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其形状而言，黑龙江真的颇像一条长龙，自西向东辗转奔趋数千里入海。而无独有偶，在它北面的外兴安岭也是一副卧龙的样子，龙首朝向黑龙江北源之石勒喀河，约两千里龙身沉沉而东，又在接近鄂霍次克海处翘然向北。那道岭应算是外兴安岭的尾巴，今属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名叫朱格朱尔山脉，清朝称之为诺斯山。康熙年间中俄尼布楚谈判时，钦差大臣索额图提出应沿外兴安岭至诺斯山入海处为界，因哥萨克在山南濒海处建有乌第堡，该堡又因位置偏远漏过了清军的搜剿，便给俄使戈洛文提供了反对的理由，争论数日，将乌第河流域作为待议地区，未想到留下一个巨大隐患。

转眼160多年过去了，乌第堡存在，但也看不出有啥子发展，惨淡自保，悄无声息。倒是涅维尔斯科伊在窃据河口湾之后，派人分拨对周边地域包括库页岛进行地理大勘察，得知清朝对下江与乌苏里以东的管辖极为松懈，也得知外兴安岭之南有几道山脉断续伸向黑龙江。涅队大喜，根本不去考察验证，也完全无视《尼布楚条约》的准确文义，忙不迭地声称外兴安岭于东端转折向南，跨过黑龙江，跨过松花江，一直延伸到日本海。他在《俄国海军军官在俄国远东的功勋》中写道：“兴安山脉在南面是松花江及虎尔哈河和乌苏里江的分水岭。它越过松花江口以上的阿穆尔河，然后未至三姓，便经松花江南至朝鲜的群山，这样便到了日本海。”为加证实，涅队还画了一幅“考察地区略图”，违背自然地理的规律，让外兴安岭向南甩出一个长长的尾巴，跨越大江大河，并试图自圆其说：

由此看来，奥尔洛夫和鲍什尼亚克是破天荒第一遭从天文学角度确定了乌第河、土古尔河、涅米连河、阿姆贡河和格林河的发源地以及北纬50°和54°之间兴安岭走向的仅有的两个人。根据1689年的条约，这条山脉被当作我国同中国的边界走向。因此，他们第一次实际上证明了，俄中边界从乌第河上游起不是绵亘向东北东至鄂霍次克海，像此前所推测的并在所有地图上和地理学中所标明的那样，而是向南南西。这条山脉在松花江口上侧横越阿穆尔河，在该河和乌苏里江之间蜿蜒至日本海和朝鲜；因此，根据1689年《尼布楚条约》第一条的准确含义，整个阿穆尔河下游和乌苏里江流域至海均属俄国，而不属于中国。（第18章）

殖民者总会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根本不管是否牵强附会。这种匪夷所思的推定和阐释，大约连一向挺他的穆拉维约夫也觉得荒唐，从来不加引证，却也成功地点燃了殖民者的扩张野心，也为赴华谈判的俄国公使找到了借口。如果说此前俄国人心心念念要得到黑龙江左岸，此时不独要占据河口湾与下江地区，乌苏里以东的大块中国领土也进入他们的视野。

不管是黑龙江的左岸还是右岸，都可看到一些南北走向的山岭，乌苏里江之东与库页岛也有，但要说它们是外兴安岭的尾脉，则纯属鬼扯。那条长龙的真正尾巴，只能是斜向东北的诺斯山，即毗邻鄂霍次克西南海岸的朱格朱尔山脉。当年索额图在谈判前做过一些调研，从当地部族中收集到大量信息，指出了那个所在，但由于没有详明的地图，语焉不详，造成搁置待议的局面。而此时清廷不仅不敢再提以诺斯山为界，竟然连黑龙江口也保不住了。

海军中将普提雅廷参加过远洋探险，数年前也曾对清东北海岸线做过勘察，知晓那里有极具战略价值的深水良港。此番再来津门，他与卞宝书等第一次接触，就在照会中吸纳了涅队的说法。或是觉得原文太过离谱，普氏稍作修正：“今查明兴安岭并非直达东海，此岭距本处不远，分作两股：一经过鄂霍次克，在恰克图未立条约以前，已归我国所属；一并非由黑龙江通松花江，系仅达黑龙江地方。此岭由黑龙江右岸至满洲地方，是以不能以兴安岭为两国边界，当以黑龙江为界。”说得东拉西扯、乱七八糟，意思却很明晰，那就是外兴安岭有两条尾巴，一南一北，都不宜作为分界的标志。

清朝官员一贯坚持以外兴安岭为界的原则，坚持只有乌第河一带存在争议问题，对于老普最新抛出的“两条尾巴说”，未见回应。为什么？推测原因，一是觉得俄方胡搅蛮缠，不值得一驳；二是自康熙年间测绘《皇舆全览图》以后，从未对这一地域做过实测，也不知如何反驳，所以干脆置之不理。而普提雅廷在此后的两次正式会晤时，也没再扯这一话题，只是提议顺江划界：从额尔古纳河口是顺黑龙江而东，至乌苏里江口再顺乌苏里江向南，作为两国边界；并提出愿出10万两银子的搬迁费用，要黑龙江左岸的清朝村屯迁往右岸。谭廷襄当即拒绝，告以大清皇帝抚驭中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能给点小钱就搬走？据称普提雅廷顿时哑口无言。能言善辩的他为何“语塞”？大约还是不在一个话语频道上吧。“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出于《诗经·北山》，本来是吐诉差役劳碌、无暇孝养父母之苦，却被一代代马屁精用以颂赞皇权无边，也为历代帝王所乐闻。时至强敌环伺，国门残破，夷舰纵横境内，谭总督还要拿出这句老话来讲，令老普满脸错愕，再说什么外兴安岭有两条尾巴，真的是太不搭调了。

在清朝官员的奏折中，普提雅廷大多被描绘得谦恭知礼，一副温文尔雅的绅士模样。他们完全不了解老普的履历，不了解他所具有的丰富经历和两重身份：作为一个资深外交家，曾率团至伊朗和日本谈判，皆成功缔约而回，是以面对清方官员表现出来的傲慢固执心中有数，镇定平和，一般不与争辩，很少见疾言厉色；而作为一名帝俄军人、一名参加过高加索战争和远洋探险的海军将领，老普内心坚毅且好战，从去年入境受挫开始，就一直向俄廷建议对华动武，甚至请求派一支舰队封锁天津海口，扣留海运粮船。在广东与上海期间，普提雅廷即对三国使节煽动使用武力，宣称只有将炮舰开进白河，才能迫使清廷老老实实对话。谦恭是他的假面具，动武用强才是他的真实念头，是他隐藏起来的尾巴。（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