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苗炜）

顶尖选手跑完100米一般要用45步，博尔特用40步，他的步幅大，后60米是他的优势，但在前40米，他占不到便宜。他的个子太高了，发令枪响，他蹿出去那几步有点儿蹒跚。2008年5月，他跑出了9秒72，北京奥运会上他跑出了9秒69，一年之后，他把世界纪录提高到了9秒58。英国剑桥大学一位运动科学专家说，如果博尔特能改善自己的起跑，百米纪录有可能达到9秒45。博尔特想搞音乐，还想踢足球，他希望跑步事业停滞后，能去曼联效力，当一个职业足球运动员。他说：“我还没跟弗格森先生谈过，我肯定，曼联没有人比我跑得快。”不要以为博尔特是在开玩笑，他这个想法很认真。“踢球比搞音乐，更有可能。”他说。

人们的身体千姿百态，或者说是千奇百怪，所以，各有各自适合的项目。某种程度上说，什么样的身材都能踢足球，阿根廷队的七个小矮人可以，身高1.9米以上的高大球员也很常见，现在世界上最好的足球选手梅西个子不高，史上最好的足球选手马拉多纳个子也不高，巴西的贝贝托瘦，罗纳尔多胖。以运动的宽容度而言，棒球比足球可能还要好一点儿，高矮胖瘦的棒球选手都有。

1978年，年轻的体育记者马休·伊格尔去加拿大报道一次英联邦运动会，他负责的项目是摔跤，记忆中是古典式摔跤，但资料显示是自由式摔跤。反正是摔跤，伊格尔也不清楚比赛规则有什么区别，只见两个选手纠缠在一起，他问一位专家谁能获胜，专家说，印度选手肯定赢了，比赛结束铃声响起，澳大利亚选手获得了胜利。伊格尔留下了很糟糕的记忆，他认为摔跤是最无聊的运动。每个人的趣味不同，每个人恐怕都有一两个自己认为“最糟糕的运动项目”，也会有自以为“最棒的项目”。在伦敦奥运会开幕前，伊格尔请五位作家谈论他们心中最好的体育项目是什么。

有人回答是足球，它传播的范围最广，即便是非洲的一个小村里，也能看见一个孩子穿着巴萨的球衣。它不像拳击那么暴力，不像篮球那样要求你的身材。足球充满了戏剧性，它同时是最公平和最不公平的比赛。另有一位回答是棒球，这是一项快速灵敏的运动，不管你的体态如何，总有一位棒球明星和你长得差不多。其他的职业赛事都不如棒球频繁，美国棒球大联盟，一个俱乐部的常规赛要打162场，这是个每天都在进行的比赛。有人说是板球，还有人说是马术，这个项目比的是经验，50岁左右拿冠军的人不在少数，它要求人马合一，在为期三天的比赛中始终保持状态良好，它彰显了马匹在人类生活中的重要性。请注意，这四个项目中，只有马术，在奥运会中算得上是顶级赛事，如果奥运会取消马术，这个项目在德国、英国还是能继续下去。

第五位作家的意见是田径，这是最本能的项目，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会从房间的一头爬到另一头，要更快、更高、更强。田径充满了美丽的身体，万米运动员的低体脂，女子跳高运动员的长腿，标枪选手的宽肩膀。田径是最美的。奥运会上的田径比赛无疑是好看的。可惜，奥运会上项目的增减并不是以哪项运动更美为讨论标准的。2012年伦敦奥运会，新增加的一个比赛项目是女子拳击，这是一种“政治正确”的选择——既然有男子拳击，那就要有女子拳击。男子拳击的级别多，那女子拳击可以少一些。奥运会有它的意识形态——不能是西方主宰，所以乒乓球、羽毛球这样亚洲占优势的项目要进入奥运会，蹦床这样的项目也留在奥运会中；不能由男性主宰，所以女子举重、女子拳击、女子摔跤也得有。

伦敦奥运会开幕之后，不断有人“吐槽”奥运会。《每日野兽》（Daily Beast）上有一位作者说，沙滩排球根本就不是体育项目，就因为NBC的观众爱看姑娘露胸露大腿，沙滩排球才混迹于奥运会。这位作者说他怀念上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的奥运会，那时候美苏两大强国竞争，一旦交手，恨不得都要杀死对方。普莱西德湖的冬季奥运会，美国冰球队战胜苏联冰球队是最伟大的比赛。这位老兄脑筋有点儿老，不过他说得对，起源于美国加州海岸的沙滩排球之所以能进入奥运会，就是NBC的收视率决定的。我在伦敦看到的第一场奥运会比赛就是沙滩排球，巴西姑娘黑，翘臀；荷兰姑娘高，腿长；特拉法加广场边上铺上沙子就变成了沙滩，比基尼拉拉队表演着热舞，这是我们喜闻乐见的场景。来伦敦前，我在电视转播里看到某个女子举重选手，拉起裤子，展示腿上的伤痕，那镜头一闪而过，我不知道那伤痕从何而来，却分明意识到，奥运会上至少有两种身体，一种光鲜亮丽，人人羡慕，一种伤痕累累，不为人所知。我将之区分为“天才身体”和“失败者身体”。

两个月前，我买了两本杂志。一本是《智识生活》，封面介绍印度女子拳击选手。另一本是美国版的《时尚》，封面是三位即将参加伦敦奥运会的明星。2012年，女子拳击第一次列入奥运会，玛丽·科姆（Mary Kom）希望拿到一枚奥运会金牌。以往她参加46公斤级别的比赛，拿过5次世界冠军，但奥运会最低级别是51公斤，这样她必须和比她高大的选手作战。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29岁，下一次巴西奥运会，她将33岁，很难保持好的状态。所以，伦敦是她唯一的机会。在北京奥运会上，射击选手阿比尼夫·宾德拉为印度拿到了历史上第一块金牌，他收到了38万封祝贺电报，此前，根本没人认识他。宾德拉后来写了本自传，其中有一章节叫“印度官员：我没什么要感谢的”。据说美国射击队有专业催眠师、脑电波监控仪，每年有数百万美元的经费，可印度射击队，子弹都紧张。2007年，印度私人企业联合成立了一个名叫“印度金牌梦”的组织，对运动员提供有限的训练资助。玛丽·科姆的训练就在该组织的资助下进行，不过，她住的是便宜旅社，旅社中另两位拳击女选手要担当服务员。玛丽·科姆十几岁的时候，家乡出了一位亚运会拳击冠军，这位选手荣归故里，政府没钱奖励他，周围的邻居们就凑钱奖励他。小玛丽找上门，要和那位亚运会冠军学拳。她打拳之初，没有专业装备，没有营养品，没有早餐，一天只吃午餐和晚餐两顿饭，亲戚们每月发工资那天，她能吃上一顿肉。谈起这些过往经历，她笑哈哈的。

2010年广州亚运会的时候，她来过中国，半决赛中输给了中国选手任灿灿。2012年在乌兰巴托，她击败了任灿灿获得亚洲冠军。她多次出国比赛，哈萨克斯坦、挪威、匈牙利、越南、土耳其，她在大酒店里终于能享受到早餐，吃到很多种水果。总之，她来自底层，生活艰辛，如果她拿到奥运会金牌，她将生活得好一些。对这样的故事，我们一点儿也不陌生。玛丽·科姆身高不到1.6米，瘦小，皮肤不像印度人那么黑或褐，倒像中国人那样黄，她的神态、坚强的意志力，都很像中国选手。

玛丽·科姆的故事让我想到了杰克·伦敦的小说《一块牛排》，小说中，老拳击手想吃一块牛排，有一块肉垫底，他就有希望获得比赛的胜利。他在拳击台上被对手暴打时，还念叨着那块牛排。电影《洛奇》中的拳击手，也是生活中的失败者，想着打一场拳来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我知道，有一位奥运会举重冠军，一度状态下滑，在队里地位也下降，他曾抱怨自己的伙食标准不够好，吃不到足够的牛肉。当然，我们也听过许多类似的故事，某个柔道选手或某个赛艇选手，出身贫寒，刻苦训练，终于拿到了奥运会金牌。一个处于困境中的人，怎样摆脱自己命运的绝望，这都是一种“失败者叙述”。

与之相反的，是一种“天才叙述”。那本美国版《时尚》杂志，里面有两页介绍的是游泳选手罗切特，他在伦敦的梦想是5块金牌，罗切特与菲尔普斯的竞争是美国媒体热衷的题目。罗切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到了巴塞罗那奥运会的转播，看到美国选手获得一枚游泳金牌的时候，他对父亲说，有朝一日，他也要这样。他的父母都是大学里的游泳教练，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教他游泳，他也很快就展现出了游泳天赋，上了佛罗里达大学，有了好几个赞助商——吉列、佳得乐、SPEEDO和拉尔夫·劳伦。在杂志内页中，罗切特展示水中英姿，他身边的模特儿，穿着一件金色晚礼服，价格是3345美元，斯黛拉·麦卡特尼设计，就是奥运会开幕式上高唱《嘿裘德》的麦卡特尼的女儿。罗切特在伦敦果然大放异彩，他的母亲说，儿子现在太忙，没时间谈恋爱，他忙着搞“一夜情”，与奥运村里找上门的姑娘享受鱼水之欢呢。这位母亲说话直白，带点儿炫耀口吻，和《时尚》杂志一样浮浅。

《时尚》杂志介绍了好几位美国运动员，都是“天才叙述”，体操选手霍顿，个子小小的，号称是为体操而生的。据说他4岁时，跟母亲去逛超市，转眼间母亲就找不到他了，售货员也找不到，大家抬头一看，小霍顿爬到天花板支架上，他表现出了灵活的身体，第二天，父母就给他送到体操班上去了。田径选手吉特，也是从小就有运动天赋，她原来是练篮球的，忽然有一天，教练说，“你去练田径吧”。她很快就练出来了。游泳选手富兰克林，从小就表现出了不起的运动天赋。“天才叙述”和“失败者叙述”都有其偏颇的地方，但把他们的身体展现出来，人们就不再关心他们的成长故事、训练和艰辛，我们在消费体育，我们也在消费那些好看的身体，“天才身体”涂抹着油彩，边上搭配着模特儿，没有瑕疵，用光考究，今年的奥运会，是运动员裸露照片出现最多的一届，法国游泳队、击剑队，美国众多明星，英国自行车队等近百位运动员，在各种杂志上拍摄过裸体或裸露照片，形成了一种“景观”。我们处于一个以炫耀为目的的“景观社会”中，运动会就是一个“大型景观”，专业运动员的制服和赛车一样带着广告到处流传。超级明星已经从头到脚商品化了，他们出卖身体的不同部位和肖像给出价最高的公司，将他们的运动图像融入广告景观。通过这种手段，顶尖的运动员不仅可以增加收入，还可以通过喜欢的产品时不时地出镜，在运动、商业和广告融会而成的炫目景观中，汇集了产品利益。在这样的背景下，消费者会艳羡那些“天才身体”，而对“失败者身体”视而不见。未来一年，我们会看到孙杨出现在各种广告中，而那几位女子举重选手，现在，她们的名字都有些模糊了。“举国体制”这样的讨论没什么意思，“为国争光”这样的主题，早就在商业法则中被消解了，看看我们的林丹，奥运会期间出现的广告次数最多，他的线条硬朗，肤色也“国际化”，那是经过专门“晒黑”处理的，有知情人透露，“超级丹”是在北京一家“专业美黑沙龙”做的护理。

从英国希思罗机场出来，我就看到了英国七项全能选手埃尼斯的大广告，她简直是“英国国宝”，伦敦碗第一天的田径比赛，埃尼斯每一出手，都得到山呼海啸的喝彩。她的形象不断出现在报纸头版上。《泰晤士报》介绍一位射击金牌选手，采用的是“普通人叙述”，这位选手是个酒吧侍应生，从英国体育主管部门获得9000英镑的资金练射击，但平常还要在酒吧打工，他拿到金牌之后的梦想就是作为酒吧的客人“大醉一番”，这位选手从小练田径、滑雪等多种项目，滑雪受伤之后，他的爸爸让他练射击。我还看到一个“登喜路”广告，也是讲述普通人的价值观，主角是英国体操队的一员，他说他6岁时就想成为一个体操选手，他的母亲是一位单身妈妈，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中长大，他从小就明白要忍耐，要自律。我不知道这两位选手将有多持久的影响力，但这种以“运动提升生命”的叙述，要比“失败者叙述”更有价值一些。我当然希望玛丽·科姆能获得一枚金牌，失败者叙述这样结束也不错——他获得了胜利，从此不愁吃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