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宇笔下的哪吒（聂鸣 摄/FOTOE）

 

上海美影厂的“外来和尚”

1956年，张光宇搬进了王世襄在北京朝阳门内芳嘉园的家里。张光宇的长子张大羽对我回忆说，那是一个标准的四合院。北屋住着“房东”、古文物专家王世襄，明式家具在拥挤的房间里叠摞着，漫画家黄苗子和妻子郁风住在东厢房，他父母张光宇、汤素贞带着他弟弟张临春住在西厢房。毕业于国立艺专的张大羽那时已经在外文出版社做美编，住在出版社的宿舍里。

那时的张光宇已经步入了其50年漫长艺术生涯的晚年。民国时期画过漫画、做过装饰艺术，办过出版社和印刷厂，写过中国第一本现代设计著作，1949年后，他从香港来到北京，任中央美术学院图案装饰美术系主任，同在此系执教的还有留法艺术家庞薰琹，画家及美术理论家张仃、叶浅予。在搬入芳嘉园这一年，他因为高血压病了一场，此后虽然依旧忙碌，但精力却大不如前。

在张大羽的印象中，父亲是个不会拒绝的人。那几年到芳嘉园的来客，大多是三家主人都认识的。院子里一棵百年老海棠树枯死，王世襄自己动手锯掉海棠树的上半截，把树桩当桌脚，用青石板一盖，大家就凑在这自制桌子旁一起喝茶。“有人来了，父亲总会去应酬，尽管身体不好，但人家要画，他就给人画，人家求他办事，他就认真帮人解决问题。”张大羽回忆说，1949年后，父亲主动去画的东西不多，讽刺画极少，倒是被动的约稿画了不少民间故事插图，此外还有封面装帧设计、舞台服装布景设计，以及国徽图案、人民大会堂宾馆的室内布置、家具设计甚至游行队伍的设计等。

1959年，一封来信改变了张光宇在芳嘉园的生活。信中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厂长特伟邀请张光宇南下上海，担任中国第一部彩色动画长片《大闹天宫》的美术设计。

特伟与张光宇是相识几十年的朋友。抗战胜利后两人在香港共同参与创建了进步画家组织“人间画会”，张光宇被推举为会长，特伟任秘书兼管组织，两人一起在电影厂试制过动画片，解决了不少技术问题。1949年，特伟在香港加入中国共产党，第二年，他被派担任东北电影制片厂卡通片组组长。正是在特伟的倡议下，中国美术界以“动画”一词代替“卡通”，并将“美术片”作为手绘动画片、木偶片的总称。

当时特伟认为上海的美术人才多，是发展美术电影的理想地方，于是向领导提议南迁，率20多人的队伍，从吉林长春到上海，卡通片组从此改名上海电影制片厂美术片组，几年后成为独立的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也就是后来《大闹天宫》和一系列“中国学派”美术电影的诞生地。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如今可看成是中国现代动画片的转折点。

张光宇为《大闹天宫》所绘的人物造型孙悟空（上）和玉皇大帝（下）

 

1955年，上海美影厂拍摄了一部长约10分钟的动画片《乌鸦为什么是黑的》，这是中国第一部彩色动画片。第二年在第八届威尼斯国际儿童电影节上获得动画片银质奖。然而上海美影厂的编导们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出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误会，获奖影片被许多人误认为是苏联或东欧国家制作的动画。

特伟感到被当头棒喝，他意识到美影厂未来的创作不能一味向苏联、欧洲或者美国看齐。中国动画需要有自己的特点，于是提出，“中国美术片要走民族风格之路”。他也因此想到了张光宇。

1957年，张光宇12年前创作的长篇漫画《西游漫记》原稿在位于北京王府井的中国美术家协会展览馆重新展出。张大羽记得当时父亲的身体已经不是很好，坐着轮椅参加开幕。那是张光宇最为人所熟知的漫画作品，一系列故事新编讽刺漫画，借用《西游记》的章回故事结构，写孙悟空、唐僧、猪八戒、沙僧西天取经，一路遇到铁扇公主、市长、拿破仑、三头毒龙，借此讽刺国民政府。

作品1945年首展于重庆和成都，在成都展览现场，当时还在华西大博物馆工作的英国人、日后成为著名艺术史学家的苏立文追问张光宇第二集何时展出，张光宇回答：“实在还没有动笔。”1954年，张光宇曾试图画出《西游漫记》续篇，主题已经从讽刺国民政府变成了给孩子们的科普教育，不过只画了几幅，便因工作繁忙没有继续。

1957年在北京办的回顾展，远在上海的老友特伟也收到了邀请。展览不久之后，拍摄第一部中国长篇彩色动画《大闹天宫》的计划提上了上海美影厂的工作日程。请张光宇担任《大闹天宫》美术设计，就是特伟提出来的。在后来美影厂老人的回忆中，把这个决定叫作“请外来的和尚”。

如今看来，特伟的决定很有远见。正是从《大闹天宫》开始，特伟在上海美影厂确立了一个规矩，此后的几十年里，美影厂不断邀请有艺术特点和成就的美术家加入动画片的美术设计工作。华君武担任过《骄傲的将军》的编剧，张仃是《哪吒闹海》的美术总设计，黄永玉担任《等明天》的美术设计，阿达则是《三个和尚》的导演和《猴子捞月》的造型设计。也正是这些动画片，后来在国际上被统称为“中国学派”，当然，其中《大闹天宫》尽管不是首部，却是影响最大的一部。

 

上海美影厂厂长特伟（右二）与设计人员研究《骄傲的将军》角色造型( 杨溥涛 摄/ 新华社供图）

 

《大闹天宫》建组

《大闹天宫》团队里，比美术设计张光宇更先确定下来的，是60岁的导演万籁鸣。

万籁鸣与张光宇同样是旧相识。1920年，当时在上海商务印书馆从事美术工作的万籁鸣刚刚开始画漫画，向《世界画报》投稿。张光宇是《世界画报》的编辑，两人由此成了朋友。此时，张光宇和万籁鸣还都是20来岁，是美术界初出茅庐的新人。

张光宇出生在无锡一个中医家庭，因为不想从医，他向父亲提出去上海念小学。在上海，他住在亲戚家，附近有一个演京剧的戏院，他常去后台串门，又在前台空座看白戏，因此受到京剧艺术的熏陶。小学毕业后，本想去投考美术学校，碰巧认识了画家张聿光，他是上海美专的校长兼上海新舞台戏院的置景主任，张光宇便拜了他为师。老师留他在身边，为舞台画布景。又经老师介绍，去了《世界画报》任编辑。

没人想到，用不了多久，张光宇便成为上海漫画界的风云人物。他在烟草公司画了10年广告，边创作边存积蓄，还利用业余时间与人合作办印刷厂。国内军阀混战，张光宇辞去烟草公司广告工作，同人合作成立“时代图书公司”，出版了《时代画报》《时代漫画》《论语》《时代电影》《万象》等杂志。他不仅通过这些杂志发表了不少他自己画的讽刺画、民族风情画、装饰壁画，在装饰艺术领域开宗立派的同时，还邀请如叶浅予、鲁少飞、张仃、胡考、丁聪、廖冰兄等这些当时并无名气的画家成为刊物的固定作者，画家们有了稳定收入，可以继续在绘画道路上走下去。

这一时期，万籁鸣和他的三兄弟万古蟾、万超尘、万涤寰一起，在上海一间不足8平方米的亭子间里制作了中国第一部动画片《大闹画室》，1935年，他们又制成中国第一部有声动画片《骆驼献舞》。“万氏兄弟”在电影界有了名气。

一年后，万氏兄弟的黑白动画默片《铁扇公主》制作完成。影片根据《西游记》中“孙悟空三借芭蕉扇”的故事改编，整个制作过程花了一年半。为了这部影片，他们先后组织了一百多人参加原画创作，是当时亚洲第一部动画长片。正是在这部动画片里，万籁鸣第一次创造了孙悟空的动画形象。

《铁扇公主》在上海的三个电影院同时放映了一个半月，票房收入甚至超过当时所有的故事片。日军进占上海租界后，《铁扇公主》被日军当作“战利品”收缴，录制日语版拷贝后在日本影院放映。时年14岁的手冢治虫正是因为看了《铁扇公主》，才决心做动画片，日后成为日本漫画大师，创作出《铁臂阿童木》。

1940年初，美国迪士尼公司推出动画长片《白雪公主》，风靡世界，影片在上海上映时同样盛况空前。国人对动画片的热情引起了上海电影商的注意，新华联合影业公司经理张善琨找到万籁鸣，邀请万氏兄弟为该公司制作一部动画长片。

万籁鸣制作的《铁扇公主》是当时亚洲第一部动画长片

 

有了《铁扇公主》的成功，万籁鸣更想把《西游记》最精彩的段落“大闹天宫”搬上银幕。不久万籁鸣、万古蟾就制订了绘制《大闹天宫》的计划，并得到张善琨的投资，买来胶片。可就在万氏兄弟开始设计艺术造型之际，太平洋战争爆发了，胶片价格飞涨，张善琨宁可把胶片转手卖给别人，赚笔钱，也不愿再劳师动众地用好多人来搞一部片子，于是《大闹天宫》的拍摄就此搁置。1949年初，万籁鸣因生活窘迫离开上海到香港，为糊口，这位动画大师在电影公司做起了布景设计。

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央政府邀请海外人士回国工作。1954年万籁鸣跟随香港考察团去上海参观，看到刚成立的上海电影制片厂美术组后，他决定留在上影厂做动画。1957年上海美影厂成立，他成为厂里的导演。

回上海的5年里他作品不多。对万籁鸣来说，把拍摄“大闹天宫”的想法说出口，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这注定是一部篇幅长、成本巨大的影片，在上海美影厂还未有过如此巨制。

水墨动画《小蝌蚪找妈妈》曾震惊世界

 

不过上海美影厂在计划经济的50年代没有什么市场和票房的压力，对厂长特伟来说，他需要考虑的只是艺术的质量问题，以及寻找民族化风格。1956年，特伟亲自导演的动画片《骄傲的将军》是这种民族化风格的第一次尝试，首次采用了京剧脸谱和配乐。1958年，万古蟾将传统皮影和剪纸结合，研制成了中国独有的美术剪纸片《猪八戒吃西瓜》大获成功，万古蟾随后又拍摄了《渔童》《济公斗蟋蟀》。1959年，另一个中国独有的美术片种水墨动画试验成功，第二年《小蝌蚪找妈妈》横空出世，震惊世界。

这些尝试都是动画短片，而这一切铺垫，使特伟更加坚定了把《大闹天宫》搬上银幕的决心。

中国第一部彩色动画长片《大闹天宫》摄制组1959年在上海美影厂成立，万籁鸣任导演，副导演是《小蝌蚪找妈妈》的导演唐澄，而张光宇则成为美术设计。

万古蟾、张光宇和万籁鸣（从左至右，1920年摄）

 

创造孙悟空

动画片中的美术设计，是根据剧本和导演思路设计出符合要求的美术风格。与张光宇同时被请来参与《大闹天宫》创作的还有他的画家弟弟张正宇，张光宇负责《大闹天宫》的人物造型设计，而张正宇负责整个影片的布景设计。

1960年1月，特伟、万籁鸣先去了趟北京，在张光宇位于芳嘉园的家中与他讨论。张大羽记得，当时父亲在家中的白墙上，用图钉钉满了《大闹天宫》的人物设计画稿。

随后张光宇利用中央工艺美院的暑假，又特意去了趟上海，住在华侨饭店，用了一个月时间设计人物造型。很快，二郎神、托塔李天王、哪吒、巨神灵、玉皇大帝、东海龙王等各路神仙造型就画了出来。

这些人物造型深受京剧脸谱和民间版画的影响。张光宇从小喜欢京剧，早在十几岁就跟着戏班师傅学画布景、做机关布景，对传统剧目的身段做派，甚至唱念做打都十分熟悉。对张光宇来说，就像京剧脸谱一样，动画形象设计首先是开脸，眼神及眉宇间的善恶，鼻形与口形的美与丑的勾法，都能左右人物性格；其次是塑造全身的形状，除了肥瘦长短，从线条变化中，也可以表现出正直或狡猾的性格。

此外，他在人物造型中也融入了很多中国传统元素。玉皇大帝是借用了民间家家户户都供奉的灶王爷形象，戴上一顶高帽子皇冠，脸上还保留着两块粉红色的胭脂。画托塔李天王，张光宇跳开戏剧舞台上的打扮，用了两只鹰翅做他的头盔，盛气凌人，身上盔甲纹样他故意用了古代青铜器的绿色，以显示其心底的冷酷。对梅山兄弟的设计，借用了殷墟甲骨文。七仙女桃园摘桃和边歌边舞的镜头，则是吸收了敦煌壁画的飞天以及云南少数民族的舞蹈元素。张正宇的布景设计同样如此，凌霄殿是根据北京故宫里的一些建筑加以创造。

接下来，就是美猴王孙悟空的形象塑造了。

张光宇为《大闹天宫》所画的两种孙悟空造型

 

在《大闹天宫》之前，除了万籁鸣的《铁扇公主》外，美猴王的形象只在木偶片《火焰山》等少数片中出现过。《铁扇公主》里的孙悟空有着很重的美国卡通色彩，显然不符合特伟“民族化风格”的要求。

张光宇为孙悟空设计了三个造型，一个是头戴插着两簇野鸡毛的帽子、山寨式少数民族打扮的猴王，一个是舞台化装饰性较强的，另一个是漫画式的，近似他以前《西行漫记》作品中的孙悟空形象。万籁鸣对这三个造型都不太满意，决定让自己的首席原画严定宪在张光宇原稿的基础上进行修改。

严定宪50年代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动画专业，虽然只有24岁，却已经是上海美影厂的“老原画”了。原画是动画的重要工序，需要在造型原稿的基础上，绘制出人物的不同姿势、空间方位，以便在之后的动画中使用，即现在所说的动画设计。

张光宇在上海期间，严定宪专门两次去华侨饭店与他讨论。对导演万籁鸣来说，身为漫画家的张光宇画出的人物造型很有特色，装饰风格很强，方圆结合，线条复杂，配色也出挑。但是如果做成动画，按动画的要求画几千几万张，人物造型需要线条简练、形象突出，尤其是主角孙悟空，整部动画片中差不多三分之二的镜头里都有他，如果颜色复杂、线条繁琐，他身上多一笔，对原画来说就要多画几千几万笔，因此一定需要简化。

从上海返回北京后，对于其他部分造型和场景设计及修改，张光宇与万籁鸣主要通过信件沟通。由于孙悟空的造型迟迟没定下来，张光宇很着急，但同时他在信中也一再声称自己所做的这些人物造型原稿“请作为参考之用，但不一定太尊重我的图或者所谓风格问题，因为我的图还极不成熟，仅供研究参考，要请诸位大力发挥，特别是万老（万籁鸣）的断然决定”。

上海美影厂与美术设计张光宇之间这种如此融洽的合作关系，放在今天来看也有些不可思议。现在常见的是，制作动画方抱怨画家固执己见不懂动画设计规律，画稿不适用于动画制作，画家又抱怨动画制作方滥用设计画稿，参考了其中很多思路最后却退稿了事。

就这样，孙悟空的造型被反复推敲。最终是由严定宪修改后完成定稿。他保留了张光宇初稿中的桃形脸谱、弯月形绿色桃叶眉、大耳朵、帽子、豹皮裙等元素，万籁鸣评价，“神采奕奕，勇猛矫健”。孙悟空从此成了中国动画中的经典形象。

那段时间张光宇同时多线工作，除了教学和为《大闹天宫》设计人物造型，还参与了中央工艺美院为“五一”献礼而画的两幅大型壁画。劳累使他血压再次增高，由此引发了眼疾和心脏问题，右手变得麻木，还被支气管炎折磨得夜不能寐。就在美术设计基本完成，《大闹天宫》准备正式开始制作之时，他给自己放了个假，和叶浅予一起去青岛避暑，在海滩上，他晕倒了，因脑溢血住院半年。

首席原画严定宪照着镜子画孙悟空的表情(林慧 摄/新华社供图)

 

《大闹天宫》上映

1961年春节前，张光宇从北京阜外医院出院，回到芳嘉园的家里。张大羽记得这场病之后，上门来求父亲办事的人就少了。家里突然十分清静，张光宇不免感到寂寞，整日不言不语，开始重新翻阅他爱看的《约翰·克里斯朵夫》。

就在张光宇病倒住院的同时，《大闹天宫》筹备工作告一段落，影片进入绘制阶段。

当时万籁鸣手下有8名原画，他们被分为5组，每组又配备数名助理和动画人员，以分担不同的镜头。万籁鸣给了他们充分的自由，当时他写的分镜头台本甚至没有详细的设计，孙悟空怎么从花果山出场，怎么破四大天王的四件法器，都没写。万籁鸣当时有个说法，他是大导演，原画们是小导演，他出题目，原画们做文章。

不过原画们之前看过的孙悟空，也就是京剧或者年画里的形象，但如何让孙悟空动起来，没人知道。按照万籁鸣的理解，孙悟空应该既有人性，又有猴性，还要有神的力量。为此他特意请来已经退休的京剧大师“南猴王”郑法祥给大家上课。郑法祥说孙悟空这个形象，不能演成像普通的武生、花脸，他经常会有猴子挠痒的动作出现，并且不是挺胸立肚的大英雄样子，而是经常含胸耸肩，两个手端着。

为了画出孙悟空舞金箍棒，他们不仅去上海戏曲学校看那些少年练基本功，还从上海电影制片厂道具仓库借来藤棍自己练。那段时间上海电影制片厂在云南拍戏，还真的把一只猴子带回上海，送给美影厂的《大闹天宫》摄制组，养在木工间。可是猴子见了女员工就要抓咬，谁也不敢接近，最终养了三天便作罢，后来还是决定到动物园看猴子了。

原画严定宪和林文肖被分在了一组，负责绘制孙悟空从花果山出场的镜头。最终他们的想法是在京剧演员给他们上完课之后产生的。京剧演员告诉他们，舞台开场很有讲究，一般先锣鼓响起，一些龙套拿着旗幡从幕后出来开始走台，把阵势摆好，之后就听到后台一句高声唱腔传来，唱完后，主角就“哒哒哒哒”从后台走上前，走了一圈然后到台前站好摆一个架势，最后报上名来。京剧演员介绍，这开场的门道在于，那些拿着旗幡跑龙套的人，虽然没有唱词，但却是为后面出场的主角做铺垫，抬高主角的地位和身份。

工作人员正在用赛璐珞片拍摄动画

 

最终严定宪和林文肖绘制的那组画面里，镜头便是随着小猴子从水帘洞里跳到石板桥上，小猴子们用月牙叉把水帘叉开，镜头推过去，金光一闪，远远地看见孙悟空，几个跟头一翻，镜头变成近景，孙悟空完成亮相——这就是花果山的大王，小猴子们欢呼。

那时没有电脑，所有动画设计全凭画笔。10分钟的动画通常要用7000到1万张原画，而《大闹天宫》50分钟的上集和70分钟的下集，仅绘制就用了近两年。严定宪他们一天到晚坐在工作室里，白天工作8个小时，晚上还会加班2个小时，几乎天天如此。

1961年，《大闹天宫》上映，养病的张光宇没能去电影院，而是在家里用电视看的拷贝。“他从来不评价自己做的事情，就好像他对自己不在乎一样。”张大羽对我说，只是在去世前一年，张光宇曾为新画册《西游漫记》题词：“我不是专门模仿所谓西洋的东西，其中是有我们的民族特色在内质之。”

在上海美影厂，《大闹天宫》上集完成后，紧接着就开始进行下集的前期准备工作，但上集大部分原画人员都被抽调到其他摄制组了，只有严定宪、林文肖等人被安排留在《大闹天宫》剧组。而张光宇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继续工作，于是下集的美术设计均由张正宇完成。

《大闹天宫》片子里所用的成千上万张化学版，是通过香港进口的赛璐珞片绘制而成。令人遗憾的是，当时那些化学版很珍贵，上集拍完后就全部浸泡在清水里，一张张珍贵的画面就这样被洗掉，再用柔软的纱布把版子擦干，下集再用。

1964年，《大闹天宫》下集终于完成，但得到的上级指示是“暂时不放”，受当时“文艺界整风”运动的影响，《大闹天宫》被认为是借古讽今。而张光宇也没有看到《大闹天宫》的下集。1965年5月，65岁的张光宇去世。随后“文化大革命”开始。直到1978年，《大闹天宫》下集与上集才合并后第一次面向观众放映，同年获得伦敦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

“尽管张光宇最众人皆知的作品是《大闹天宫》，但其实它只是一个多人合作作品，他更多的作品还不为人知，至今没有得到人们足够的认识。”中国美术出版总社原社长汪家明说。90年代末至今，他曾两度出版张光宇的漫画作品集，但都卖得不好。2015年出版的《张光宇集》，更是只有600册印量。“他将本身就带有漫画变形、夸张性质的中国民间艺术与京剧代表的传统文化相结合，同时又受到30年代上海国际商业美术潮流的影响，因此陈丹青才会评价他是‘城隍庙加毕加索’。”陈丹青还说：“遗忘张光宇，非仅轻忽个人的成就，而是对百年新兴美术的一大脉络、一大功能，失之偏见，或竟置若罔闻。”

《大闹天宫》剧照

 

不过漫画家张光宇在大众层面的记忆，仍是用动画的方式延续了下来。

“文革”后，《大闹天宫》的首席原画严定宪做了《哪吒闹海》的导演，林文肖成了《哪吒闹海》的首席原画，而负责著名桥段哪吒“自刎”那场戏的原画，则是后来动画片《宝莲灯》的导演常光希。80年代上海美影厂老厂长特伟即将卸任、新厂长严定宪即将上任之际，两人与林文肖共同导演了动画长片《金猴降妖》，继续《西游记》中“三打白骨精”的故事。

2015年，动画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上映火爆，获得9.56亿元的票房。导演田晓鹏曾说，自己小时候最喜欢《大闹天宫》里的孙悟空，随着年龄的增长，发现《金猴降妖》里的孙悟空更吸引他。“《大闹天宫》里的猴子可能十几二十岁，而《金猴降妖》里的猴子更像一个成熟的中年人，透着侠气。”于是，《金猴降妖》里的孙悟空最终就成了他自己的动画《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的形象灵感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