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欣捷

我想做个“人”，一个自由的人。

但作为女性，我想做个“人”显然很不容易，我从来没有成为我自己，社会学意义上的我，是被周围人，特别是男性所定义的。

完全影响甚至定义我的两个男性，一个是我的父亲，另一个是我的前任男友。我的父亲迫切希望我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前任男友希望我做一个贤妻良母，我在努力成为他们想要的样子，却唯独没有成为我自己。

这样的我，分裂阴沉，好像一个一直奔跑的人。我想逃脱他们的影响，但是空中的乌云笼罩在我的头上，找不到逃脱的方法，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我开始恐惧、害怕与悲伤，不仅是害怕男人，更害怕社会的人际关系。

作为一个出生在贫困小镇的女性，我拥有一长串名号，诸如“小镇做题家”“985废物”等。我的父亲，他是一个十分严格且传统的男性，大男子主义，从农村出来到小镇当老师，稍微完成了一点阶级跨越，同时也是大家长家庭的主导者。在这个几乎不重视教育的小镇里，我从来没见过比我所受还严厉的家教，他对我的要求很高，像教育男生一样教育我。望女成凤的父亲定了许多家法，包括且不限于——“不准看电视、玩电脑”“周末以及平常必须完成一定量的作业以及课外作业”“不准带同学到家里玩”等等。

不听话，自然是挨一顿打。

小时候家里是贫穷的，年幼的我想像别的同学那样买零食，于是悄悄偷家里的钱，被父亲重重地打了一顿。从此，我便小心翼翼地活着，不敢对父亲表示亲近，仰人鼻息一般收起天性，趴在一张小小的书桌上学习，一个活泼的孩童开始变得懦弱胆小。我不爱说话，也不敢说出自己的要求。在外面我也很胆小，对人群保持疏离谨慎。他们都说我是好孩子，小学我遭受过校园霸凌，我不敢说我受了欺负，直到表姐——亲戚、老师眼中的“坏小孩”帮我出气，才结束了别人对我的欺负。

与此同时，我的学习于压迫天性的填鸭式教育下保持优异，从小镇一路读到了TOP10大学。

然而父亲对我的期待总是太高了，天生的威严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在父亲的严厉教育下，我努力学习，压抑天性，成为了学习好的乖小孩，是他们身边家长参考学习的典范。

读大学后，我依然是懵懵懂懂，不懂为何身边人都很恋家，每日不停地打电话，然而我从潜意识里开始抵抗那些让我喘不上气的羁绊，我只想离开家，离开父亲的掌控。我很少联系家里人，只在微信上偶尔聊一聊，这时，我认识了前任男友。

从世俗的眼光来看，前任几乎是个完美的男性，我也曾很高兴地与他恋爱，最重要的是，他和严厉的父亲不同，也和印象中很多刻板男性不同，他温柔安静，不会对我提出要求。

大学那一段时间，大概是我人生中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日子，我好像真的脱离了父亲，离开了窒息的成长环境。我不去想遥远的事，简单地约约会、看看电影，一起去旅游，商量以后一起养只猫。一次，当男友给我准备午饭时，我看到他头上的汗珠，那是我唯一一次真的想到结婚的时候。

然而，我还是失望了。

恋爱看上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一个引爆点出现。父亲工作的单位，同时也是我的高中母校需要重新修一个校门，我的父亲喝醉了，在领导面前夸下海口，认为他的“骄傲”——女儿能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当晚立即给我打电话让我做一个校门方案出来。

但我并不想做，我在忙着修改论文，来自科研的压力让我无心兼顾此事。而且一个校门方案，虽然看上去很小，实际上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需要实地调研、方案构思，更要绘制图纸，花费很多心血才能形成完整的设计。

即便我提出了反对，父亲还像对待年幼的我一样，蛮横地下了命令，用亲情道德绑架我，诉说他的不易，学校对他的栽培……甚至蛮横地让我回家，实地考察后再做设计。

不可否认的是，父亲这个身份，天生对我具有压迫性，他就那么提醒我，为了我，他付出了多少，尽管生活困难，但为我四处奔波。

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他几乎是个完美男性，在家煮饭烧菜、无不良嗜好，在职场上教学业务水平很高，教出很多优秀的学生。可就是这么一个正直、刚强、坚毅的男性，一次次侵占了我心头的空间，用最自我感动的话来伤害我。

或许，父亲与儿女天生连着一根弦，即便儿女想要成为自己，也摆脱不了那根牵引的弦。

那根无形的弦摆弄着我，我趴在桌子上哭了很久，我萌生了一个想法：我不需要父亲对我付出太多，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人在伤心时总是想要倾诉的，另一边，我是真的依赖上男友了，甚至将内心的伤口对他展示，对他说父亲给我带来的伤害、对我过高的依赖，我很难过。但令我没想到的是，男友不仅没有安慰我，反而还对我的状况表达了不满。他看到我的家境普通甚至贫穷，很明显是他的拖累，于是他对我提出了分手。

爱情破裂，更加让我认清了现实，他并不爱我，他并不在乎我，他爱的是他理想中的我，一个乖乖的、漂亮的、高学历女朋友。

他和父亲是两个极端，父亲是个固执的人，对我期望太高，让我不堪重负；而他，自小父母离婚，是个性子软的人，很少对我提要求，似乎没有真正喜欢过我。我时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唯一清晰的是，他希望和我结婚，希望我成为一个贤惠的太太，一起生几个孩子。

我就在这么两个极端的点上拉扯着，在他们的期望中，我成为名校的学生，再成为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然后生孩子成为相夫教子的女人，在这种规划下，我的人生就圆满了。

我的父亲经常提到一个词——“定型”。我的表姐，曾经的“坏小孩”，结婚生了两个孩子后就是定型了，说来嘲讽。如今，叛逆贪玩的表姐早早结婚生子，变成了亲戚眼中的贤妻良母，我却成了一个离经叛道的怪人。

男性定义的女人，她应该生孕子息，她应该贤良淑德，她应该容貌美丽，而另一方面，男性应该充满阳刚之气，应该勇敢自立，应该赚钱养家……可是，面对这样的男性，我只是感到害怕与恐惧。社会对男性的要求是一个劳动性的要求，对女性的要求是生育性的要求，却不是一个人，没有教男性应该尊重女性与孩子，没有教女性应该勇敢地自立自强。

男性和女性，共同组成了这个社会。男性主导之下，女性也是痛苦的，找不到自己，无法认识自己。男人要强，女人天生弱。

矛盾在于，女性并不一定弱，时代给了我们每个人学习和发声的机会，女性在各行各业并不比男性差，而社会却还在用原先的标准来要求人，原先处于上位的男性还在刻板地对待女性，不理解她为什么愤怒，为什么反抗。

她只想像人一样活着，享有生命、自由的权利，但男性包括许多女性却还在束缚她们。我想到网络上一句已经烂俗的话：“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这里我想说的是：“生而为女，我很抱歉。”佛教轮回说中，转生女身是一种有罪的惩罚，连《红楼梦》中道士说绛珠仙子转世，“仅修了女体”。女性是什么？是被男性定义的第二性，似乎生来就比男性低一等。

以前在学校时，我从不觉得自己和男生有什么不同，他们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而且比他们做得更好。直到经历了许多事，走入社会时，别人一遍遍地告诉你，“我们不收女生”，“女生不如男生”，以及一遍遍地询问感情状况，真实地碰壁后，我才意识到，女性是被定义的，而定义的话语主导权在男性手上。

直到现在，我都沉溺在悲观抑郁的情绪中，我时常想到不同的男人与女人，深入思考问题的成因，但我找不到问题的答案，我就像一条陆地上的鱼，无法找到自己，无法回到自由的海洋。

这样的人是可悲的，不仅是我。脱离男性与女性的范畴，换一种思考方式，他或她首先是个人，应该享有一样的权利，不该被传统的气质限定，这不仅伤害了诸如“玫瑰少年”的男性，更伤害了千千万万的女性。

但我依然不愿意放弃，不愿意被刻板的男性、女性气质所束缚，虽然我的力量薄弱，但我仍想做个“人”，坦然自若、自由行走的人。