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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鸟:一间猛禽医院的故事

作者:admin 2019-12-14 我要评论

人与鸟相逢,鸟的命运,取决于人会做怎样的选择。 每只猛禽到达北京猛禽救助中心都要经过细致的体检,拥有一份电子病历档案(视觉中国供图) 相逢 去年秋天的迁...

人与鸟相逢,鸟的命运,取决于人会做怎样的选择。

每只猛禽到达北京猛禽救助中心都要经过细致的体检,拥有一份电子病历档案(视觉中国供图)

 

相逢

去年秋天的迁徙季节,戴畅去了趟长岛。长岛在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之间,32座大小岛屿在茫茫海水中缀成一个南北向的长条形岛链。它们是中国东部鸟类迁徙通道上的关键节点。每年9月到10月,数以万计的候鸟从俄罗斯西伯利亚、蒙古国、日本和中国的东北大小兴安岭、长白山、内蒙古草原等地飞往中国南方的长江流域等地越冬,它们会在长岛停歇下来补充营养和能量。在长岛,戴畅每天干的事情,就是“找一个山头坐下来”。“你身在最高点,四面是海,远处是岛,然后你就抬头等着,一拨又一拨的鸟从天空飞过,一看就是一整天。”

那几天,戴畅等到的最大的鸟群是红脚隼,大约有三四十只。这种体长不到30厘米,有些像鸽子的鸟儿是迁徙大军中的高手,它们中最有实力的选手能够完成从西伯利亚到非洲南部的史诗旅程。

面对这种“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场面,戴畅的心情和普通的观鸟者不太一样。“纠结。它们的自由飞行美好极了,你知道这是它们必经的旅程,可是你又无限担心。它们这一路就是红军长征,太艰险了。”戴畅是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的康复师。如果鸟儿们在飞过北京时不幸过于疲惫或是受了伤害,如果它们又足够幸运,能够被人类发现和救助,那么,它们大概率会成为戴畅的“病人”。

一般人听到“猛禽”这个词,大概会想起“鹰”和“雕”这些体形很大的鸟儿。在分类学上,“猛禽”这个概念涵盖了鸟纲里的鹰形目、鸮形目、隼形目。在中国,已知有99种鸟属于这个类别。这些鸟儿的共同特点是喙尖锐呈钩状,善于飞翔,脚强有力,趾有锐利勾爪。它们捕食其他鸟类和鼠、兔、蛇等,处于食物链的顶层。

但是,它们并非无所不能。猛禽救助中心收治的“患者”个头差别很大。秃鹫有1米多高,体重能达到10公斤,张开两只翅膀后翼展有2米多长。而呆萌的迷你猫头鹰红角鸮只有一个手掌大,体重和一个鸡蛋差不多。

康复师周蕾刚给一只瘫痪的雕鸮做完体检(黄宇 摄)

 

无论是大个子还是小不点,在它们面前,城市都是充满陷阱的关卡。它们可能被打鸟捕鸟的人盯上,也可能被飞机场的驱鸟网缠住,可能捕食到吃了老鼠药的鼠类,也可能一头撞在摩天大楼映着天空的玻璃幕墙上。那些战斗力稍逊、飞行能力也较弱的中小型猛禽,如果遇到城市里的常住“居民”——聪明凶悍、擅长集体作战的乌鸦、喜鹊,还会遭遇霸凌。城市里还有一个陷阱是觅食困难。救助中心收治过一只长耳鸮。救助人发现它的时候,这个千里迢迢飞来北京过冬的小可怜已经饿昏在垃圾堆里。曾经有一只雕鸮是被养鸽子的救助人送来的,它走投无路,冒险潜入了人家的鸽子笼。

每年,猛禽救助中心有两个工作高峰,一个是5、6、7月雏鸟繁殖的季节,一个就是9月到11月上旬的迁徙季。去年6月,猛禽救助中心创纪录地收治了93只鸟。繁殖季“病人”虽多,但基本是落巢或初飞不利的鸟宝宝,身体没有受到太多伤害。康复师们的任务是充当它们的爸爸妈妈。用戴畅的话说,她是在中心“坐月子”。而在迁徙季节,中心收治的鸟儿数量虽然不那么多,但大都病情严重。猛禽的性子烈,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绝不会甘于被人活捉。如果人们可以轻易地捡到它,说明它的伤病已经严重到足够领一张病危通知书。

北京城里的人们可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捡到这些“病人”。它们有时候出现在停着的汽车底下,有的误闯了大楼。有人早上出门吃早点,窗子没关上,回来发现米袋子里躺着一只红隼。还有人睡觉起来,低头发现床底下多出了一只小鸮。人与鸟相逢,鸟的命运,取决于人会做怎样的选择。

我到猛禽救助中心采访的这天,戴畅和同事周蕾正在给一只掌骨——也就是翅膀尖骨折的游隼做体检。游隼躺在手术台上,在吸入式呼吸麻醉机的作用下失去了意识。康复师小心地拨开它胸口的绒毛。绝大多数鸟类的胸骨腹侧正中有一块纵突起,像船底的龙骨,故称为龙骨突。紧贴着龙骨突,游隼胸脯的右侧有一条大概六七厘米长的伤口。几天前,康复师对伤口进行了缝合,但恢复状况不是很理想。体检的最后,戴畅和周蕾又仔细地查看了它的双脚。它的脚上有一些不明显的痕迹,他们怀疑,这只游隼曾被人饲养。“在野外生存的鸟正常地飞,不会把自己的胸脯撞成这样,这肯定是在一个受限制的空间里奋力挣扎受的伤。”周蕾说。

野生动物的恢复能力惊人。普通的外伤,比如被子弹打中,康复师们取出子弹,闭合伤口,做好无菌处理,悉心照顾两周,伤口就能愈合。但如果猛禽被人非法饲养,营养不良,长期应激反应,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却很可能全部脏器都已经衰退。

在北京,从香山卧佛寺向上,有一个地方叫打鹰洼。此处之所以得名,是因为清军入关时将养鹰猎的行为带入关内。打鹰洼所在的西山地区是猛禽迁徙集中路过、停歇夜栖的地方,人们多在春秋两季在此捕捉猛禽。如今,猛禽是国家保护动物,但蓄意捕捉饲养并没有因为违法而绝迹。

猛禽救助中心有不少痛心疾首的往事。三年前,一位救助人发现自己家里窗外的松树上好像挂着一只鸟,已经待了一整晚。康复师们赶到现场,确定它是一只雀鹰。松树有六层楼高,他们只能打119求助,请消防队来救救这只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配有云梯的大型救火车开不进老小区,最后,消防队长决定在无保护的情况下亲自爬到树上去。

康复师戴畅正在放飞猛禽。让鸟儿重新回归野生生活是最终目标

 

鸟拿下来的时候,戴畅用大包巾接住了它。消防队长问:还有没有机会救活?“我们回中心再试试吧。”戴畅说。她不忍心说实话,它已经死了。有人在雀鹰的腿上缠了两根鞋带,末端绑在一起,相当于一个镣铐。它带着这个镣铐逃跑,缠在了树杈上。那个小区位于北京非法饲养猛禽的重灾区。镣铐的始作俑者很可能就在自己家的阳台目睹了这个悲剧。那正好是10月份,如果不被囚禁圈养,这只雀鹰马上就会踏上迁徙之路。

非法饲养对猛禽的伤害很多时候并非来自虐待。野外,猛禽感染霉菌的可能性极低,但霉菌病在非法饲养猛禽时发病率和致死率都极高。饥饿、过大的压力和潮湿的室内环境都会带来危险,这正是猛禽被非法饲养时的生活常态。在这个迁徙季,戴畅印象最深的是一只草原雕。它可能是在迁徙途中过于虚弱,被人发现后饲养,脚趾甲被剪掉了一截。草原雕没能挺过去,解剖发现,它体内长满了白色的霉菌斑。

人为饲养还会造成脚垫病。猛禽被人饲养会高度紧张,长期处于应激状态,内分泌失调,免疫力低下。在人为的环境里,它们只能站在光棍子上,脚上的压力无法分散。一开始,脚底会磨出茧,接着很快破溃,细菌侵入,进而细菌进入血液循环,造成败血症。由于鸟儿总是要用双脚站立,抓取猎物,帮助进食,很难让脚上的伤口有一个好的恢复环境,脚垫病难治,中晚期的脚垫病相当于绝症。

曾有救助人送来一只金雕。这种翼展超过2米的鸟,本来可以将利爪扎进山羊、狐狸、旱獭和野兔的头骨,但这只金雕与威风凛凛沾不上边。它全身多处骨折,脚趾畸形,双侧腕关节有陈旧伤,体内还有颗子弹,伤口已经愈合。它大概是在被子弹击中后被非法饲养的。最令康复师们感到触目惊心的是,这只金雕的脚掌已经肿胀烂穿。它就用这样一双脚坚持站立着,维系自己最后的尊严。严重的感染加败血症,几天以后,金雕就离开了。这一次,大家甚至感到一丝安慰:“至少,可以不疼了。”

8年前戴畅刚做猛禽康复师的时候,人们总问她:“这鸟好吃吗?”近两年,人们问得更多的是:“这鸟很珍稀吧,是几级保护动物?”人们对野生动物的观念在改变。绝大多数时候,人们遇到一只猛禽,都想尽可能帮帮它。曾经有一对红隼夫妇在一户人家的空调外机上筑巢产卵,房主一家直到幼鸟全部离巢都没有开启空调。康复师们在附近架起了摄像头,留下了红隼宝宝成长的珍贵记录。

康复师们把接收猛禽、打开箱子的时刻戏称为“开箱有惊喜”,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救助人会以何种方式表达对鸟儿的善意。有的救助人分享给鸟儿一只大鸭梨,有人慷慨地给了只大闸蟹。还有一回,周蕾去北京河北交界的郊区接一只红隼,主人家让鸟儿带上了一整只鸡。“我说鸡就不拿了,他们说不行,这是早上特意给它宰的。”红隼一脸疑惑地站在鸡上被运回了中心,后来那只鸡给全中心的鸟改善了伙食。

但是,无知的善意并不总有好结果。有一批落巢的阿穆尔隼宝宝,送来中心的时候已经分别被不同的救助人饲养了1~2个月,成长中最重要的学习期已经错过。秋天,在中心康复放归的幼鸟们飞向南方,它们留在中心;冬天,大部队飞到了温暖的非洲,它们在中心;来年夏天,同类们已经飞回故乡,恋爱生子,它们中的几只才刚刚能够飞上栖架。康复师们说,同样是健康的落巢幼鸟,它们并没有输在起跑线上,而是输在了好心人的手中。

有时候,无知的善意甚至是致命的。曾经有救助人捡到一只红隼宝宝,找了个纸箱把它养起来。她每天去菜市场买最好、最新鲜的牛肉喂它。一个月之后,她发现小鸟站不起来了。一只在野外生长的鸟宝宝,永远不会吃到纯牛肉。它的父母会把猎物的皮肉内脏连骨头带血喂给它。这只红隼宝宝营养失调,钙磷比吸收出了问题。X光片显示,它全身有44处骨折。不久以后,它内脏衰竭,没有再救过来。救助人当时说了一句话:我好几个孩子都拉扯大了,我以为一只小鸟没那么难养。

“有的救助人捡到受伤的猛禽,想对它进行救治,可是没有专业知识,本身就是二次伤害。”周蕾说。有一只脚上受伤的游隼,救助人给它涂了紫药水。康复师花了两天时间还没能把药水清洗干净,分辨不出到底哪里受了伤。幸好,游隼伤得不重。周蕾印象最深的是一只玉带海雕。一队观鸟者在东北观鸟时发现了它。它的腿被兽夹夹伤了,并不太严重,但有一根铁丝造成的贯穿伤。观鸟者千里迢迢把它运回北京救治。送到中心的时候,周蕾觉得玉带海雕双腿的颜色不太对,问了一句。救助者说,他们怕铁丝有锈迹,会感染,用双氧水清洗了伤口。鸟和人不一样,它们的腿部皮肤薄,皮下也没有多少肌肉组织,双氧水的杀伤力太大。第二天,玉带海雕伤口以下的脚部已经坏死。一只失去双脚的鸟,无法站立,无法抓取食物,只有死路一条。

美国加州的一个保护区内,动物学家在给一只获得救助的金雕采集血样。在中国,2001年成立的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是国内第一家科学救助猛禽的机构(视觉中国供图)

 

“让野生动物保持野性”(Keep wild animals wild.)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位于北京师范大学校园的一隅。2001年,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IFAW)、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市野生动物保护自然保护区管理站合作成立了这家“医院”。在此之前,国内并没有科学救助野生猛禽的机构。

采访之前,怀揣着对鸟儿们的好奇,救助中心在我想象里的样貌大概和动物园的鸟类区差不多。但事实上,这里有室内外大小30间“病房”。每一间“病房”,我都只能通过门上一个直径两厘米左右的圆孔窥见“病人”。如果不是要做治疗或者投食,康复师们甚至不会轻易动用这些圆孔。他们在笼舍里安装了摄像头,用监控录像观察“病人”的情况。这一切都是为了尽可能地减少猛禽和人的接触。

“人遇到一些事,会睡不好,吃不下,这其实就是一种应激状态。”戴畅解释说,“对于人来说,你是在跟人打交道,你知道你身上发生的事是什么,可是在鸟儿眼里,人类就是巨型怪物,它听不懂你说的话,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这种恐惧之大,完全是一种崩溃的状态,影响它们的整个健康状况,最严重的情况会马上导致死亡。”

那些曾被非法饲养的鸟和人待久了,往往还有严重的心理问题。中心收治过一只黑耳鸢,是非法饲养一段时间后逃跑的。它刚来时显得特别虚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康复师们特别小心地照顾它,可几天下来还是这样,以为救不活了。可是有一天,康复师偷偷观察,发现它根本是在表演,人前脚转身走,它后脚马上站起来,精神得很。从此,黑耳鸢获名“影帝”。带着这样的心理问题,它是不可能在野外生活的。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它尽量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独处,让它的野性一点点恢复。慢慢的,通过监控,康复师们发现,只要听到人从门前走过的脚步声,“影帝”就开始飞,想要逃跑。经过快一年的康复,它终于达到了放飞的标准,又回归了野外。

面对那些认为自己善待了鸟儿们的饲养者,康复师们有一句话:“你给不了它天空,更给不了它一只鸟应该有的正常生活。”他们的目标不只是救活一只鸟,治好它们的伤,把鸟宝宝养大。野生动物保护界有一句名言:“Keep wild animals wild.”(让野生动物保持野性)救助的最终目标是让它们拥有回到野外的能力,像一只真正的猛禽那样度过余生。

很多参观者都会惊叹于这间“医院”的专业。它有整洁干净、装备精良的实验室、诊疗室、手术室、X光检查室,每一只鸟都有自己的电子化英文病历档案。通过这个档案系统,康复师们能和美国的专家分享和讨论救助方案。技术、硬件很重要,但决定成败的是每一个细节。门上的小孔只是其中之一。

凤头蜂鹰是一种中型猛禽,它们身手伶俐,能捕食带着螫人毒刺的蜂类。我在中心遇到了一只,它是这里的常住居民。周蕾带着我走向它的笼舍,还没到跟前就听见它的叫声。打开大门,它非但不躲,反而“亲热”地迎了上来,在我们脚边团团转。“它真的很像一只鸡。”这就是我对它的第一印象。这只凤头蜂鹰在出壳后的敏感期被人饲养,产生了印随行为。这意味着它永远不能回归野外。在救助中心,早些年,康复师们哺育幼鸟会用纱巾等物品把自己扮成一棵树。后来,装备升级,他们找到一只硅胶做的鹰头,给它的嘴装上镊子,让它来演鸟爸鸟妈。

康复师们的职业很像儿科大夫,他们的“病人”不会表达自己的感受,也不会配合治疗,大夫们只能自己学习,自己琢磨,尽可能地让它们舒服一点,康复得快一点。

给鸟儿们做治疗得先捉住它们。捉鸟得用抄网。康复师用布替换了原来的纱网,避免鸟儿挣扎时弄伤它们的羽毛。布兜子还能让它们看不到外面,减少恐惧感。康复师亲手缝制了很多大小不一的布袋子,猛禽体检的时候,就给它们罩在头上,让它们不那么紧张。不锈钢的手术台可以加热。康复师还从淘宝上买了个温奶器,不管是注射用药还是口服液体,都会先加热到鸟的体温。

医鸟和医人一样,有统一的治疗标准,但还得看每一只鸟的具体情况。“同样都是红隼,应激反应有大有小,那它们的给药方案就不一样。”戴畅解释说,“应激大的那只,你得看看有没有可能一天只给一次药,尽量减少刺激。应激反应小的,你就要考虑最优药量是不是一天三次。你要永远衡量利弊。”

救助中心病情最重的“病人”会被送到“ICU病房”。比如我见到的翅膀尖骨折的游隼,为了限制它的活动,促进骨骼愈合,它被安置在“ICU病房”的笼子里。笼子虽然是普通宠物医院里就能见到的笼子,但康复师给笼子内侧加装了亚克力板,避免二次伤害。为了让游隼的心情不太差,笼子里还放上了几块嶙峋的石头,让它找找在野外的感觉。

如果游隼的情况好转,它会被转入“普通病房”。第一眼看上去,这些“病房”就是普普通通的小隔间,其实里面满是讲究。全瓷砖的墙面和地板是为了方便清洁和消毒。以前房间使用的是传统的暖气片,后来全换成了两根铁管子,避免了卫生死角。每个房间里看似随意扔着的树干构成了上中下三个高度的栖架,康复师能够从猛禽栖歇的高度了解它的身体状况。栖架上铺垫了人造草垫,可以减少脚垫病的危险。有些病房还放着倒扣的塑料筐,胆小的小家伙们于是有了藏身之地。

等游隼的伤势彻底好转,它还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训练,恢复飞行能力,把身体状况调养到最好。那时,它会从普通病房搬到户外的康复病房,这些木板搭建的宽敞笼舍能够帮助它找回野外生活的感觉。

在这些笼舍里,有的栖架是悬挂的,像秋千一样,能够模拟鸟在野外降落到树枝上的晃动感。笼舍天花板的前半截是露天的,只装了隔离网,后半截有屋顶。猛禽们能够自由选择是寻找遮蔽物,还是享受一场日光浴,或者在雨天洗个澡。鸟儿们不一定愿意彼此做邻居,于是,笼舍的后半截,相邻笼舍之间是封死的,大家看不到彼此。如果鸟儿们闷了,它们也可以到前半截来,透过木板的间隙,看看隔壁都住了谁。

谁和谁住一屋,谁和谁做邻居也是一门讲究。康复师曾经救助了一窝雕鸮幼鸟,他们把幼鸟的笼舍挨着救助的成年雕鸮,把阻挡视线的木板去掉,让小雕鸮有机会和成年雕鸮学习更多自然的行为。

室外笼舍的外面有一条大概30米长的走道,两头各安装了一个栖架。那些伤愈后飞行能力下降的“病人”,或是太久不活动长得太胖的“病人”,都会被带到这里进行“哄飞”,强制锻炼和减肥。康复师还会在走道的天花板上安置垂下的黑色吊带,锻炼鸟儿躲避障碍的灵活性。有时候,鸟儿们也会偷懒、耍赖,练到一半,死活哄不动了。

一只雕鸮的凝视

悲喜剧在这里轮番上演。

现在,猛禽救助中心一共有五位猛禽康复师,动物医学、动物行为训练、微生物分子、昆虫学,每个人的专业背景都不同。你永远不会遭遇“病人”的投诉,但同时,也没有KPI来彰显你的价值。中心的平均放飞率是53%,这个数字算得上国际先进水平。可是戴畅提醒我,他们并不用这个指标作为衡量自己工作的唯一标准:因为提高放飞率并不难,关键是鸟飞走以后是否能够很好地生活。“其实对这份工作的评价主要来自内心的感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到了位,你是否感到每天干的活对得起良心,你有没有偷懒?你是否对得起眼前的这只鸟?”

就像一个老医生,经手了太多的病人,戴畅说她已经很难讲出自己对哪只鸟印象深刻。但是有一只小鸮,她不能忘记。小鸮肱骨骨折,需要先打开皮肤。戴畅主刀。鸟是雏鸟,个头很小,皮肤薄,肌肉也没那么丰满。手术刀滑下去切到了一根比较大的血管。“血打着转往外流。小鸮体重才120多克,又尚无输血技术,我只能拿纱布按着,眼看着它的口腔黏膜都开始发白。每一秒钟都是煎熬,好在大概按了两分多钟,血止住了。后来这只小鸮恢复得不错,也放飞了。”从此,戴畅做这个部位的手术再不用刀片,“用剪刀,一点点地挑着剪开”。

人很难拒绝动物的可爱。在救助中心,人人都爱纵纹腹小鸮。这些体重只有100多克的小家伙,有大大的眼睛,还有一个招牌动作:它们会猛然耸起身体,看上去像《狮子王》里的丁满(细尾獴)。有时候,趁着治疗麻醉,康复师们也会趁机“撸一把,续个命”。冬天,长耳鸮的“毛衣”特别蓬松,茸茸呼呼,摸上去就像是小狗。雕鸮的毛有点硬,有点柴,就像大狼狗。但人们知道,纵纹腹小鸮的萌态其实是应激反应,它在用扩大身形的方式恐吓敌人,顺便再站高点儿研究一下逃跑路线。而猛禽的大脑结构决定了,它们永远不可能和人类建立起像人与宠物那样的亲密情感。一切的细致工作,都是为了在放飞的时候,它们能够像白眼儿狼一样头也不回地飞向天空。

有时候,康复师们还是不免会想,那些放飞的鸟儿究竟怎么样了。近两年,救助中心和北京师范大学、首都师范大学、中科院动物所合作开展科研项目,给其中几只鸟安装了GPS卫星定位追踪器。每年冬天,大鵟们都来北京过冬,来年4月再向北去完成恋爱结婚、开枝散叶的鸟生大事。去年3月27日,一只中毒后康复的大鵟带着追踪器被放飞。放飞的第二天,北京遭遇了沙尘暴,但是它不负众望,两天后就到达了内蒙古大草原。再往后,它越过国境线到了蒙古。康复师说他们就像是蛙儿子出门旅行了的老母亲,从GPS传回的信号揣测大鵟的一举一动,遇到信号不太好、数据没有及时返回时简直如坐针毡。4月初,大鵟在蒙古定居了。后来它开始一天里不断地在定居点周围活动。这说明,它很可能已经找到了爱侣,有了自己的宝宝。GPS记录下的是一个新晋父亲觅食育儿的辛苦轨迹。

在这个迁徙季,9月和10月的高峰期,救助中心一共收治了54只猛禽。像往年一样,悲喜剧在这里轮番上演。我采访的那天,康复师们给一只雕鸮做体检。这只体形最大的猫头鹰,在手术台上威严地瞪圆了它的大眼睛。后来我才知道,它瘫痪了。在“病房”里,它令人心碎地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康复师和美国的专家进行了会诊,找不到瘫痪的原因。他们还不打算放弃。从前,中心收治过一只雀鹰,下肢瘫痪,两条腿往前叉开坐在地上,检查同样没有发现问题。人们决定先给它一段时间康复。它不能用脚,采食困难,康复师就把食物剪成小条,让它低头就能吃到,确保体重不掉得太快。同时每天给它补充一定量的生理盐水,纠正脱水。因为它老坐着,排便会蹭在尾部羽毛上,康复师们就给它擦屁屁,还要帮它活动下肢。没想到在精心照料下,雀鹰站起来了,没出现并发症,最后顺利放飞。

但是这只雕鸮没有这么幸运,它的情况日益恶化,半个月后,排便都出现了困难。

这个迁徙季也有让人高兴的事。几只长耳鸮和短耳鸮缠在机场的防鸟网上,因为救助及时,很快就放飞了。一只尺骨骨折的鹊鹞,因为没法捕食,太过虚弱掉进了鱼塘,在中心住了60多天,也成功出院。它们会赶上今年的迁徙大军。

那天,瘫痪的雕鸮做体检的最后,周蕾抱着它,戴畅给它喂药片。那个时刻,戴畅和雕鸮有一个凝视彼此的瞬间。“做了10年的康复师,我救活了挺多的鸟儿。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很了解它们。我知道它们身体的各项指标,知道它们每天吃下多少克的食物。可是那一刻,当我看着它的眼睛,我突然感到,我对它一无所知。这种未知很神奇,也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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