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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肯定是错的

作者:admin 2020-09-18 我要评论

我们说,人性的丰富与增长,依赖于我们共同的东西,也依赖于我们不同的那些东西。但不管是什么东西,它要值得探究,而不能流于浮表。 电影《汤姆索亚历险记》剧...

我们说,人性的丰富与增长,依赖于我们共同的东西,也依赖于我们不同的那些东西。但不管是什么东西,它要值得探究,而不能流于浮表。

电影《汤姆索亚历险记》剧照

 

很久以前看过一个笑话,说两个书生吵架,一个说三七二十一,另一个说三七二十五,争执不下,到县老爷那里告状,县老爷就把那个坚持三七二十一的书生打了一顿,书生不服,问老爷为什么打我,县老爷说,他说三七二十五,你还和他争论,这不是糊涂吗?所以要打你几板子。知道这个笑话之后,有那么好几年,我心里都美滋滋的,遇到什么争论,就坚信自己是三七二十一的,对方是三七二十五的,这倒是减少了很多麻烦。但后来,年纪渐长,我对自己的看法不那么肯定了,又学会了一句西班牙谚语:观点恰如屁眼儿,每人都有一个,还嫌别人的臭。

我不太擅长辨别事理,更不擅长吵架,一是性格懦弱,二是脑子混乱。不过,前几个月,我看到一篇文章说,以后人们会按照三观来确定远近亲疏了,当时一惊,这不是“亲不亲,阶级分”吗?在很多重大问题上,我跟我父亲的想法都不一致,难道我们要划清界限吗?当然,按照西方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说法——文化多元,价值多元,我们要学会和不同信仰的人生活在一起,也要学会和不同观点生活在一起,但我觉得,“生活在一起”,这是个向心力的问题,要说文学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它总给你一种离心力,将你甩出去。

说起来,我对“自由”啊,“权利”啊这些词有概念,是美国黑人故事给的启蒙。十来岁的时候,在电影院里看了《汤姆叔叔的小屋》,看完之后满腔愤怒,只觉得应该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大同世界。后来看《汤姆索亚历险记》,里面有个逃跑的黑奴,跟汤姆索亚在密西西比河的筏子上漂流,这个黑奴得知主人要把他卖掉,售价800美元。他说,原来我值800美元呢,我要跑,我要找到那800美元。这让我第一次产生“自我”和“自我价值”的想法。不过呢,我上了大学之后,有一次在操场上踢球,和一群留学生比赛,我带球突破,对方一位黑人学生抢我的球,我们有轻微的身体接触,他的手在我的胳膊上触碰了一下,我就愣在那儿,那种触感很奇特,汗津津又似乎有点儿毛茸茸的,时隔多年也忘不了。这几句话可能放在中文语境下也非常不合适,我赶紧打住。我的意思是,从大道理上,我们都觉得世界大同好、人人平等好、众生和谐共处好,但从内心的小心思来说,我们对许多人和事都有本能的排斥,只是不能宣之于口。

电影《汤姆索亚历险记》剧照

 

这个道理其实不难理解,比如说欧洲某个国家,城市里的知识分子,他可能主张开放和包容,他可能会在某些场合谴责右翼政党,但他真遇到一个移民,可能非常冷漠,远远地保持距离。一个小镇居民,会投票给右翼政党,但遇到了一个需要帮助的移民,可能会比那个城里一脑子正确的知识分子还更热情诚恳一些。放到我们的语境里——曾经有一位北京东城区的人大代表,提交议案限制外来人口,在网上被骂得狗血淋头,从大道理上,我当然不同意她那些说法,但如果我有一张选票,我没准儿偷偷投给她。能说出口的大道理是一回事,出于自私的利益选择是另一回事。多审视自己内心的小算盘,可能让我们在讲大道理的时候,不那么理直气壮。我觉得讨论公共事务的时候,我们都该从自己的小算盘说起,都从自己的偏见说起,以谋求共识。但在私人领域,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偏见,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我还是抄一段布罗茨基吧,这是他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演讲词中的一段——

如果艺术能教授什么(首先是教给艺术家),那便是人之存在的个性。作为一种古老的——也最简单的——个人投机方式,它会自主或不自主地在人身上激起他的独特性、单一性、独处性等感觉,使他由一个社会化的动物转变为一个个体。许多东西都可以分享:面包、床铺、信念、恋人,但是诗,比方说,里尔克的一首诗,却不能被分享。艺术作品,尤其是文学作品,其中包括一首诗,是单独地面向一个人的,与他发生直接的、没有中间人的联系。正由于此,那些公共利益的捍卫者、大众的统治者、历史需要的代言人大都不太喜欢艺术,尤其是文学,其中包括诗歌。因为,在艺术走过的地方,在诗被阅读过的地方,他们便会在所期待的赞同与一致之处发现冷漠和异议,会在果敢行动之处发现怠慢和厌恶。

大众或者说大众情绪,会限制一个作家的表达。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劳伦斯写出了《虹》,但这本书在英国不能出版,因为里面有色情描写,也因为它不符合爱国的气氛。有一位评论家说,年轻男人在战场上牺牲,女人在后方怎么还会有情欲,还想搞同性恋?这样的生命是匍匐在地的,跟战场上的英雄相比是卑贱的。所以,像《虹》这样的小说在战争期间没有存在的权利。劳伦斯当时娶了一位德国女人,被怀疑搞间谍活动,被监视居住。他反对战争,继而又希望,能有一大盒杀虫剂,净化这污浊的世界。他憎恨民主,他给罗素写信说,你必须放弃所有那些民主观念,必定不能再相信人民。必须有一位统治者,一位皇帝。罗素回信说,你只是满腔被压制的欲望,变得野蛮又反社会。战争这样疯狂的大事让很多人的意见针锋相对,劳伦斯萌发一个梦想,他在给友人的一封信里这样说:“我想聚集大约20人,一起乘船驶离这战争与肮脏的世界,然后建立一个小的聚居地,在这里,金钱并不存在,这里实行的是一种共产主义,只有生活必需品,某种真正的正派作风。这个聚居地建立的基础是共同体每位成员所具有的真正的正派作风——这是一个以其成员的善而不是恶为假设前提而建立起来的共同体。”

劳伦斯想建立一个“三观正”小社区,可什么叫真正的正派作风呢?符合其想法的就是正派吗?他很快就在作品中说:“独自一人,选择独自一人,因为人就其本质来说就是孤独的。”我想象不出“一战”时英国的舆论气氛到底是什么样,但能看到一些三观撕裂的交锋。有时候,让你感到遗憾的,并不是这个世界充满偏见,而是一种贫瘠感——很多偏见都没什么思想根基,也未曾清晰有力地表达,只是一堆肤浅的情绪化的偏见。我们说,人性的丰富与增长,依赖于我们共同的东西,也依赖于我们不同的那些东西。但不管是什么东西,它要值得探究,而不能流于浮表。

诗人可能是充满偏见的人。比如T.S.艾略特,反犹、厌女,他担任编辑时,给奥威尔的《动物农庄》写了一封退稿信,他说,你的猪比其他的动物要聪明得多,因此是最适合来管理农场的。如果没有这些猪,农场就无法存在,因此我们需要的是更具公共精神的猪。艾略特是个写信狂魔,目前书信集已经出到第八卷,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有人统计,说艾略特写信的文字量,大概相当于每天发30到40条微博。文人写信,是一种很好玩的状态,他知道这些信是写给一个人的,同时也知道这些信很可能会被大众阅读,假想一下,艾略特将自己书信中的小心思都发在社交媒体上,估计早被唾沫淹死了。他说过这样一段话——“与另一位很可能已经不在世的作家深刻的、近乎血缘的联系,或者说一类特殊的、私密的亲近,这感觉瞬间就占据了我们。对于一个初次被这样的激情攫住的年轻作家来说,他可能从此就改变了,甚至几星期的光景就能发生蜕变,把他从一捆乱七八糟的二手情绪变成一个真正的人。”这是艾略特年轻时,读到一位前辈诗人作品时说的话,这大概就是文学的一种功能吧——把你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二手情绪变成一个思考的人。

其实,我们审视自己看到的偏见,且不论这个“偏”和“正”到底由谁定义,只看那种意见的表述:一、那是一种情绪上的煽动吗?故意激怒一些人,讨好另一些人?二、那是一种彰显优越感的故作惊人之语吗?稍作审视,我们可能会有贫瘠感,许多偏见(见解、观点、观念之争)都不过是言论市场上改头换面的产物。的确,互联网放大了各式各样的意见,但只要你还不习惯孤独的生活,还要跟外界接触,你就会觉得这个时代,好像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100多年前,有一位作家发出感叹:“这是一个神经质的、躁狂的、嘈杂的、伪善的时代,一个被高谈阔论、虚假的精致、言过其实的担忧和娇气的感伤充塞的时代,我们稍不留神就将被平庸主宰,那最软弱、最沉闷、最浮夸的就将大行其道。”前几年,某个朋友感叹:“我们进入了一个所有人觉得所有好事都该属于自己的时代,人们高估自己的价值与才智并沾沾自喜,对欲望无法满足的领域压抑不住或明或暗的愤怒,缺乏基本的耐心和自省,这是一个特别乏善可陈的时代。”

好了,做一下总结陈词。读文学,大概让我接触了很多的偏见,你要说一个作家三观挺正,那他基本上也没啥创造力了。经过大量阅读和反复修正,我脑子里还是有不少偏见,有许多刻板印象,不过,也还有基本的耐心和自省。至少,不被乱七八糟的二手情绪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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