的一个行李箱内，装的却大都是她要求捎的东西。不见面的日子，他们长久地聊天，聊到嗓子都哑了，但还含着薄荷糖继续聊，不舍得挂断。他们拼命地从微信语音里了解对方的一切，说着自己的童年，那些无疾而终的单相思，对世界的看法，梦想和执念，当初就是这样连心肝都可以给对方的。

恩贞没有想到，这样一种完美、炙热的倾慕，都会随着一纸婚约的产生而消失殆尽。“他是一个人品很好的人，只不过，他有莫大的瑕疵。”

一切恋爱时只瞥到端倪的东西，开始暴露它的全貌。他的洁癖在同居后的日子里暴露无遗。她惊讶地发现，每一次洗手洗澡他都会用两小时以上。浴室使用过后，他会仔细地把浴室打扫干净，将每一根头发丝捡起来，打扫干净后就再也不许恩贞进入浴室。

强迫症带给俊熙的失控感不仅影响到了他自己，也无时无刻不让妻子崩溃。看到他每天回家嘟囔着外界的细菌病毒，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换下的外衣，不敢让脏衣服碰到任何家具，恩贞由恐惧变为无奈，到最后只好任由其发展。

他会突然间不高兴，不高兴以后她就要去哄他。他还一遍遍地追问，她之前到底有没有交往过别的男友。有时她说了一个笑话，明明没有别的意思，他却觉得是在影射他，于是又追问。而且他对她种种怀疑的追问，自有一套公式，一个问题嵌另一个问题，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闭环，确保套出她口中最接近真实的答案。无比地不确定，无比执拗地追问，最终，换来一个被问得千疮百孔的妻子。

他的家庭也成为问题的一部分。他是一个从小被父母娇惯着长大的人，因为一路学习好，一直是全家的希望之光、天之骄子，所以他的强迫症、焦虑症，就算青少年时只是小小的萌芽，他的家庭自然也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品学兼优的儿子“有问题”，或许需要专业的帮助和心理干预。只有到了大学，他在和非亲非故的他人的接触中，才遭遇了人际关系方面的受挫，这自然会导致症状越来越强烈。但他的家人还是一直不愿承认、不想面对这一点。婚后，当她发现他的这些问题，让她感觉更加委屈和无力的是，他的父母始终偏袒他。

韩剧《出轨的话就死定了》剧照

 

他们整天吵架。住在一起时当面吵，因为学业两人分隔异地时，就举着电话歇斯底里地吵。他们在微信里说最伤人的话，用最恶毒的方式对待对方。曾经异地的“距离产生美”，婚后变成了因距离而造成的沟通不畅。为什么翻过爱情，到达婚姻，甜美会这么迅速地消失？她以为都受过良好教育的两人，只要努力就能用做研究的韧劲来修复自己的亲密关系，但是，恩贞悲哀地发现，亲密关系里的变量实在太多了。

“没有什么男人是真正适合结婚的。”经历了这一段感情，恩贞得出这样一个观点，“但是，玻璃碴子里总还是有糖吃。”他还是有很多关心她的举动、充满爱意的行为，在这满脚鲜血的跌跌撞撞中，还是有让她感到甜蜜的瞬间。这或许就是婚姻的本质？没有一个人，在一段关系里，是真正、完全、24小时都开心的。

在日复一日的争吵和煎熬中，恩贞的抑郁症复发了。这次的抑郁不同于四五年前她那些自我压迫下的抑郁，她现在的抑郁是反观自身，一切都不尽如人意。年近三十，事业为零，学业因之前狂热地投入恋爱而耽误，至今没有毕业。曾经年轻有活力的身体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变得不那么令人愉悦。她整晚整晚地失眠，心想难道每段婚姻都是这样令人窒息？她也痛恨自己草率结婚。

但是，恩贞也承认，感情的恶化不是一个人的错。如果换俊熙来讲这个故事，他肯定会讲出另一个不同的版本：太太情绪不受控制，爱看侦探小说，对父母不敬，说话做事欠妥，懒散不爱整洁，用自残威胁对方离婚。“他期待一个情绪稳定、贤妻良母式的妻子，我没有做到；我期待一个阳光乐观、健康快乐的先生，俊熙也没能做到。”也许就像户外运动爱好者常讲的一句话，“近处无风景”。恩贞觉得她和俊熙的婚姻乃至人生，双方都只看到了脚下一片泥泞，而无法珍惜眼前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